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蔡元培到胡适-中研院那些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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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蔡元培到胡适-中研院那些人和事-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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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相反的是,作为最早入伙水泊梁山的傅斯年,自有一种先到为主、占山为王的霸气、骄气与傲气等“三气”。据时任中央日报主笔的程沧波回忆:“我与孟真接触频繁,在中央研究院成立时,当时南京成贤街的中央研究院总办事处,蔡先生常常住在里面,我常去盘桓,和杨杏佛陪着蔡先生吃饭的机会更多。蔡先生是不吃饭的,在饭桌上,蔡先生席位上是一暖壶绍兴酒,大概是六两。蔡先生一个人独酌,我们陪他吃饭。蔡先生酒吃完,接着吃几块烤面包。孟真也常去吃饭,当时孟真见着人,总是昂起了头,有时仰天嘘几口气,就是在蔡先生旁也依然如此。”
程氏只看到对方仰天嘘气、鼻孔朝天的霸王神态,可能还没领教傅斯年狂话连篇、目空一切的冲天豪气。据傅斯年自己坦言,国民党北伐成功后,傅氏与几个同学在蔡元培家中吃饭,神情亢奋中,蔡与几人均喝了不少酒。傅斯年乘着酒兴,以梁山好汉的作派站在餐桌旁突然振臂狂呼道:待“我们国家整好了,不特要灭了日本小鬼,就是西洋鬼子,也要把他赶出苏彝士运河以西,自北冰洋至南冰洋,除印度、波斯、土尔其以外,都要'郡县之'……”此番张牙舞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呼小叫,令蔡元培大为不快,蔡当场“声色俱厉”地喝斥道:“这除非你做大将!”傅氏听罢,转头看看蔡元培盛怒的面色,顿时酒醒三分,遂不再吭气。由此可见,在“北大之父”蔡元培身旁尚且气焰如此嚣张的傅斯年,又何以把一个普通师辈的原北大教务长、现在与自己同一级别的研究所所长陶孟和放在眼里?
当然,除外在的原因,更深层的症结还在于傅、陶二人各自所持的政治思想、人生观诸方面,或如后来中国大陆宣传部门所称的“意识形态”不同与分歧所致。
陶孟和在英国伦敦大学求学时,主要研究社会学,接受的是韦伯夫妇的影响和理论体系。韦伯与萧伯纳等人共同创立了费边社,在英国从事所谓的社会改良主义运动。傅斯年在英国留学时,与韦伯夫妇和萧伯纳曾有过接触。但傅氏对二人特别是萧伯纳本人颇为轻视,或曰深恶痛绝。出生于爱尔兰京城都柏林的萧伯纳,自在伦敦以文学创作崭露头角后,号称热心社会主义,从36岁开始,到94岁去世,58年里共写了51个剧本,1925年获诺贝尔文学奖。1931年,萧伯纳到他深为好感的苏联访问,高尔基写信祝贺他的75岁寿辰,称颂他是“勇敢的战士”云云。1933年2月,萧伯纳受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总会几位大佬的邀请,尽管有不屑踏上中国领土的念头,但最终还是于17日由香港到上海做了短暂停留,并与宋庆龄、蔡元培、鲁迅、杨杏佛、林语堂等名流匆匆见了一面。萧在上海登岸,其意是“本来玩玩的”(鲁迅语),但还是以西方人的自傲自大,居高临下地对中国及中国文化大放厥词,认为“中国固无文化可言,有之也在中国的乡间田野”云云。许多中国人大肆迷信和吹捧萧伯纳,将其视为哲人与人类的大救星,并藉此抬高与其有一面之缘的几位大佬的身价。但也有人当时就表示对萧氏的为人为文不屑一顾,较为激烈者,傅斯年算是一个。十几年之后的1950年,傅斯年对萧伯纳的恶感依然郁结在心,如鲠在喉,甚觉不吐不快,于是写下了《我对萧伯纳的看法》一文。文中说道:
