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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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正传-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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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激发起的生命力量已呈饱和状态,仿佛要从全身毛孔里绽出。一场微雨过后,满山遍野都响起蟋蟀鸣奏的曲子。那声音在沈岳焕听来,简直是天籁!他在学塾里更是坐不安宁,总是想方设法逃学,到山野田间去捉蟋蟀。春天,蟋蟀多藏身于草丛、泥缝、割剩的麦兜里,捕捉便极容易。不一会,沈岳焕两手便各有了一只。但他并不离去,又将第三只赶出,一见新赶出的较手中的更为雄壮,羽翅色彩更油亮,旋即将手中的放掉,扑过去将这新的逮住。如此捉了又放,放了又捉,大半天过去后,手里剩下的仍是两只。下午3时许,他便急急赶到城里一个刻花板的老木匠家里,借他专供蟋蟀斗架的瓦盆,比试两只蟋蟀的优劣。老木匠同意借盆,却以斗败的一只归他作代价。随后,他又提议用自己另一只蟋蟀与沈岳焕剩下的一只比试。条件是如果沈岳焕的斗赢,借瓦盆一天;若老木匠的斗赢,蟋蟀全归老木匠。沈岳焕正等着这个建议,便立即答应下来,老木匠进屋拿出一只蟋蟀与沈岳焕的相斗,结果不消说是沈岳焕又输了。沈岳焕有点丧气,他看出老木匠的一只照例是自己前一天输给他的。老木匠见他悻悻的,赶紧收拾起瓦盆,带着鼓励的神气,笑着说:“老弟,明天再来!这不算什么,外面有的是好的,走远一点去捉!明天来,明天来!”于是,沈岳焕仿佛取得了胜利的预期,微笑着走出老木匠家的大门,转回家里去了。

  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在这地方要成天向各处跑去,照例必须养成一种强悍的脾性。一只狗会冷不防向你扑来,另一个顽劣孩子,与你当面交臂而过,会突然用手肘向后朝你背上一击,撞你一个“狗抢屎”!这暗施袭击自然算不得角色,即便得手也会输了名头,更多的是公开挑战。如果见你单身一人,对方便用眼睛睃定你,一面大声大气地说:”“肏他妈,谁爱打架就来呀!”

  “哪个大角色,我卵也不信,今天试试!”

  “小旦脚,小旦脚,听不真么,我是说你呀!”

  假若你生性软弱,就只能自认晦气,假装没听见,脚步快快地走去;如果忍不得这口气,便会有一场恶斗!沈岳焕当然不是那种胆小怕事的人。一来,他从一心想当将军的父亲那里,早就继承了一份胆量与勇气;二者,凤凰地接川黔,民气强悍,游侠之风颇盛。军营里有哥老会的老幺,市井里有好打不平的闲汉。因此,即使在大白天,凤凰街上也可见两条汉子,一对一用单刀或扁担互砍。事情发生时,本地小孩不但不躲,反要拢身去看热闹。这时,孩子的父母照例不加理会,只间或说一句:“小杂种,站远点,莫太近!”沈岳焕就亲眼见过后来名震湘西的龙云飞与人决斗,用刀将对方砍翻以后,极从容地走下河去洗手。在这种环境里,除非有先天弱疾,后天残废,莫不从小就把心子磨得硬硬的。沈岳焕当然不会例外。好在这一对一的争斗方式,也影响到孩子身上。打架时,即使对方有一群,也不会以多欺少,可以任你选定一个作对手,其余人不许帮忙。如果被对手摔倒,只怪你运气不好,让他打一顿了事;如果将对手摔倒,对方只说一句:“有种的,下次再来!”便让你扬长而去。每逢这种时节,沈岳焕照例能选出一个与自己差不多的对手,凭着他那份敏捷与机智取胜。或是将对手摔倒,或是先被对手摔倒,而后凭技巧翻过身来压到别人身上去。对沈岳焕来说,这种斗殴也只是持续了一段时间。俗话说,“不打不相识”。打架的次数越多,认识的朋友也越多。到后大家都因逃学打架成了熟人朋友,反倒不再打架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沈岳焕逃学的次数随年龄增加而增长,受处罚的次数也就与逃学次数成正比。既然逃学已成积习,要瞒过家里耳目,便越来越困难。或因熟人告状,或因学塾与家中两方面对证。而且,一天野下来,身上总要带一点形迹,或是上山摘野果时被刺蓬扯破了衣裤,或是捉蟋蟀时浑身沾满泥浆,或是打架时手上脸上挂一点彩,都能成为家里施加处罚的凭证。这处罚,除了挨打,照例是罚跪。下跪时点上一根香,不等香燃尽不准起身。然而,同一种药服用多了就难免失效一样,罚跪一多,沈岳焕身上有了抗药性:我一面被处罚跪在房中的一隅,一面便记着各种事情,想象恰如生了一对翅膀,凭经验飞到各样动人事物上去。按照天气冷暖,想到河中的鳜鱼被钓起离水以后拨喇的情形,想到天上飞满风筝的情形,想到空山中歌呼的黄鹂,想到树木上累累的果实。

