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包装纸丢进废纸篓之后,就被扔掉了。”
“一色屋的老板娘把它们都收集起来了。”
“纸上的字,是祖父的笔迹。”
阿雏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情景。那么,祖父和祖母一直为她化妆的事担心不已了?这样的话……可一句也没听他们说过啊……
“你用的香粉还真不是一般的多,怪不得抹得那么厚。”
屏风偷窥男微微瞪大眼睛。虽然是自己找到的,但是这么多东西一下子放到眼前,还是有点吃惊。男人们一般不太会注意香粉包装纸和抹粉之类的事,但是也许只有注意到这些,才能真正感觉到女人存在,不由得心生几分敬佩。
正这样想着,屏风偷窥男忽然慌张起来,因为阿雏静静地哭起来了。
“哎,你又在哭什么啊?你的意思是,我在欺负你吗?虽然我说你妆化得太浓了,但是这种话,你之前也应该……”
“不,我不是伤心,只是……”
阿雏拿起一卷袋子,上面除了日期,还写了一行宇:“阿雏,十五。”是祖父的笔迹。腿边的一卷纸上则写着“阿雏,十六”。阿雏明白其中的意思。
“我渐渐长大,妆却画得越来越浓……所以祖父和祖母很担心。”
这样怎么能行呢?能不能找到结婚对象呢……眼前这些短短的话,却能让人清清楚楚地想象祖父母担心的样子。她化妆给祖父母带来的烦恼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只是,祖父母把担忧深藏在心底,一直都没有说出口。多年以来,他们虽然总是数落这个数落那个,却从来没有逼阿雏去掉那厚厚的妆容……
泪又淌了下来。阿雏此刻的哭泣,不再像昨日那样,而是好像有什么东西涨满了胸口,流溢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阿雏虽然哭着,却露出了一丝笑容。
“这……这就对了,还是笑好看。”
屏风偷窥男从怀里掏出手巾,轻轻地帮阿雏擦去泪水。阿雏也忘记拒绝。
忽然,她收起笑容。
“前天你不也说过吗?赶快停止。我要把这些厚厚的妆容去掉!”
“啊?”
屏风偷窥男拿着手巾的手猛地顿住了,他呆呆的,一脸惊讶。
“化妆?哎,现在可是晚上哦。”
阿雏不由得愣了一下。也是……这是梦,因为是在梦中,所以……
“我没有化妆吗?我现在是素面朝天吗?”阿雏用手覆住脸。
听到她和平时完全不同的沙哑的声音,屏风偷窥男惊奇地说:
“你在说什么啊?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你就是素面朝天啊。谁会画着妆睡觉?”
“……”
阿雏说不出话来。不知不觉中,她没有往脸上抹任何东西就和别人见面了。自从开始化妆以来,这还是头一回。上次素面朝天是几年之前了?虽然一数就能数出来,但此刻阿雏心神大乱,浑身汗毛直竖,
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我不是说过,你肤色白皙吗?你那时候没意识到吗?”
阿雏摇摇头。屏风偷窥男一声苦笑。
“你不用化妆就很可爱了,我之前不也说过吗?如果想化妆,往唇上点一点胭脂就够了。”
阿雏很勉强地笑了一下。
“笑了?嗯,笑了就好,我就喜欢你笑的样子。”屏风偷窥男高兴地说道,“你一笑,我就不用挨仁吉的打了。那家伙并非人类,力气大得惊人,被他打可真是受不了。”
“啊,仁吉不是人类?”阿雏大吃一惊。但屏风偷窥男接下来说出了更令人吃惊的话。
“那当然,他是妖怪,本名叫白泽。另一个伙计佐助也是妖怪,本名叫犬神。厢房里还经常有很多其他妖怪出没呢。”
屏风偷窥男说,铃铃在长崎屋吵嚷,也是有妖怪的缘故。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孩子能看到妖怪,可能是年龄还小。”
铃铃特别喜欢叫鸣家的小妖怪,一看到他们,就想抱在怀里。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玩官兵捉强盗太兴奋了,鸣家们总是吱吱哇哇地拼命乱叫,一起跑出来。上次他们玩官兵捉强盗的时候,甚至弄倒
了厢房里的屏风。每次阿雏出现在长崎屋的厢房里,总会听到奇怪的声音,原因就在于此。
“嗯,长崎屋聚集了好多妖怪。要问原因嘛,是因为上一代老板娘阿吟夫人其实是本名叫皮衣的大妖怪。”
也就是说,少爷虽然动不动就卧病在床,身体弱得一塌糊涂,身上却流着有名的妖怪的血;他虽然弱得连出一趟门都不容易,却能看到妖怪。两个伙计对他疼爱有加,是因为他们本就是妖怪。
“太厉害了!今天的梦太精彩了!”
