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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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正传-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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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此看来,“生活”与“生命”,是构成人生的既相联系又相矛盾的两个基本成份。人生若从深处看,一切冲突皆由“生活与”“生命”的矛盾而生。

  生命具神性,生活在人间,两相对峙,纠纷随来。②

  人类的历史,若从抽象的角度看,似乎贯穿着“生活”与“生命”的基本冲突。“生命”在它的历史行程中,呈现出不同的演变形态,而“变”中又有“常”。在湘西少数民族原始遗留里,晃动着“生命”的原始影像。这是生命的原生态。它表现为“人与自然的契合”,是非爱憎不为金钱所左右,切近生命的本来。然而,这到底只是一种历史的残余。一方面,它只能与过去的环境相连结;一方面,它虽近“生命”本来,却又“其生若浮,其死则休”,单调又终若不可忍受,缺乏进一步发展的知识与理性。两百年来湘西的历史演变,更见出这种生命形态与变化了的环境的不相协调,是怎样从原始自由陷入蒙昧自在。原始的信天守命观念,限制着人的理性精神的苏醒,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已陷入怎样一种悲惨的人生境地。如不思改造,就无法在现代世界竞争生存。然而,生命者,只前进,不后退,能迈进,难静止。①它应当而且能够挣脱现实的茧缚,从自在走向自为,自外获取知识,激发理性,扩大人格,信守生命本来,掌握住自己的命运,并恢复独立与自由。按照预定的计划,走向理性指引的目的。“生命”的发展还不即此为止。个体生命的自由与独立不是“生命”的发展的终点。“生命”的明悟,使一个人从肉体理解人的神性与魔性如何相互为缘,并明白人生各种型式,扩大到个人生活经验之外,②时时刻刻都能把自己一点力量,粘附到整个民族向上努力中,③③对人类的远景凝眸。生命之最高意义,即此种“神在生命本体中”的认识。④然而,历史的实际发展似乎正与这种“生命”行程取不同的方向。人类知识的堆积,工具的进步,已能驾驭钢铁,征服自然。可是,人类间大规模的相互残杀,一切基于不义习惯的掠取,似乎与人类理性相背离,与愚蠢在情绪上好像又有种稀奇的结合。这大约是“工具”与“思想”发展不能同时并进的结果。①现代文明与“生命”的发展异途,人性被金钱扭曲,正形成一种无章次的人生。

  “蝗虫集团从海外飞来,还是蝗虫”。如果是虎豹呢,即或只剩一牙一爪,也可见出这种山中猛兽的特有精力和雄强气魄!不幸的是现代文化培养了许多蝗虫。在都市高级知识分子中,特别容易发现蝗虫,贪得而自私,有个华丽外表,比蝗虫更多一种自足的高贵。②而且,现代社会的一切有形秩序与无形观念,几乎全都出于对这种现实的适应与认同。

  所有各种人生学说,无一不起源于承认这种种,重新给以说明与界限。更表示对“自然”倾心的本性,有所趋避,感到惶恐,这就是人生。③……日月运行,毫无休息,生命流转,似异实同。唯人生有其庄严处,即因贤愚不等,取舍异趣,入渊升天,半由习染,半出偶然;所以兰桂未必齐芳,萧艾转易数荣,人生因此转趋复杂。

  凡此一切,智者得之,则生知识,仁者得之,则生悲悯,愚而好自用者得之,必又另有所成就。不信宿命的,固可从生命变易可惊处,增加一份得失哀乐,正若对于明日犹可凭知识或理性,将这个世界近于传奇部分去掉,人生便日趋于合理。信仰宿命的,又一反此种人能胜天的见解,正若认为“思索”非人性本来,倦人而且恼人,明日事不若付之偶然,生命亦比较从容自在。不信一切惟将生命贴近土地,与自然相邻,亦如自然一部分的,生命单纯庄严处,有时竟不可仿佛。至于相信一切的,到末了却将俨若得到一切,惟必然失去了用为认识一切的那个自己。①面对这种现实人生,我们该怎么办?……一只细腰大头黑蚂蚁,此时爬上了沈从文的手背,仿佛有所搜寻。它偏着头,缓慢地舞动两支细长触须,似乎带点怀疑神气,向沈从文发问:“这是什么东西,它对你有什么用处?”