  沈岳焕完全沉醉在自己的想象里。在这种情形下,他已将罚跪的痛苦忘却。20年后,他不无得意地说:“我应感谢那种处罚,使我无法同自然接近时,给我一个练习想象的机会。”①

  尽管如此,在当时,沈岳焕幼小的心里并不服气。他有他的理由:

  我从不用心念书,但我从不在应当背诵时节无法对付。许多书总是临时来读十遍八遍,背诵时却居然琅琅上口,一字不遗。也似乎就由于这份小小聪明,学校把我同一般同学一样待遇,更使我轻视学校。家中不了解我为什么不想上进,不好好的利用自己聪明用功,我不了解家中为什么只要我读书,不让我玩。我自己总以为读书太容易了一点,把认得的字记记,那不算什么稀奇。

  最稀奇处,应当是另外那些人,在他那份习惯下所做的一切事情。为什么骡子推磨时得把眼睛遮上?为什么刀得烧红时在盐水里一淬方能硬?为什么雕佛像的会把木头雕成人形,所贴的金那么薄又用汁么方法作成?为什么小铜匠会在一块铜板上钻那么一个圆眼,刻花时刻得整整齐齐?这些古怪事情实在太多了。②童年的沈岳焕生活在他自己所能感觉到的世界里,这个世界充满了他无法解释的自然之谜。要获得谜底,学塾和家里两方面都不会给他什么帮助,他也不敢拿这些去问先生和父母。他常常为此发愁。生命有了扩张自己的冲动。这种扩张既然不愿循着社会和长辈安排的道路,要一味发展自然的天真,便不能不依靠自己踩出一条路来。

  我得用这方面得到的知识证明那方面的疑问,我得从比较中知道谁好谁坏。①这简直是一种方法论的胚芽。有一种理论认为,人的所作所为,他的行为方式和思想模式,都可以溯源到他的童年。倘若这一说法并非全无根据,那么,当我们去把握沈岳焕生命成熟后的思想、行为模式时,便不难发现其中晃动着的童年沈岳焕的影子。







沈从文传……革命:晃动着历史的影子






革命:晃动着历史的影子

  儿童的世界与成人的世界仿佛是两个天地。沈岳焕愈是与自然贴近,便愈是和成人世界离远。虽然,每当人们在冬夜里围着火炕取暖,夏季黄昏摇着蒲扇坐在院子虽乘凉的时候,他总要傍着家里或亲戚中的长辈,听他们谈论、讲述亲族或本地有名人物的种种掌故和轶事。其中,浸润着人生创业艰难的感慨和属于本地人的那份荣光。

