5 首长和战友
记得是在1992年,那时我还在总参工作,计划搭乘最新引进的美国“黑鹰”直升机勘察西藏中印边界方向上的地形。因为一个临时情况延误了登机,这架飞机刚升起来就遇到一股强烈的横向气流,在紧贴侧方的山崖上撞得粉碎。好险啊!我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左右着人们的命运。我和父亲闲聊时谈起这些生活中的故事,他一点也不惊讶,他说:“要做事情总会遇到危险,撞上了就撞上了,撞不上就接着干。”
“和死神擦肩而过的事,这一生你遇到过几次?”我问他。
“86年,检查出我有癌,扩散没有不知道,手术前,我回忆了自己的一生,算起来,遇到过的致命危险有9次。第一次是在红14军,第二次是长征打遵义,杨尚昆说,是邓萍替你死了。……海军有过一次,那是出海遇上了风暴……
“1950年冬,抗美援朝战争开始,华东沿海的形势也紧张起来。我们从苏联买了些海岸炮,部署在长江口,吴淞、川沙、浦东、佘山;还有嵊泗、舟山、岱山一带。那时我正在学习操船,勘察时我自己指挥,下达口令,有时也自己驾驶。林遵说的也对,你们是陆军来的,是外行,外行怎么领导内行?毛泽东说,从来都是外行领导内行。但我可不能以外行自居。从头学起,学开船、学航海、学轮机。只要有机会我就上船,熟悉军舰,熟悉海上生活。先从驾驶开始,学习停靠码头。船长们要向我报告,我说,今天我是你的学生,先就从如何下达起航命令开始。学习停靠码头时,我才知道应该逆水停靠。先在江里学驾驶,经过九江,我想都说不识庐山真面目,是啊,不亲自上去,不自己亲自实践,怎么识得真面目?我带着大家游了庐山。
“江里学会了还不行,我们不是江军,是海军,我开始驾船出海。结果遇到了麻烦……
“我乘的遵义号炮舰,一出岱山港就遇到风暴,舰长是商船学院毕业的。我只知道要迎着风浪,船被抛起来,螺旋桨都露出来了,舵轮两个人都把不住,就躺在地上,用脚蹬住。船身倾斜得非常厉害,在风浪中前后俯仰不怕,就怕左右摇摆。大家都慌了,风浪越来越大,我想这下有麻烦了。有一个班长,是跟徐时辅到美国接船的,很有经验,说只能倒着走,把船尾对着浪峰。可怎么掉头呢,两个浪头间隔很短,转一次不行,转两次不行,第四次才调过来,衣服全湿透了。回到岱山,苏联顾问要拥抱我,说我以为这次可完了!我这才体会到气象的重要,海军开始设立气象部门了。”
在海边生活过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受,风暴过后的大海出奇的宁静,像一湖秋水,如一湾寒塘。太阳升起来了,龙鳞闪烁、晨风万里。
“巨鲲沉,大鹏起,寰穹低。胸中日月,扶摇与天齐。愿把此身壮烈,付与浩茫广宇……永世无穷期。”想想当初,对照他来海军时的不情愿;而现在,面对大海的搏击,和对事业的义无反顾,真是令人感慨。
他还记得,当初,他带着林遵一行到北京接受毛泽东的接见,前一天晚上,他和聂老总,当时是代总参谋长,一起商讨向毛主席汇报的事,父亲说:“我又提起不想在海军干,聂很为难,说这他可定不了,你自己和总理说吧。总理一听就急了,说你这个张爱萍,都什么时候了,还搞不通。记住,到主席那里,不许再提了!我想他们心里一定会认为,真是个不识时务的家伙。哈哈!”