  我这个手爪,这时节有什么用处?将来还能够做些什么?是顺水浮船,放乎江潭?是哺糟啜醨,拖拖混混?

  是打拱作揖,找寻出路?是卜课占卦,遣有涯生?②这不成!这不成!难道“生命”的进程与历史的行程异途,是人类不可避免的一种宿命?

  沈从文抬眼望去。远处,新收割不久的田地上,一些绿色点子在白色残余禾株间勃起——庄稼收割后种下的蚕豆新芽,已普遍突破坚壳,解放了生命,已变成一片绿芜。近处,一些草木的银白色茸毛种子,在微风中飞扬旅行,一些成熟的豆荚,发出爆裂时轻轻的声响。自然界生命的进化,正在长期的选择与试验中进行,象征着生命所表现的种种意志。

  支配人类命运的,是理性还是情感?是意志还是偶然?“生命”的发展,无从离开理性或意志,可是人生中却充满了与之对立的“情感”与“偶然”。非理性的情感与非必然的偶然,是“生命”有计划按理性支配人生的巨大魔障。从消极的角度看,一个人的一生可说即由偶然和情感乘除而来。①人生中到处是偶然与情感设下的陷阱,稍一不慎,便不能自拔。而且,如果能依靠理性和意志改变命定,那么,又有什么可供我攀援?

  沈从文凝视着眼前的虚空,这个民族历史上留下的儒、释、老种种人生学说,一一从脑海里掠过。顷刻间,沈从文俨若沉溺到一个无边无际的海洋里,把方向完全迷失了。只看见用各式材料作成的装载理想的船舶,已被风浪摧毁,剩下些破帆碎桨在海面漂浮,试伸手有所攀援时,方明白那些破碎板片,正如同经典中的抽象原则,已腐朽到全不适用。②“我想呼喊,可不知向谁呼喊!”①沈从文仿佛感到了与中外历史上一些著名文学家心灵的沟通,触到了他们一生追求之后,为何最终自杀的秘密:任何时代,一个人脑子若从人事上作较深思索,理想同事实对面,神经张力逾限,稳定不住自己,当然会发疯,会自杀!②……百年之后,假若有好事者将我这个已用文字作成的记载加以检查,一定会说:“这个人在若干年前已充分表示厌世精神。”

  事实上我并不厌世。人生实在是一本大书,内容复杂,分量沉重,值得翻到个人所能翻看到的最。而且必需慢慢的翻。我只是翻得太快,看了些不许看的事迹。③

  …………

  长时间在抽象人生之域探寻,在一大堆抽象法则上,沈从文感到十分疲劳,有点茫然自失,不知如何是好。他不由长长吁了一口气。他站起身来,想向原野尽头的村落,伸出手去——

  “给我一点点好的音乐,萧邦或莫扎特,只要给我一点点,就已够了,我要休息在这个乐曲作成的情境中……”

  于是,他耳边仿佛真起了一种乐音,使他获得了心灵的平衡。这乐音渐渐淡去,使他重又恢复了与自然对面时获得的静穆。……可是,不多久,那乐音重又响起,他觉得心里重又起了一丝躁动。想起受制于“偶然”、“情感”的人类命运,沈从文的心里又有了不平。