  ——咸同之季,“长毛”作乱,本地几个卖马草的年轻人投效湘军,如何九死一生,与“长毛”干仗,随曾国荃攻入南京城的,凤凰人中就出了四个提督军门。……那个被当地人翘着大拇指,因书读得好甲午年考中进士授“庶吉士”的熊希龄,先一年本已考中,因一笔字写得不好,房师要他先将字练好再参加殿试,他硬是呆在家里苦练了一年;戊戌那年,他如何与陈立三、黄遵宪、梁启超、谭嗣同等人在长沙办时务学堂,鼓吹变法维新。变法失败,他因“庇护奸党”而被革职,后来,皇帝老子怀疑他与唐才常共谋自立军起义,密令将他逮捕,又如何赖人搭救幸免;后来又如何做了东北三省清理财政的监理官。……庚子年间,北方又出了义和拳,专杀洋毛子;他们如何练神兵,有神符护身,刀枪不入;那时候,父亲随军驻守大沽口,亲见洋毛子来攻,枪炮如何厉害,罗提督又如何率领人马抵抗,又如何败走,如何自杀……。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然而,这一切对沈岳焕说来,就像平时从旧戏里看到的一样,或是红花脸杀进,黑花脸杀出,或是奸臣当权,忠臣遇害,义士死节,照例觉得十分遥远。虽然也感到一些兴奋,一些神秘,对其中所包含的意义,人们谈论时其所以感叹嘘唏,却不曾去理会。

  然而,这些发生在湘西千里之外,为沈岳焕弄不明白的事情,正蕴酿着中国近代最重大的历史转折。太平天国起义——戊戌变洪——义和团运动——革命党人成立同盟合并在全国各地多次组织武装起义,就在他出生前后发生。到他将满九岁这一年,革命党在武昌发动武装起义,攻击总督衙门,并进而占领武汉三镇。武汉首义成功,全国各地纷起响应,清王朝近300年的统治就要终结了。

  这年初冬,即武昌起义发生后不久,凤凰城里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驻防凤凰的清军加强了城防守备,各城门口增添了岗哨,街道上随时可见兵队巡逻——辰沅兵备道尹朱益竣已下令严查革命党人的活动,派兵到处缉拿可疑分子,边城失去了往常的和平与宁静。

  与此同时,凤凰城外的乡村田野,也开始骚动起来。革命党人田应全,正暗中联络湘西各反清帮会组织,由凤凰城北郊长宁哨哥老会首领唐力臣、吉信、苗族进步人士龙义臣,以及吴正明、龙凤山、吴玉山等苗族八大首领,分头发动苗汉人民准备武装起义,随后在长宁哨组织光复军,一时间便集合了一万六千多人。同时,贵州境内靠近凤凰的松桃厅,也组织了两千多人,星夜赶往长宁哨集合,准备分三路进攻凤凰城。

  在这支起义队伍中,绝大多数是苗族群众。苗族成为起义军的主力,是一点也不奇怪的。这除了一般意义上的为封建统治者与人民大众的矛盾所激发外,还应归因于苗族与满汉统治者的长期民族矛盾。而且,这前一种矛盾,对于一般苗族群众,照例不大容易弄得明白。在他们看来,这正是一个机会,来洗刷因民族歧视、压迫、剥削而遭受的民族屈辱,清算200年来苗族与满族统治者及依附清廷的汉族官僚、商人结下的未曾清算的血债。长期以来,苗族人民政治上毫无权利,被随意屠杀、买卖,随时承受“苗人杂种”——一种最难以忍受的污辱,在许多苗汉杂居区,为维持生存,甚至不敢承认自己的苗族身份。在经济上,原属苗族的大量肥田沃土,被屯兵和客民地主强行霸占,商业也多操纵在外地客民商人手中。例如凤凰城里,作布匹生意的是江西人,卖药的是广东人,卖烟的是福建人等等。即使参加起义的本地汉族群众,更直接感受到的,也是外来官吏、商人对湘西本地人的压迫与剥削。

  因此,这次起义,是专门对付镇筸镇与辰沅永靖兵备道两个衙门的旗人大官和外路商人。——革命在骨子里积淀着一个历史的原型。

  凤凰城内外,双方已摆开阵势,箭扳弩张,成一触即发之势。

  这种紧张气氛,也被带到了城里沈家。这一天,沈家急急地走来一位沈岳焕的远房表哥,人们习惯称他作“身小韩”①的年轻人。身小韩身材矫健精悍,紫色脸膛,黑黑的眼珠里透着灵气。他住城北十里的长宁哨,是一个守碉堡的绿营兵。从长宁哨过去十来里就是苗乡。身小韩在苗乡颇有威信,有事需人相帮时,他只要去苗乡一喊,便能立即喊拢一些人来。沈岳焕原本和他极熟,四岁时还曾被他带到长宁哨玩过几天。每当黄昏,村庄田野被一层薄薄暮色所笼罩,鼓角声音便从那小小碉堡里传出,不知怎么总带着几分悲凉。直到许多年后,那情景在沈岳焕记忆里仍极清晰。身小韩每次进城时,总要给沈岳焕带一点城里不易得到的小东西,给他讲苗人中许多稀奇事;沈岳焕也总是缠着不让他走,直到双方有了新的预约,沈岳焕方肯罢手。