为什么呢?我看过保存在档案馆里他写给毛泽东的信:“主席:我自觉参加革命以来,直到在红大学习前,很长一个时期,都在糊糊涂涂地过日子。……我害怕把这一完全新的,又是技术性多的海军工作弄不好。你还记得吧,长征到陕北,要我到骑兵团工作,结果打了败仗,开斗争大会,被通令撤职。而现在搞海军,我怕搞不好,碍事。我三天后就要返南京了,怕无机会面陈了。敬祝健康!张爱萍”
毛泽东没有给他答复。今天,海军,在他手中,从一张白纸,终于走上轨道,他也渐入佳境。
当他决心把自己交给大海的时候,1951年2月15日,中央军委命令:“免去张爱萍华东军区海军司令员兼政治委员的职务,调任第7兵团司令员兼浙江军区司令员。”
人生真的像似大海,变幻莫测吗?
许多海军的老同志回忆,要找张司令汇报,找不到了,哪去了?才知道调离了。为什么?
自离开海军后,他就很少参加海军的活动了,虽然也有过有限的几次,但很少听他主动谈起过海军。似乎那一段经历在他的记忆中消失了。
直到1994年,纪念华东海军成立45周年时,当年华东海军文工团的同志们聚会北京。父亲已经退休7年了,他现在已经不再带有任何政治色彩了,真正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海军退役的老军人了。请柬送来,父亲在请柬上写下:“和大家共同纪念自己的节日”。我因为工作,没有能陪他,但贺茂芝同志记载了当时的情况。摘选如下:
“消息传出,老战友们激动不已,电告信传,相约前往。有首席小提琴手之称的张琦与夫人歌唱演员宋允芳,……当年曾是《保尔·柯察金》话剧导演的田凯,……年过古稀体弱多病的饶丁(注:作家),书法家山河病逝,他的夫人带着他的作品来了,……分布在全国16个省市的230多人均按预定时间云集北京。
“为什么呢?一次聚会何以有如此大的魅力?大家都想见见几十年未见面的张司令员。话剧《甲午海战》的作者之一的朱祖贻说,大家也都十分珍惜张司令员创建领导的这个集体。
“……200多名老同志夹道欢迎老司令员……
“张爱萍说:我很想念你们!瞬间,欢迎的夹道变成热烈的围墙,叙不完的往事,说不尽的今情,一个个热泪盈眶,一个个感慨万千。
“……张爱萍环视了一下大家,突然问道:童若华来了吗?童若华的父亲曾是国民党政府立法院院长。南京解放前,举家飞往台湾,唯独她留在南京参加了华东海军文工团。转业到地方后,在反右斗争中曾被作为阶级异己分子遭到审查。张爱萍得知后,致函证明她是积极参加人民海军建设并卓有贡献的革命同志,才幸免于难。‘文化大革命’中她的遭遇怎么样呢?张爱萍的一声问,使站在人群外正在跷着脚注视着张爱萍的童若华骤然一惊,赶忙回答:司令员!我来了。63岁的她眼噙热泪……张爱萍问:‘文革’那几年遭了不少罪吧?童若华点了点头,擦去流到面颊的泪水说:比起您老人家受的罪算不了什么。听说您的腿断了,我们都很难过。说着哽咽起来,顿时好几个同志都哽咽出了声。哎,张爱萍似在劝慰她们,‘文化大革命’中都有所失,可我大有所得,我多了一条腿嘛!说着扬了扬手杖。
“联谊会开始,主持人赵志说,请我们的老首长老司令讲话!……张爱萍说,不要叫我司令,我们是老战友,是风雨同舟的老战友。遂大声朗诵道:四十五年情,友谊胜纯金……”
这次聚会后,华东海军的这些老同志们出了套书,取名《半个世纪情》。这套丛书汇集了当年投身新中国海军事业的许多老同志的回忆文章,记述了1949年这一代青年的理想、追求、经历和命运。同时也收编了许多当年的历史文件和资料。海政文工团的老团长胡士平送给我一套,共6本。2003年,父亲在他病重最后的日子里,叫我给他逐段逐句的读。他那时已经不能说话了,但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想听。
书中有篇署名“南望”的文章,大概寓意“难忘”的意思吧,根据8位老海军同志的往来信件编成。文章中说:张爱萍司令员曾经问道,古往今来,两三人之间,十个八个人之间的友谊佳话不少,但像这样几百人,几十年如一日的友情不变,愈久愈深,从未有过。这是为什么?