  一切奇迹都出于神,这由于我们过去的无知。新的奇迹出于人,国家重造、社会重造全在乎意志。①种族延续、国家存亡在乎“意志”,并非东方式传统信仰的“命运”。②

  屈原的愤世,庄周的玩世,现在是不成了。理性在活生生的人事中培养了两千年,应当有了些进步。③“意志”的培养从何着手?中华民族既然是个受文字拘束了的民族,进步的希望就依然还建立在文字上。历史遗留下的各种经典既然已全不适用,就应当重造经典。用新的抽象原则,重建民族的自尊心与自信心。由于因缘时会,自己凑巧得到名为“作家”的职业。虽是“职业”,却无从依靠它“生活”。但它束缚住了自己的“生命”,将终其一生,无从改辙,自己不能休息,也无权休息,再过一会儿,就要重新回到“人间”去,到都市或村落,钻入官吏颟顸贪得的灵魂里,中年知识阶级倦于思索,怯于怀疑的灵魂里,年轻男女青春热情被腐败势力虚伪观念所阉割后的灵魂里,来寻觅,来探索,超越通常个人爱憎,去明白“人”,理解“事”,分析人事中那个常与变,偶然与凑巧,相左或相仇,……种种情形所产生的哀乐得失样式。从中剪取可望重新生长的好种芽,即或它是有毒的,如果能加速旧有组织的糜烂,我也要得到它,设法好好使用它。①

  你这个对政治无信仰对生命极关心的乡下人,来到城市中用人教育我,所得的经验已经差不多了。你比十年前稳定得多,也进步得多了。正好准备你的事业,即用一支笔来好好的保留最后一个浪漫派在20世纪生命取予形式,也结束了这个时代这种情感发炎的症候。你知道你的长处,即如何好好的善用长处。成功或胜利在等待你,嘲笑和失败也在等待你。……成功与幸福,不是仙人的目的,就是俗人的期望,这与我全不相干。真正等待我的只有死亡。在死亡来临以前,我也许还可以作点小事,即保留这些“偶然”浸入一个乡下人生命中所具有的感情冲突与和谐程序。我还得在“神”之解体的时代,重新给神作一种赞颂,在充满古典庄严与雅致的诗歌失去光辉和意义时,来谨谨慎慎写最后一首抒情诗。②可是,这一份痴心幻念,却与目前现实抵牾。追究“生命”意义时,即不可免与一切习惯秩序冲突。③也许,这是自己的长处,同时也正是自己的弱点。或者,终其一生,也无法改变。

  我正感觉楚人血液给我一种命定的悲剧性。生命中储下的决堤溃防潜力太大太猛,对一切当前存在的“事实”、“纲要”、“设计”、“理想”,都找寻不出一点证据,可证明它是出于这个民族最优秀头脑与真实情感的产物。只看到它完全建筑在少数人的霸道无知和多数人的迁就虚伪上面。政治、哲学、文学、美术,背后都给一个“市侩“人生观在推行。①然而,也用不着绝望。从几年来民族抗战中无数下层官兵的实际表现中,从那些手足贴地与自然为邻的乡村灵魂里,我攀住了一样东西——这个民族在忧患中受试验时一切活人素朴的心,沉默中所保有的民族善良品性,②虽经时代巨压,受尽挫折、摧残,终于没有死灭,并将重新发芽生根。“生命”的内在潜能,必将引导民族与人类向高处走。眼前的许多事实,虽不免令人失望,民族及人类未来的远景却不会让人灰心,“时间”将会对此作出证明。