  可是这次却不同往常,身小韩竟不大搭理沈岳焕,一进门就直接找到沈岳焕父亲,两人嘀嘀咕咕,一谈就是半天。随后,一整天都是从沈家进进出出,到城里各铺子里买回许多白色带子,到后又托沈岳焕的四叔去买了几次,还直嚷着不大够用。在这同时,母亲忙着给沈岳焕兄弟姐妹收拾随身换洗衣服,父亲则将家里人喊到一起,宣布要送小孩子到乡下去。沈岳焕预感到城里有什么事就要发生,心中似乎有了某种期待。因此,当父亲问他:“你怎么样?跟阿女牙①进苗乡去,还是跟我在城里?”“什么地方热闹些?”

  “不要这样问,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要在城里看热闹,就留下莫过苗乡吧。”

  事情一经决定,大哥和弟弟就由阿女牙送到苗乡,大姐二姐则送到长宁哨附近的齐梁洞。——齐梁洞是凤凰境内有名的山洞之一。洞内干燥宽敞,地方偏僻隐蔽,能容纳一两万人,为本地人躲避兵灾匪灾的理想之地。当天,兄妹姐弟四人和两担白布担(另一担由一位与身小韩同来的人挑着)便随同身小韩上了路。

  原来,城里一些绅士早已和革命军暗中有了联络,准备攻城时充作内应,身小韩便是来通知他们起事时间,要他们预作准备的。第二天,沈家气氛更为紧张。四叔一会儿跑出门去,一会儿又跑回来和家里其他人悄悄说上一阵。大家脸上都悬着紧张,说话也有点结结巴巴。沈家原有两支广式猎枪,几个检查枪支的人似乎有着某种默契,不时相互对视着微笑。晚上,父亲在书房里擦枪,叔父便在灯光下磨刀。这一天,沈岳焕一刻也不能安稳,小猴儿似的在屋里窜来窜去。一会儿跑去看父亲擦枪,一会儿又跑到库房边,看四叔低头磨刀,见别人微笑,他也不知所谓地跟着微笑。他虽然还不知道将发生什么事,却知道一定有一件新鲜事快要发生,而这事似乎是属于干仗一类。晚上,当四叔又一次出门时,他急忙跟到屋檐下,试探着问:

  “四叔,你们是不是预备打仗?”

  “咄,你这小东西,小伢儿懂什么,还不赶快睡去!”

  于是,他被一个丫头拖着,蔫蔫地回到上边屋里,不一会便伏在母亲的腿上睡着了。

  就在沈岳焕进入梦乡的时候,凤凰城内外响起了枪声,守城清军与攻城队伍已经接上了火。当时,城里绿营屯兵有五千余人——道尹衙门所辖1136名,属总兵管辖的3756人。①从人数上看,革命军方面占有绝对优势。可是,已经暗中附义、商定从城内接应的一部分官兵,据说临到起事一刻,在是否要保护商人问题上未能与起义军方面达成协议,也有的说是事起仓卒,城里官兵不敢贸然响应。于是,起义军一下子失去了内应。加上攻城的三支队伍在忙乱中又相互失去联系,而对手又是平时训练有素的强敌,起义队伍终于被击溃,作战中牺牲了170多人。①清军紧接着又开始了搜捕与屠杀。第二天,沈岳焕同平时一样醒来,见家里人早已起身,每个人都脸色苍白。几个叔叔全不见了,男的只有父亲一人,正低头坐在太师椅上一句话不说。沈岳焕猛然记起杀仗的事,便问父亲:

  “爸爸,爸爸,你究竟杀过仗了没有?”

  “小东西,莫乱说。昨夜我们杀败了,死了好多人!”

  这时,四叔满头是汗地从外面回来了,一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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