阿雏惊诧不已。
“哎,你怎么还说这是梦啊?”
屏风偷窥男微微一笑,嘟囔了一句。算了,今晚是最后一次见面,认为是梦的话,不可理解的地方就会少些。
“嗯……你以后真的再也不到我的梦里来了吗?”阿雏小心翼翼地问。
屏风偷窥男点点头。“你已经可以素面朝天地笑了,烦恼已解决了。”
“但是……真的可以吗?也许还会出现其他的问题呢。从明天起,我就梦不到你了吗?”阿雏鼓起勇气问。
屏风偷窥男坚决地摇了摇头,微微一笑。“你明天可别再抹香粉了。以后的烦恼就告诉正三郎吧,他不久就会成为你的夫君,不是吗?有什么话就跟他说吧。”
“嗯……话虽如此……”
阿雏还没说完,蓝光就消失了。屏风偷窥男一下子不见了。
“怎么回事?这么黑!”
阿雏慌张起来,忽然变得特别害怕。这明明是梦啊……为什么跟想的不一样呢?为什么会被单独留在一片不安之中呢?
这吋,黑暗中又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现在是晚上啊,当然很黑了。快睡吧,为明天作好准备。”
语气很温和,却分明是离别的话。屏风偷窥男还说,现在要把包装纸还回去。
“请等一下!可不可以把它们留给我?不然的话,到了早上,我就不知道祖父母是不是真的关心我了。”
屏风偷窥男含笑回答“这与东西无关。在梦里,你完全信赖祖父母,也就是说,你明白你们的心是紧紧连在一起的。这就够了。”
“可、可是……”
阿雏害怕起来,但是黑暗中,再也没有听到回答。
“屏风偷窥男?”
没有回应。阿雏在黑暗中独自呆呆地坐了好一阵子。
“已经走了?屏风偷窥男真的不在了……”
到了明天早上,房内肯定依旧如常。因为这一切都是梦,屏风偷窥男只是梦里的人。到了早上,一切都会消失。是的,不然的话,长崎屋就是妖怪屋,少爷也就成了妖怪的孙子。铃铃还跟小妖怪们一起
玩……怎么可能会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呢?这是梦。
(明天……我真的能不抹香粉吗?)
也许可以做到。虽然是在梦里,但是有人说,自己素面朝天很可爱。梦到祖父母收集自己用过的香粉包装纸,是因为自己希望他们这样做,也相信他们会这样做。
(也许这是真的,祖父母真的在收集我的包装纸。明天去找一找。)
如果真的有包装纸……明天不化妆就去深川,和正三郎见面,素面朝天地笑。这么一来,就不会再在意那个画淡妆的女孩了。阿雏平生第一次这么想。
(我做得到吗?)
肯定,肯定可以做到,因为好想这么做,好想让正三郎看看自己温柔的微笑。肯定可以的,肯定可以的。
阿雏轻轻地点点头,在一片黑暗中钻进被窝,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移动的影子
1
一天,长崎屋厢房的纸拉门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影子。
这一天天气晴好,刚过正午,刚生完一场病的少爷穿得鼓鼓囊囊的,乖乖坐在向阳的走廊边上。少爷映在身后纸拉门上的影子却不断地动来动去。
“什么东西?”佐助盘问着,目光严厉地朝纸拉门看去。仁吉则很快护在少爷身后。
影子很快慌慌张张地逃跑了。
两个伙计一脸严肃地盯着空白的纸拉门。这时,少爷悠闲的声音响起。
“啊,好久没有发生这样的事了。是影女吗?”