  唯一的医药还是“时间”。时间使一个时代的人类污点也可以去尽。③







沈从文传……重返北平前后






重返北平前后

  东方的天边已经泛亮,又一个黎明降临了。

  沈从文搁下手中的笔,从书桌前站起,轻轻地开了门,来到屋外,然后径直朝滇池方向走去。

  清晨冰凉的空气,直通入沈从文大脑神经中枢,不仅驱除了一夜伏案写作的疲乏,而且头脑反具少有的澄澈清明。一会儿,太阳出来了。野外各种生物一一从睡梦中醒来。到处是朝露。一些知名不知名的野花,在露水朝阳中,显现出一种近乎纯粹的神性、自然的巧慧与生命的庄严。战争终于结束了。8月15日,天皇裕仁正式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那天夜里,在沈从文居住的这个小村子里,最先得知消息的彼得,一个60岁的加拿大老人,提了一个搪瓷面盆,一面发疯似的狂敲,一面满村子里乱转,各处跑来跑去报信。那情形给沈从文的印象十分鲜明,正如同日军飞机第一次轰炸南苑,微雨中从北平上空掠过时所得印象相仿佛。这是位于一场大规模人类战争起点与终点线上,两个并不壮观的微小景象。然而,在这条线起讫点之间,却是长达八年的“时间”。填补这段空隙的,是万千人民的死亡流离,无数名城大都的毁灭,万千人民理想与梦的被蹂躏催残,万千种哀乐得失悲欢的交替……。热泪湿了沈从文的眼睛,心里反有了过去八年战争进行中少有的悲壮沉重。

  今天已是9月9日,沈从文与张兆和的结婚纪念日。事有凑巧,从报上载明的消息中,沈从文得知中国战区的日本投降仪式也将于今天在南京举行。几天前,沈从文已邀约了几个在昆明的朋友,来乡下相聚,一则酬答夫人十余年来操持家务的劳累,一则庆贺战争的胜利结束。昨天夜里,他写成了一篇题为《主妇》的小说,作为送给张兆和的礼物。9年前,在结婚3周年时候,他也曾以同样方式,写过一篇同题小说,送给张兆和作纪念。当时张兆和看过文章后,与沈从文打趣说:“你画得很像。可是,你为了词藻美丽,恰恰把我的素朴忘了!”

  ……滇池已在沈从文眼前铺开。水波在阳光中泛亮,一片碧水中,西山群峰在岚气湿雾中如一线黛绿色长眉。大自然的庄严神奇,使沈从文心动神摇。滇池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吸力,要牵引他朝湖中心走去。他又一次触到了“自然”与“生命”。

  ——“自然的神性在我心中越加强,生命的价值观越转近一个疯子。”

  ——“你比谁都显得少不更事,就因为你缺少人必需的那点‘平常’!”

  耳边响起张兆和责备的声音,沈从文才记起清早出门,已忘了给家里打招呼。这时,张兆和说不定正为自己担心——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想起那个“素朴”,沈从文在路边采摘了一把带露的蓝色野花,然后急匆匆跑回家去。

  果然,张兆和正等在屋门口。她感到有点劳累,有点疲乏。结婚十余年来,她不仅要养育孩子,操持家务,应付一家人的“生活”,——沈从文是那样不会“生活”,而且要学习驾驭这个耽于幻想的不驯服的山民艺术家,精确而适时地将他从想像中拉回现实,像一个平常人一样去适应“生存”。别人用美丽的词藻去征服读者,他却照例用手中的笔征服自己,常常为想像弄得十分软弱又十分倔犟,在人事上比一个孩子还天真幼稚!时常在幻想中从星光取火,得到后又沉溺于另一个想像,无从挣扎,终于死去……,在一种习惯方式中恐吓自己。对生命的忧患,折磨得他永远不得安宁,却又无从离开这种想像。正如同一团离奇的星云,非得用一种极精微数学公式,才能将他捉住,放入正常的运行轨道。见沈从文回来,张兆和抱怨说:“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不说一声,孩子们都找你去了!”

  瞥见沈从文手里的野花:“为了这个好看,忘了别人的着急。”

  “不,正因为想照9年前写篇小说,纪念9月9日。文章还是那个题目,我却取得了那个‘素朴’,你瞧它蓝得多好看!”回到屋内,张兆和一边将花插入白瓷敞口瓶内,一边说:“你猜我想说什么?”

  “你在想,‘这礼物比什么都好!你的故事写完了,好好地睡两个钟头。10点钟我们再去火车站接客人。你太累了!’我将说,‘不,我不过是这一天有点累,你却累了12年!我想起就惭愧难过!’”

  “哟,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说惭愧!”

  从张兆和不甚自然的微笑中,沈从文依稀看见了一点泪光。……

  1946年夏,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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