萧伯纳“自己实在无多创造的思想,而是善于剽窃别人的思想”。他所剽窃最得力的人就是魏伯(按:韦伯)夫妇。萧伯纳的文字啰嗦,思想浅出,作品风行一时,一辈子赚了很大的钱。他对于抽版税是丝毫不苟的。章士钊求见,说:“先生在中国很出名。”他说:“在中国出名何用?中国不曾参加国际版权协定。”这虽然带有笑话,但我在英国读书时(三十年了),大学学生演他的戏,版税一道决不放松……尽管他是一个社会主义者。萧伯纳将老,怕要死,写了一本《返于老彭》(BacktoMethuselah),还是一部大作(大约是1920年)。从此以后,剽窃得越发生吞活剥,见解越无中心,越说越无责任心。我想,假如不返于老彭,少活三十年,岂不更为完美?这实在不像人死后的说话,但这样场合,这样说法我却有点摹仿他的调儿。
张家祠言和(2)

在傅斯年眼里,魏伯夫妇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一对彻头彻尾的“社会主义的新官僚派,人道主义的色彩甚淡,效能的观念甚重,而谓人道主义者为幻想家”。傅还指责道:“魏伯夫妇晚年大大赞赏苏联,以为是一个新的文明。在东方的民族中,三个人都极其佩服日本,因为中国人'乱哄哄','不会办事',(好个帝国主义的看法!)魏伯游中国后,说中国人是劣等民族,萧伯纳游日本,路过上海几有不屑上岸的样子。”最后,傅斯年对萧伯纳做出的结论是:“他在政治上,是看效能比人道更重的;在思想上,是剽窃大家;在文章上,是滑稽之雄;在戏剧上,是一人演说;在艺术上,是写报纸文字。”按照傅斯年的说法,萧伯纳是一个极其糟糕、一无是处的骗子和妄人。
与傅斯年友善的抗战期间《中央日报》主笔程沧波撤退台湾许多年后,对此评论说:“《我看萧伯纳》大概是孟真最后一篇文章,这一篇短短的文章结束了孟真三十年的文字生涯。这一篇文章,是孟真'等身著作'的压台戏。孟真在那篇文章中说:他不是学戏剧,他也不是学文艺批评,但是,像萧伯纳这样一个题目,不是一个专家写得好的,这样一个复杂、迷乱、幻景的题材与人物,不是具有丰富的中西学识、超特的智慧,是没法一刀劈下去的。孟真那一篇文章,把一个萧伯纳,一刀劈下去了。萧伯纳经他这一劈,由神奇化为腐朽,把萧翁一生的魔术全揭穿了。孟真的不朽,那一篇文章就够了。”傅氏另一老友毛子水也评价道:傅氏文章中的“三千个字,将永为文学批评史上重要的文献,是要'知人论世'者所不可不读的。……孟真先生以萧伯纳'看效能比人道重'的理由而不满萧伯纳,对极了!”程氏、毛氏所言,是耶,非耶,尚需更长的时间加以鉴别。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傅文一出,打破了萧伯纳的神话,许多沉浸在萧伯纳迷梦中的中国人逐渐警醒,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变得清晰、明智,萧伯纳的神态仪容以及在中国产生的影响,也成了蜥蜴的残梦……恐龙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与傅斯年思想大不相同,或曰背道而驰的是,陶孟和除接受了韦伯夫妇“社会调查”的思想并照章行动外,对苏联一切人事也大加赞赏。1924年1月24日,苏俄领袖列宁去世,已从英国回到国内的陶孟和表示了深切悼念。2月26日,他与李大钊、马叙伦、郁达夫、丁西林、沈尹默等47位教授致函北京政府外交总长顾维钧,要求政府与苏联恢复邦交。函中特别指出:“苏俄以平民革命推倒帝制……其显扬民治,实吾良友”云云。由于对苏联革命的赞成与崇敬,陶氏的政治思想逐渐滑向左倾,并对中共的思想与做法表示同情的理解。
