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该说出来吗?)
但是,就算把这件事说出来,也不能改变什么。阿雏深知这一点。她紧皱着眉,黯然垂下眉梢,用手抚着脸。
“唉……”唇间漏出一声叹息。她伸出胳膊,伏在书案上。
(少爷看出我心情不好……)
他今天才会一脸担心地问自己。如果谈话再继续下去,少爷也许会问:“你的烦恼……跟中屋的正三郎有关吗?”
想被少爷彻底地追问吧?那样,自己就不会逃避这个问题了。也许就是这样。阿雏握紧小药盒,想道。
正左思右想,夜已深了。阿雏赶紧熄了灯笼,准备睡觉。房间里一下子陷入了黑暗,连隔扇都看不见了。
事实上,阿雏很喜欢黑暗。像这样一片漆黑,自己在意的各种东西就都看不见了。黑暗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温柔。
她轻轻地钻进被窝里,被子的柔软可以让心情放松下来。要是平时,眼皮会越来越沉,马上会进入梦乡。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怎么也睡不着。
(是为了明天去长崎屋还药盒担心吧?要是不想去,就让伙计送去好了。)
阿雏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过了一会儿,她俯卧着,拿起枕边的小药盒。
油漆光滑的触感给人的感觉很好。拿到眼前一看,白色的波浪画得十分精致。阿雏再一次感叹:药盒真漂亮!
忽然,阿雏瞪大了眼睛。
(怎么回事?为什么……能看到小药盒呢?房间里一片漆黑,我已经把灯笼熄灭了啊……)
阿雏又一次小心翼翼地朝自己手上看去。还是能看到小药盒,手也在黑暗中清晰地浮现出来了。真是奇怪啊!阿雏赶紧环顾四周。
被子四周的黑暗好像凝固了似的。黑暗中,一个银白色的发光的东西在微微动着。阿雏不由得紧张起来。
(好像有什么人?)
她的心猛烈地跳动。
(深更半夜,潜入女孩子的房间……)
是小偷吗?可是那人没有发出声音,店里也没有吵嚷声。
(那么,是妖怪吗?不,也许是幽灵。)
阿雏害怕极了。她强忍着泪水,拼命往外爬。手抓到了枕头边的茶壶。阿雏立刻把茶壶朝发光的地方扔过去。
“啊、啊……”房间里响起了奇怪而沉闷的声音,中间夹杂着惨叫。有人从暗处滚到了被子旁边,是一个穿着华丽的棋盘格花纹和服的男人。
“你干什么?快住手!我是屏风。沾上水的话,纸就会化,会破掉的。”
那人慌张不堪地拿着手巾,拼命地擦拭身体。可能是被茶壶砸到了,他额头上隆起了一个小包,但是他好像一点也不在意,只是一个劲儿地擦着身上的水。
他没有带利器什么的。而且明明是深夜出现在一个女孩子面前,却连看都不看阿雏一眼,只是一个劲儿嘟嘟囔囔地抱怨。
看到他一副心地坦荡、满不在乎的样子,阿雏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微笑,紧张和害怕也慢慢地消失了。怎么看,眼前的人都不像是幽灵……也不像是一个闯入女孩子的房间为非作歹的恶徒。
她想起这人说的话,心中慢慢涌起惊讶,于是问道:
“嗯……你刚才说自己是屏风?”
的的确确听到他这样说。男人仍不断地擦拭,皱着眉,简短地回答:“是啊。”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虽然得到了回答,阿雏却因为吃惊沉默了。
(屏、屏风?难道说这就是长崎屋厢房里的那架屏风?)
怎么可能?这明明是人的模样啊,还穿着华丽的衣服,梳着俊俏的发髻,看起来模样还挺不错。他是因为入室行窃被发现了,才故意说些奇怪的话吗?如果是这样,他也未免太神情自若了,一直慢悠悠地用手巾擦着身上的水。
阿雏鼓起勇气,坐起身,正对着那人,说:“是屏风啊,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呢?已经晚上了,大家都在睡觉,你却出现在房间里,吓了我一跳,我才会拿水泼你。”
“不是屏风,是屏风偷窥男,这才是我的名字。”那人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一本正经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阿雏不由得低头施礼道:“啊,是、是屏风偷窥男啊?我……叫阿雏。”
“我来这里是为了那个小药盒,请你还给我,那是我的东西。”
屏风偷窥男指着阿雏手上那个画着美丽的白色波浪的小药盒。
“这个……啊,啊,是吗?这样啊……真是好奇怪哦。”阿雏仿佛忽然明白了眼前的状况,“刚才一直觉得挺奇怪,现在明白了,终于可以理解啦。”
“怎么回事?”这下轮到屏风偷窥男歪着头,不解地问道。
阿雏笃定地说:“我早就睡着了,早就钻进被窝了,这也是理所应当啊。”
“啊?”