是啊!这的确是个耐人寻味的现象。
50年前,一批热血青年,怀着爱国报国的真诚愿望投身革命军队,在华东海军这个大家庭里接受了革命的洗礼。但随后而来的政治风暴使他们和整个国家坠入了理想、信仰、道德、思维的黑洞。青年时代的梦,破灭了又点燃,稚嫩的心灵被击伤了,但却成熟了。当年满怀爱国壮志的热血青年,面对镜中霜鬓白发时,用什么去抚平历经苦难后的累累创痕呢?用什么去平衡内心的空旷和苍茫呢?他们相聚在一起的时光可能是他们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青春和热血、理想和追求,还有纯真如水晶般的友谊,都融化在海军神圣的称号中了。或许这是一段满怀理想和希望而又没有结果的经历吧。没有实现的梦是最美的。因为,在那里,他们能找回自己。
2003年7月5日,父亲去世了。华东海军老人们泪水纵横,他们在挽联上写道:
海浪奔涌,海风凄厉,海云漫卷悲无际;白发将军乘鲸去,万千老兵心欲泣!忆往昔,半世纪前,率众同创新海军,乘风破浪,建多少丰功伟绩!
战将风骨,战士心态,战斗诗情永澎湃;赤心安邦铸神剑,敢言真理坦襟怀。抬眼望,海内域外,深情厚谊爱民者,万世千秋,终赢得人民敬爱!
7月23日,华东海军老战友在网上举行追思会,悼念父亲:
……得知司令员辞世,真是失魂落魄!就像刚刚失去爹娘的孩子,顿觉无依无靠了,我心戚戚!
……今天,我们这群70、80的老战士,怀着深如大海的人间真情,自发自愿地汇集在自建的海石花网站,为我们永远敬爱的张爱萍司令员送行。
……张司令的精神永在!张司令永远不会离开我们!
……我们这些人为什么会“半个世纪,情胜纯金”?因为铸造这纯金战友情的,是我们敬爱的张司令!他以他高尚的人格力量凝聚着我们。他是将军,他爱士兵,他是人,也是“神”,他永远不会离开我们。
……
作家胡士弘在记述父亲与华东海军的友谊时,写道:“张司令员是首长,也是战友。并不是每一位首长都能成为他属下的战友。首长比战友多了一分严肃,战友比首长多了一分亲切。我们有张司令员这样伟大的战友而感到荣幸,张司令员也以有众多属下为战友而感到欣慰。他称我们是与他‘同创新海军’的战友。在老战友北京聚会中,张司令员高呼‘老战友万岁’,这是他的和我们的共同的心声。”
当一个人不管是因为什么离开他的集体时,能留下这些,也就足够了。
6 老死杭州
1951年初,我们全家随父亲来到了杭州。杭州是举世闻名的历史文化古城,春节一过,杭州的春天就到来了。苏堤两岸,“一株杨柳一株桃”,桃红柳绿,赏景以清晨最佳,故有“苏堤春晓”之称。
杭州是1949年5月3日由7兵团解放的,父亲到来之前,7兵团兼浙江军区司令员是王建安。因王建安调任上海军事指挥部任司令员,父亲离开华东海军后接替了他。但父亲上任时,7兵团和浙江军区已经有了变化。原下辖21、22、23、35四个军,10个军分区和所属部队,父亲到任时,35军番号已撤销,军直和炮兵团归海军。到了7月,23军又划归9兵团,1952年1月军委决定取消兵团建制,所属各军直接归华东军区暨三野指挥。这样,父亲的头衔就只剩浙江军区司令了,部队只剩下军分区和独立师。不久,军委决定成立公安军,独立师改编为公安师。浙江军区成了个空架子。
从他负伤算起,一下子从峰顶跌落下来,经过3年的痛苦挣扎,终于康复重返前线;在海军刚有起色,又调离,来到兵团;现在兵团又撤消了,从指挥野战军作战,到专搞民兵工作的省军区。海军司令终于变为“空”军司令了。