傅斯年却是死硬的反共分子,对中共与苏联布尔什维克皆无好感,公开表示反对。在1932年发表的《中国现在要有政府》一文中,称共产党“大体上是祖传的流寇,不过以前的流寇但由凶年失政造成,今之共产党乃由凶年失政以外,更加以国民经济之整个崩溃而已”。除了反共,傅同样反苏,“因为民族主义与人道主义,所以反共反苏”。在傅氏的眼里,共与苏是连带的,不可分割的一根绳上拴着的两个蚂蚱,对这两个蚂蚱,他心生嫉恶,欲加以铲除之而后快。按傅斯年的说法,中共紧随苏联其后,学斯大林那一套,搞得不是民主而是专制,有一套不讲事理不重人性的办法,所以一旦共产党掌权,社会秩序就将大乱,甚至人民的自由也会被剥夺,文化会变成一片荒漠等等。
陶孟和早年曾对蒋介石本人和国民政府寄予了厚望,并与蒋氏本人有过接触。按金岳霖晚年的说法,“从他的家庭着想,他是可以当蒋介石的大官的,可是他没有。我有一次在南京,疑心他要做南京的官了,因为他住的地方真是讲究得很。可等待了好久,他仍然没有做南京的大官,我疑心错了”。又说:陶孟和的“思想偏左,不是旧民主主义者,也不是共产党人。他的政治思想可能最近社会民主,但是也没有这方面的活动”。金氏所言大体不差,陶孟和不是一个刻意追求做党国大员的人,如果刻意要做,凭其与黄郛、钱昌照、沈怡的姻亲关系,应该大有希望。抗战期间,陶以无党派人员和自由知识分子的身份,出任国民政府参政会参议员,开始涉足政界。但随着对国民党及蒋家王朝认识不断加深,由失望渐渐产生反感。后来随着主持多项农村经济与社会状况调查,以及整个社会政治向心力转移,陶改变了自由知识分子的精英姿态,“左倾思想日益强烈”。在李庄时期,对于国民党政府的腐败情形,陶孟和曾引用原清华大学校长、时任农林部部长周贻春的话对手下的同事说:“国民政府已经烂到核心了(RottentoCore),就是说不可救药了。”但面对这个“不可救药”的政府,有一些所谓社会名流,仍不知好歹地趋炎附势,竭力维护这个“核心”。为此,陶孟和以嘲讽的口气举例说:这种人见到政治高层人物,屁股坐在椅子边边上,不管对方说什么,他只公鸡啄米似的不住点头,一副奴才之相,望之令人生厌。由于国民政府“核心”的腐烂,导致陶孟和在苦闷与痛苦中思想越来越左倾,最终“弃暗投明”,全面倒向中共。
张家祠言和(3)

傅斯年则不同,他痛恨国民党政府腐败,但只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恨铁不成钢”式的痛恨,骨子里一直是忠诚不减,且有欲以一己之力扶大厦之倾的妄念。这一政治观念的形成,除了傅氏本人的性格之外,还有一些复杂的社会原因,相互影响交织聚成。正如台北傅斯年研究专家王汎森所言:在那样的一个时代,要想成为一个学阀或学霸,必须有学术以外的网络和绵密的政府关系,同时还要与仅有的几个基金会如中基会、中英庚款委员会,保持密切关系。而傅斯年正好具备了这样的条件,无论是政府内部自由派、党国大员朱家骅,还是亦师亦友的中基会主要负责人之一胡适,都与傅保持了非同寻常的关系。在民间资源绝少的年代里,这是极为关键的关系。从傅斯年来往的书信以及在李庄时对梁家兄弟、林徽因的关照,还有后来为陈寅恪治眼疾特别向朱家骅与基金会求请款项的事件中,可见出这种关系及其效力。抗战时期,傅斯年为贫病交加的知识分子向各方请求补助,成为他生活中很大的一项要务,被誉为“照顾知识分子的知识分子”。因为这种关系和缘由,王汎森得出的结论是:“这样的角色使得他在政治态度上不可能与国民党政府决裂,他对政治的不满与批评,驱使他连续轰走两位行政院长,但他只是'御史',而不是革命者。”