“也就是说,这一切肯定是梦。临睡前一直想着要把小药盒还回长崎屋,还想着白天厢房里的屏风忽然倒掉的事,才会梦到啊。因为是梦,才会出现一个自称是屏风偷窥男的人,肯定是这样。”
“啊?你说我是一个出现在梦里的人?你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吗?”
屏风偷窥男呆呆地看着阿雏。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却能看到对方的脸,这就是在做梦的证据。阿雏这么一说,屏风偷窥男皱起了眉头。
“没有点蜡烛,却有亮光,是因为我借了苍鹭的羽毛。平时我可不在乎黑暗,但今天是为寻找小药盒而来,这根羽毛可以在黑暗中发光。”
屏风偷窥男说完,拿出一根散发着美丽蓝光的羽毛。好像玻璃一般透明的羽毛一动起来,五彩的光芒就若隐若现。
“苍鹭的羽毛?真是漂亮啊!啊呀,明明是梦,却有我不知道的东西出现了。”
“哎呀呀,你怎么还认为是在做梦啊?哎……算了,你喜欢这么想,就随便你吧。但我可是特地来拿回丟失的东西的。你能把小药盒还给我吗?”屏风偷窥男说着,伸出了手。
阿雏微微歪了歪头,说:“不行!”然后把小药盒藏到了身后。
“你好不容易出现在我的梦里,就听我说说话吧。我一直想讲给别人听,可是一直都说不出口,在梦里的话,就可以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了。太好了。”阿雏高兴地说。
屏风偷窥男从心底里感到麻烦,说:“什么?我只是来拿回自己的东西,为什么要听你说话?你先是用东西砸我,现在又说这样的话。你看看我的额头,还鼓着包呢。”
就在屏风偷窥男发牢骚的当儿,阿雏已经开始讲了。屏风偷窥男的嘴角不由得耷拉下来。没办法,他只好坐到被子边上。
“一切也许就始于双亲的早逝。”
那时阿雏才五岁,很快就被接到了经营胭脂水粉的祖父母身边。但是阿雏与祖父母脾气不合。老人可能是因为担心孤身一人的孙女的将来,管教得特别严厉。但是对于刚刚失去双亲的阿雏来说,这一切
令她更痛苦。
刚开始时,因为性格不合,怎么也相处不好。到了十二岁,阿雏开始化妆了。已经记不清是为什么往脸上抹粉,但是把脸涂白以后,就感觉是另一个自己,面对祖父母也就不再那么难受了。自家店里本
来就是做胭脂水粉生意的,用纸包好的香粉和装在胭脂盒里的胭脂要多少就有多少。刚开始时,祖父母认为十二岁就化妆太早,都不同意,还很担心。但是阿雏并没有停下来,她用过的印着美丽图案的香粉包装纸堆起来,怕是有一座小山那么高。
随着年岁渐长,祖父母越来越顽固。阿雏的妆也画得越来越精致,香粉抹得越来越厚。不久,脸就白得不像话了,附近的人也不断在背地里说三道四。
阿雏并不是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但是她已经不得不画厚厚的妆了。她现在反而害怕不化妆出现在人前。如果不化妆,就像是赤裸裸地展示在人前,心里会特别不安,好像无所倚傍……
“但是我……这段时间以来,越来越为自己厚厚的妆容感到烦恼。难道就这样一直化下去吗?”
听到这里。用手巾捂着肿包的屏风偷窥男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你每天画得像泥瓦匠涂灰泥似的厚厚的妆容,可是很有震撼力哦。被人说三道四,是之前就有的事吧?为什么现在反而在意了呢?你把他们的话当做耳旁风不就是了。以前不都是这样做的吗?”