话音刚落,起居间屋顶的角落里出现了很多影子,是小鬼鸣家。
“少爷,您是说影女吗?”
“她又出现了吗?”
“影女一出现的话,可不能再随便外出了哦。”
“看啊,佐助他们的表情好恐怖哦。”
鸣家们爬到少爷的膝盖上,吱吱哇哇地吵闹着。
听了这些话,仁吉歪着头问:“影女是谁?之前在厢房里出现过吗?”
“随便外出?什么时候的事?”佐助的声音听起来很低沉。
少爷赶紧解释道:“不是啦,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候,你们俩还没来长崎屋呢。”
的确,应该是在影女的事情发生后不久,外祖父伊三郎才把两个伙计带到长崎屋的,好像是认为,玩心越来越重的外孙光有一个乳母可不够。
听了这话,鸣家们挺起胸膛说:“这么说来,我们就是厢房里最长的长辈了。少爷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在了。”
“我们对少爷更了解!”
“我们才是第一,第一!”
屏风偷窥男对着争先恐后的鸣家们冷哼一声,把腿伸到屏风外,微笑着说:“这算什么第一啊?在伙计们来之前,你们不过是在檐头远远地看着少爷罢了,连话都没说过吧?”
“你还不是跟我们一样。”
大家吱吱喳喳地吵成一片。的确。少爷和妖怪们亲近起来,是在本名为犬神的妖怪佐助和本名为白泽的妖怪仁吉来了之后。在此之前,少爷只是知道有妖怪,但是从没想过还可以一起玩。
“那时候也是一天到晚躺在床上……也没有妖怪们相陪。真是很孤单啊!现在有大家陪着我,好开心啊!”少爷说着,摸摸鸣家们的小脑袋。
“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很舒服,鸣家们都争着钻进少爷的手掌里,或爬到少爷的膝盖上,看起来像一个个大米粉团。
“真是麻烦。你们很沉的!”仁吉说着,把鸣家们赶跑了。
“以前,我好像每天光想着去外面玩。”
少爷想起儿时的伙伴,好像只有三春屋的荣吉。对于荣吉来说,少爷只是众多伙伴中的…个。但是在影女事件发生之后,荣吉和少爷一起玩的时间明显增加了。他们经常在——起聊天,讲讲心里话,长大后成了彼此心中最重要的朋友。
作为这一切起因的影女事件,一太郎已经深深地铭记在心。
“那件事情之后,我在床上躺了好长好长时间,眼看着稍稍好一点儿了,结果又卧床不起,等到真正恢复的时候,已经是夏天了。你们是那时候从外祖母那里拿了药来长崎屋的吧?”
但即使如此,影女事件仍是美好的回忆。
听少爷这么一说,伙计们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少爷坐在走廊边上,讲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
2
一太郎五岁那年春天,有一段时间卧病在床。身体这个样子,自然不能出去玩了,他只好呆呆地坐在长崎屋厢房的走廊上。乳母阿曲在一旁做针线活,她给少爷讲了一个奇怪的传闻,说是长崎屋所在的
通町的大和桥边,最近出了一个叫飞缘魔的妖怪。
“据说飞缘魔是个很漂亮的妖怪,谁要是被他迷住了,轻则失财伤身,重则丧命。”
起先都以为这只是谣言,但是传闻一直没有消失,不禁令人担心。前天,长崎屋的老板伊三郎约了通町上几家店铺的主人,前往著名的广德寺,商量如何赶走妖怪。
“飞缘魔?”一太郎像个小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那么,外祖父现在很忙了,今天肯定也不能陪我玩了。”
对于小一太郎来说,比起妖怪,玩显然更重要。五岁,本来应该是和附近的小孩一起整天玩也玩不够的年龄,但是一太郎几乎没有朋友。
(因为乳母不让我到外面去玩。)
但这样做也并不是毫无理由。一太郎体弱多病,在这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一次,跟大家一起玩了小半个时辰的捉迷藏,结果因为太累,摔倒在地上,还发了高烧,躺了好一阵子。
(老让别人提心吊胆,就再也没人来找我玩了。)
少爷身边,比阿曲更担心他的就是父母。
只要一太郎到外面去玩,他们就会担心不已,宝贝儿子会不会摔倒了,会不会发烧了,会不会被外面的狗吓到了。要是染上麻疹和天花的话,后果就不堪设想了。要是碰上人贩子,那更可怕了。而且不知道会不会迷路,摔个大口子……好像所有灾难都会降临到一太郎头上。
(父母是在担心我啊。)
就因为这样,一太郎更不能外出了。他有时也小声嘟囔:“我想和其他的小孩玩嘛。”
不知道阿曲有没有听到,她很快转换了话题:“对了,少爷,老爷最近好像准备买下隔壁的房子,再开一家药材店。长崎屋的生意年年都那么好,简直就像有神灵在守护一样。”
少爷还是第一次听说要再开一家店。阿曲在圆火盆旁边微笑着——新店的日常事务将交给她打理。
(长崎屋有神在守护吗?)