把自己当作“御史”的傅斯年因其在政学两界非同寻常的人脉背景,以及独特强悍的处世方式和能力,最后得到了“老大”蒋介石的尊重。蒋氏的尊重又加重了傅斯年以整个身心拥护国民政府的内在因子,对国民党和政府核心特别是蒋介石本人,越发抱有真诚的希望与幻想。这也就是为什么傅斯年参政后,一直以“御史”角色频频出现并与当朝皇亲国戚孔祥熙、宋子文辈较劲对垒的内在根由。就在傅斯年当选国民政府参政员之后的一段时间,他常在重庆的集会场合对党国大事发表“宏论”。据程沧波说,忽一日,傅论及当时国民政府五院院长。论孙科,说:“犹吾君之子也。”论于右老,乃是“老党人且是读书人。”论戴季陶,说:“阿弥陀佛。”论到孔祥熙,高声作义愤状:“他凭哪一点?”后来,傅斯年一直抓住蒋介石的宠臣(孔祥熙、宋子文)死死不放,痛得蒋氏嗷嗷直叫,但又无可奈何,最终不得不采取长痛不如短痛的方法,将两人罢职……孔、宋分别从行政院长任上被赶下台来。
既然傅斯年对蒋介石和其操控的党国政府深以为然,且大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念,这就决定了他与陶孟和虽同住李庄一隅之地,却“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政治宿命。只是没有想到,由于李约瑟的到来,二人暂时摒弃前嫌,两双手又握到了一起。
傅、陶两位学术巨头是以何等的心境和缘由,在这样的时间和场合走到了一起,历史没有留下详细的记录,只是林徽因在给她的好友、美国驻重庆大使馆新闻官员费正清夫妇的信中透露了只言片语:“有人开玩笑说,梁思成成功地使平时有嫌隙的陶孟和博士与傅斯年博士在李约瑟的讲演会上当众握手言和,应当获诺贝尔和平奖。这件事因为在大庭广众下发生,更具戏剧效果。它刚好在李教授在中央博物院大礼堂作讲演之前那一刻发生的。据报导,许多人暗自为这件事鼓了掌。李济博士走上前去和梁思成握了手,并且私下说要授给思成诺贝尔和平奖。”林徽因在信中特别提及让费正清夫妇放心,并言“人类总的来说还是大有希望的”。最后又突如其来地插进一句:“这次和解的基本工作还得归功于某位人士。这位人士有拼命卷入别人是非的癖好,而且尽人皆知。”
林徽因所说的“某位人士”,随着当年在李庄的知情者一个个凋谢而难以查考。金岳霖晚年曾说过一句话:“陶孟和先生是我的老朋友,后来在四川李庄同我发生了矛盾,但是,那是个人之间的小事。”话到此处没有接着说下去,具体细节不得而知。或许,这个矛盾与林氏提到的“某位人士”卷入金、陶或沈性仁之间的是非亦有关联,但真相到底如何,尚不能确定,大概这个插曲将成为一个永久悬案而无法破解了吧。
满目山河空念远(1)

满目山河空念远
因躲避日本人炸弹而流亡李庄的知识分子,蛰伏在扬子江尽头这个古老小镇苦苦等待了近五年时光,终于迎来了抗日战争的胜利。1946年10月,中央研究院史语所、社会科学研究所和中央博物院筹备处等学术机构陆续离开李庄回到南京,梁思成主持的中国营造学社与北大文科研究所回迁北平,同济大学回归上海。至年底,复员事宜全部结束,随着1947年元旦钟声响起,历史揭开了新的一页。
正当众人于亢奋中满怀热情欲重整山河,为学术进步、民族尊荣大显身手时,内战爆发,国共两党展开了新一轮搏杀,中华大地再度陷入烽火连天、人头乱滚的时局。经过两年交战,共军越战越勇,跨过北方的白山黑水一路向南推进,国军兵败如山倒,南京政府岌岌可危。
1948年11月底,朱家骅奉命召开“中央研究院在京人员谈话会”,由新任总干事萨本栋主持,分别召集在京七个研究所负责人及相关人员参加,出席人员有傅斯年、李济、陶孟和、姜立夫、陈省身、张钰哲、俞建章、罗宗洛、赵九章等。会议紧急商定了几条应对措施:立即停止各所的基建、扩建工程,原备木料全部制成木箱以备搬迁之需;各所尽快征询同人意见,作好迁台准备。眷属可自行疏散,或于十日内迁往上海,可能出国者尽量助其成;南京地区文物、图书、仪器、文卷等等先行集中上海,由安全小组封存,伺机南运台湾等等。
会议之后,各所领导人组织人员携公私物资陆续向上海撤退,“静观待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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