“但是……最近,很难做到……”
有时候会想,事到如今才在意,真是个傻瓜,但又一想,正因为事到如今,才在意啊。阿雏低下头,看着被子。
屏风偷窥男忽然咧嘴大笑。他抱着胳膊,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说:
“啊……我在长崎屋听说了。阿雏有了未婚夫,好像叫正三郎。你变得在意自己的浓妆,不会是因为他吧……”
“我……”
“啊,原来如此。你也是女人嘛。虽然把脸涂得跟灰泥墙一样厚,心还是一颗女孩子的心啊。啊,啊,原来如此。”
“你再说!”
阿雏回过神来,举起了小药盒。神情僵硬的屏风偷窥男发出了短促的尖叫声。
“啊!”
四周的蓝光一下子消失了。无边的黑暗回来了,再也看不见药盒和自己的手。
“哎,别一下子消失嘛!”阿雏忙不迭喊了一声,但没有回应。屏风偷窥男好像忽然消失了。
既然这样,也就没办法了。才不轻易还你呢,阿雏想着。握紧了小药盒,钻进被窝里,用被子紧紧地蒙住头。
3
醒来时,已是早上。
走廊上的板门似乎打开了,隔扇的缝隙中透进几丝亮光。房里很安静,与平时毫无二致。阿雏从床上坐起身,手里还拉着小药盒的绳线。
“我是做了一个梦吧……”
真是个奇怪的梦,在黑暗中见到了一个自称是屏风的人。
“我拿着小药盒睡觉,才会做这样的梦吧?”
正在发愣的时候,一色屋的店堂里有了动静。新的一天又开始了。阿雏赶紧起床,坐到梳妆台前,想赶在没人来之前梳洗打扮好。
她先从抽屉里拿出化妆水抹在脸上,接着把香粉倒在水里,用刷子在脸上厚厚地涂一层。和往常一样,一包香粉一次就用光了。
包装纸上印着受欢迎的艺人们漂亮的彩色画像。听说很多人把画像剪下来,收集在一起。但是阿雏连看都不看一眼,就把它揉成一团,扔进了旁边的小废纸篓里。
接下来是画眉,又在眉毛下方抹一层白粉,再在眼角涂上一层厚厚的胭脂。这样一来,阿雏感觉自己隐藏到了安全的地方,终于松了一口气。今天的妆画得也很浓。
对着镜子一照,阿雏想起了昨天屏风偷窥男说,她的妆化得跟灰泥墙一样厚。
“那家伙的嘴还真臭!”
可奇怪的是,那个自称屏风偷窥男的家伙给人的印象栩栩如生。他很风趣,很厚脸皮,一跟他说话就会让人生一肚子气。但是能够轻轻松松跟他对话,感觉很不错。
“他还怕水,真是有意思。”
阿雏轻轻地笑了起来,又拿起小药盒仔细打量了一番。本来打算今天还给长崎屋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想留上一阵子。都是因为那个梦。“话才说到一半,屏风偷窥男就消失了。好不容易做了那样的梦,怎么也得听我讲完啊。”
在梦里不会被别人听到,所以就算把心里话讲出来,也没关系。阿雏想好了,今晚也要拿着小药盒睡觉,说不定美梦还能继续。
很快到了早饭时间。阿雏不想让祖父母等,赶紧整理好头发,换好衣服。她明白祖父母其实很关心自己。
但即使如此……即使如此,每天一到早饭时间,阿雏都要鼓足勇气才敢打开隔扇。祖父母好像比自己更讨厌那厚厚的妆容。阿雏这么觉得。
祖母说,我们可是把你当宝贝一样疼;祖父说,你可是我们家最重要的继承人。但是同时,祖母又每天嘟囔着,要是阿雏的父母还活着,该多好,祖父则每天叹息没个孙子。
真是受不了了。
晚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晚睡得不太好,一躺到床上,阿雏就睡着了。
“哎,赶紧起床。你总不能抱着个小药盒睡觉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雏被一个不悦的声音吵醒了。不,是梦见自己被吵醒了。
虽然在被子里坐了起来,但是眼前的脸却在明明白白地告诉阿雏,她在梦里。今天屏风偷窥男也裹着一层蓝盈盈的美丽光芒。昨天被水壶砸肿了的额头上,依然留着明显的红包。
“真是太厉害了,我还是第一次在梦里梦见自己在睡觉呢。”
“你怎么还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呀?我昨天已经说了,这个小药盒是我的。你昨天不肯还我,我只好今天又过来一趟。”
虽然不是大白天走路赶过来的,屏风偷窥男还是绷着脸,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
阿雏回嘴说:“昨天说到一半,你就消失了,我还有很多很多话想说呢。”
“你不会还想啰啰嗦嗦地讲化妆的事吧?”