其实,父亲初来浙江时还是很有些想法的,他回忆说:“浙江当面的敌情还是很严重的,从渔山列岛一直到大陈列岛都是国民党控制,海上交通不畅通,连渔船都无法出海。我想,凭我们浙江本身的力量,通过逐岛作战的方式,是完全可以解决的。51年秋冬,温州军分区的独立师,占领了洞头岛,不想又被增援之敌反击下去。我到温州前线考察,不是登陆问题,而是登上后守备的问题,重火器没有及时跟随上去。于是决定利用夜晚再次登陆,上陆后,不等纵深战斗结束,就抢先把炮兵、工兵送上去,快速构筑火炮工事。第二天天刚亮,胡宗南的舰队果然又增援上来了,但这次他可来不及了,哈!被我们的炮火打得稀里哗啦。本来我是想继续发展胜利的,一个一个岛子的都拿下来。但这时军委决定把7兵团撤销掉,又组建了公安军,没有了部队,攻岛的计划实现不了了,军区更没事做了,只搞民兵工作。”
在军队中,许多人瞧不起做民兵工作的。这不仅是因为在作战行动中,它处在一个辅助和保障的位置上,更重要的是,和野战军相比,省军区系统的干部配备年纪通常较大,提拔较慢。部队干部的行话是:“这回我可完了,被塞到人武部去了!下一步就等着脱这身皮了。”这身皮,指的是军装,复员转业,不就是脱下军装滚蛋嘛。如果某某是调到野战军去任主官,那一定是说:“这小子,他妈的挤进野战军了,下一步准保还得升。”一个“塞”字、一个“挤”字,不是明明白白吗?省军区、军分区、人武部,在相当一部分人的眼里,就是个养老院、转运站、垫脚石。这难道能怪他们吗?
父亲在回忆到这段经历时,好像是在对我说:“不在于别人瞧得起瞧不起,而在于自己瞧不瞧得起自己。自己不努力,在哪里干都没出息。当时书记是谭震林兼,但他专注搞他的地方工作。我是副书记,我和参谋长赵俊和政治部主任丁秋生商量,召开干部大会。我就讲,不管野战军、地方军还是民兵,都是国防工作的需要,没有高人或低人一等的问题。现在任务轻了,那就更可以集中精力把民兵工作做好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们3个人都是下了决心的,决心老死杭州!哪个不愿干可以报名调走。”
好一句“老死杭州!”从狂风激浪和战火硝烟中走来,他在浙江的生活相对是恬静的,如涓涓溪流。
初到杭州,组织上安排我们住在原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的公馆。全国解放后,中央人民政府宣布,原国民党政府及其官僚资本的财产归国家所有,杭州地区没收的房产就由当地的党政军机关和部门分别使用。说起司徒雷登,国人并不陌生,中学教科书中选用毛泽东的那篇檄文《别了,司徒雷登》,让大家知道了这个美国人,虽然,现在有人说这里多少有些历史的误会。这个大名鼎鼎的豪宅,父亲去看了看,他说,这怎么行?把它改作招待所。当年在浙江军区工作的林杰同志还记得:“负责安排的副参谋长赵俊解释说,你是这里的最高首长嘛!张爱萍说,什么最高?生活上的事,向老百姓看齐,不向美国佬看齐。”
我们搬到了万松岭,90年代我故地重游,这里已改为司令部的通信总站了。司徒雷登的房子经过整理后,朱总司令、董老,还有少奇同志来杭州时都在这里下榻。后来我们搬去南京,安排在人和街11号,住进去后又搬了出来。父亲说我不能住这样好的房子。身边的工作人员不服气,说你搬走了,其他军区首长不照样住?父亲一下子恼怒起来,说:“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住不住司徒雷登的房子,对父亲来说,不过是生活中的小事一桩,在他的记忆中早就消失了。还是林杰同志回忆:改为招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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