一太郎抬头朝屋顶和房檐底下看去。那里常常可以看到一些小鬼。虽然从没听店里的人提过小鬼,但是他知道,长崎屋有很多。
(难道说这些小鬼就是守护神吗?)
看起来没那么厉害,但他们并非人类啊。一太郎以前跟外祖父说过房间里有小鬼,当时外祖父好像有点吃惊,笑着说:“一般人在小的吋候都能看到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而你……”外祖父没有再说下去。接下去会说什么呢?看来大人一般是看不到小鬼的。
但是今天,小鬼们却在屋檐下看着自己。定睛一瞧,他们明明一动不动,映在纸拉门上的影子却在晃来晃去。
(好奇怪啊。)
一太郎指着对面的屋檐,说:“乳母,那个……”
少爷本想指那些小鬼,但是阿曲好像看不到。正好走廊上过来一个僧人,阿曲以为少爷说的是他。
“那是广德寺有名的和尚,请来降妖的。因为事出紧急,少爷才能看到他。”
广德寺就是前天外祖父等一行人去的寺庙。
“飞缘魔已经被抓住了吗?”
“这个嘛,他来是为了别的事。那天和老爷他们见面之后,好像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寺里一面很重要的镜子不见了。广德寺声称,即使花再大的价钱,也要把那镜子找回来。于是僧人们来到上次参加集会的大店家,打听有没有人在卖偷来的东西,或是有没有听到过这样的事。
少爷觉得阿曲话里有话,就问:“和尚们不会认为是参加集会的某个人偷了他们的镜子吧?”
“寺庙方面当然不会这么明说了。”
但其实是在怀疑,才会进出各店。
“去广德寺的都是大店家。大家都很有钱吧?一面镜子,想要就能买啊。”
“世上还有很多钱买不来的东西啊。”
阿曲说着,给少爷冲了一碗炒米粉。喝了一口炒米粉汤,少爷好像理解了,轻轻地点了点头。要是花钱能够得到一切,自己的身体早就好了。
看来寺里的和尚寻找的,应该是一面很重要的镜子。
“在找到之前,和尚们有得忙了。”
不仅是和尚,外祖父和父亲也很忙,大人们好像都很忙,忙得没工夫陪一太郎玩了。事实上乳母阿曲也有一大堆的事要做,可能是因为新开的店。
阿曲有事去了正房,厢房里只剩下少爷一个人。真是太孤单了,好讨厌。
(要是能出门玩就好了。)
忽然,一太郎的脸亮了,他朝院子里挥挥手。
“荣吉,我在这里呢。”
荣吉比少爷大一岁,是附近的小点心铺三春屋的少爷,可以说是一太郎唯一的好朋友。
外祖父因为最近不能常来厢房,就让三春屋每天给一太郎送点心过来。两家店挨得很近,点心基本上都是由荣吉送过来的。今天,荣吉环带上了妹妹阿春。
“是柏饼,一太郎喜欢吃吗?”
一太郎接过小包袱,里面透出槲树叶好闻的香味。他微微一笑,请两人一起吃。
活泼的荣吉有很多朋友,虽然他每天给少爷送点心来,但不会久留,因为外面还有很多小孩约他一起玩呢。
(真想跟他去玩啊,可是……肯定不行。)
少爷不想死气白赖地拉着荣吉,那样太自私了。所以,很多时候,荣吉马上就会回去,留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