“什么哕哕唆唆啊!你不好好听的话,我就不把小药盒还给你。”
阿雏这么一说,屏风偷窥男顿时呻吟起来。但是不一会儿,他马上换上了一脸讨好的温和表情,单膝跪地,靠近阿雏的脸,色迷迷地轻声说道“上次是我不好。阿雏小姐,你是为了脸上厚厚的妆烦恼吧?”
但阿雏好像还没有想清楚。
“不如我替你想吧。嗯,这样更好。”屏风偷窥男自说自话起来,“本来就有很多很难决断的事嘛。”他点着头,忽然微微一笑,一字一句地说:“有了!你每天化妆的时候画淡一点。这样比较好。你的肤色本来就白,还这么年轻,只要在唇上稍稍抹一点胭脂就足够了。”
阿雏听后陷入沉思。猛地听说不化妆比较好,她没法马上回答。要是这么简单就可以改变,以前也不会抹那一层厚厚的粉了。
“可是……”
“哦,怎么了?”
“不化妆好可怕……呢。”
“不化妆可怕?为什么?”
屏风偷窥男不解地挑起了眉毛。
一般,男人若非朝臣,是不化妆的,所以很难理解化妆的女孩子的心思。听阿雏这么一说,屏风偷窥男歪着嘴说:“哎,我的意见是正确的哦。正三郎一定更喜欢画淡妆的女孩。这么说可能有点臆测,但如果正三郎见到阿雏现在的妆容,不感到害怕,那他简直是太厉害了。所以啊……”
正三郎是阿雏的未婚夫,阿雏也应该考虑一下他作为男人的心思吧。屏风偷窥男说:“男人一般都喜欢漂亮的女人。有漂亮的女人迷上自己,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但是阿雏小姐把脸抹得跟白墙似的,连五官都看不出来了。你想想,作为这样一个女人的未婚夫,正三郎会遭人怎么议论呢?”
“我听别人说过。”
阿雏猛地在被子里握紧了拳。就算事情与己无关,有些人只要感兴趣,也爱凑上一头,说三道四。有人说,因为阿雏是一色屋的继承人,正三郎才会对她厚厚的妆容视而不见,与她订下婚约。
但事实并非如此。正三郎从很早开始就相当受女孩子欢迎。
“正三郎会做生意,待人接物很和气,还相当勤快,何况他见多识广,说话也很风趣……总之,是个好男儿。”
好几个别家店的继承人向他提亲,但他最终选择了阿雏。正三郎对阿雏说,喜欢和她在一起的感觉,夸她是一个心思细密、性情温柔的好姑娘。
“你既然喜欢正三郎那样说,不更应该为了他把你厚厚的妆容去掉吗?”
屏风偷窥男有点心急。但阿雏还是没有点头答应。
(他肯定认为我是一个……顽固的女孩。)
阿雏看了看屏风偷窥男,他正沉默地盯着自己。她本想说些什么,但说不出来。她拿着小药盒,张开嘴,马上又闭上了——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阿雏拿着小药盒的手指微微地颤抖起来。
“阿雏小姐?”
屏风偷窥男一脸担心。阿雏赶紧用手蒙住自己的脸。
“阿雏小姐,你怎么哭了?我应该没说会让你流泪的话吧。”
屏风偷窥男说着,拿出自己的手巾,想帮阿雏擦眼泪。阿雏还从来没有在人前流过泪。
“别管我……你别这样!”阿雏一把挥开了屏风偷窥男的手。
只听见“啊”的一声。原来,阿雏手上小药盒的坠子正好打在屏风偷窥男的脸上。他咧嘴捂着左脸。
阿雏本不想那样做。“烦死了!”她用被子蒙住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