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公家赚了8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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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走到何处,所遇面孔无论生熟,几乎都可以听到类似的声音。谈话里交织着得意与失望,忧心与亢奋,痛苦与欢乐。人类的全部基本情绪只在“法币”的得失上涨落。
这种只注重目前一己得失的情绪,正在人群中蔓延,障蔽了人们的眼睛,忘却了一个中国人身当民族存亡关头做人的责任。
我们眼光注意到“出路”、“赚钱”以外,若还能估量到在滇越铁路的另一端,正有多少鬼域成性阴谋狡诈的木屐儿,圆睁两只鼠眼,安排种种巧计阴谋,在武力与武器无作用的地点,预备把劣货倾销到昆明来,且把推销劣货的责任,委派给昆明市的大小商家时,就知道学习注意远处,实在是目前一件如何重要的事情!①更有甚者,一些人追逐金钱的结果,做人的良心标尺,已被压扁扭曲,失去了应有的完整。
沈从文的眼前浮现出不久前,张兆和一位堂姐来乡下看他们时的情景。
…………
“啊呀呀,三妹,你怎么穷到这样子?还教什么书,写什么文章,跟我出去做生意,包你们发财!”
这位堂姐一进门,一面用眼睛四处打量,一面直嚷。
望着这位堂姐身上入时的衣饰和保养得极好的又白又胖的圆脸,沈从文只觉得眼前的来客气概异常大,灵魂却异常小,他无言以对,心里却起了一丝怜悯。
这位堂姐嫁了一位铁路上的工程师,在这国家困难的年头,却利用职务上的方便,大做投机生意,一时发了大财。这位太太每天要烫两次头,家里小孩一天看三场电影……。生活虽过得有滋有味,生命却无热无光,金钱扭曲了人性,已失去做人的起码良心。家里有一位因战乱逃亡来投靠的寡嫂,却被视异路人。那位已经死去的堂兄叫张鼎和,后改名张璋,共产党员,是一个带传奇色彩的革命者。1927年大革命时,在广州被国民党逮捕,关在戏楼上,半夜从监狱屋顶上越狱逃走。30年代初,入北平辅仁大学化学系,一边读书,一边从事地下活动,为筹建北平“左联”而奔走,并被当选为北平“左联”的执委。后离开北平返老家合肥乡下从事革命活动,曾夺取枪枝武装农民,与一位地主绅士的叔叔在一栋房子里隔墙互作武装戒备,以至被“张家老围”视作洪水猛兽。后遭国民党军警追捕,逃亡到了日本,又被引渡回来,关押在合肥监狱里,终于被蒋介石下令枪决。1935年4月,沈从文创作的小说《大小阮》中的小阮,就是以张璋的事迹作为原型的。
张璋牺牲后,留下一个寡妻和三个儿女。堂嫂是童养媳出身,婚前虽曾随大姑二姑同去张兆和父亲创办的乐益女中读书,不到一年就被家里叫回合肥。抗战爆发后,一个女儿被迫送给了别人。之后,独自带了三个孩子流落到湘西所里(今吉首),靠卖花生、瓜子一类小东西度日糊口,后来又转辗逃难到昆明,寄居在大姑——那位堂姐家里,实际上被当作佣人老妈子使唤。而一切用于嫂子身上的开销,全由公费支出。
…………
这种种的黑暗腐败情形,使得许多读书人精神萎靡不振。
有些教授之流,终日在牌桌上度过。生命俨然无别的用处,只能用花骨头与花叶子去耗费,在牌桌上争胜负,一时输了,脸上下不来,还要自我解嘲似的自言自语:“我输牌不输理!”
想起自己有时也曾劝过一些熟人,不要成天泡在牌桌上,应从大处远处着眼,却常常话不接头,似乎自己反无是处,沈从文不觉皱了皱眉头。
“国家到这样子,全是过去政治不良,不关我的事!我难受,我能干什么!我不玩牌更难受!”——有的照例装洒脱,带着一副聪明又痛苦不过的神情。
“你以为你一个人对国家特别热忱?你去‘爱国家’,好!我玩牌不犯法,比贪官污吏好得多!”——又有人恼羞成怒,反唇相讥。
十年前,沈从文在船上遇到一个大学生,谈到个人对国家民族应尽的责任、对人类未来应有的理想时,那位大学生说:“这世上一切都是假的,相信不得,尤其是关于人类向上的书呆子的理想。我只见到这种理想和那份理想冲突时的纠纷混乱!我在大学读过四年书,所得的结论,就是绝对不做书呆子!”
望着眼前的虚空,沈从文从这十年前后的联结里,看到了民族中因循堕落的因子,及其传染浸润的连环。将眼前河山的丰腴与美好,与人事上无章次两相对照,从这个无剪裁的人生中,他似乎触到了“堕落”二字的真正意义。
战争已经进行了几年,前方战事虽屡屡失利,整个民族却不气馁。虽然已有万千人民死亡,无数财富被毁,仍然坚持抗战,就因为这背后还有一个庄严伟大理想,使我们对于忧患之来,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忍受。可是,如果一部分读书人所梦想,所希望的,只是餬口混日子,缺少追求一个伟大道德原则的勇气,并相互浸润传染,战场上尚未完全败北,精神即见出败北趋势,我们这个民族明天怎么办?
这不成!这不成!人虽是个动物,希望活得幸福,但是人究竟和别的动物不同,还需要活得尊贵!……如果真正多数的幸福,实决定于一个民族劳动与知识的结合,就应当从极合理方式中将它的成果重作分配。当前实在需要一场“清洁运动”,将现代政治的特殊包庇性,现代文化的市侩气,以及三五无出息知识分子提倡的变相鬼神迷信,在年轻生命中形成的势力、依赖、狡猾、自私诸倾向,完全洗刷干净,恢复头脑应有的纯正与清朗,认识这个世界,并在人类驾驭钢铁征服自然的才智竞争中,接受这个民族一种新的命运。
这也就是一场战争,一道需要在精神上修复建筑的无形防线。……
离家已经不远了,杨家大院的房舍的轮廓已清晰可见。沈从文知道,家里此时正有来自各处的信件,等着自己拆看。几年来,他的相当一部分精力与时间,就花在给各种生熟朋友的回信上。这些回信传递出沈从文对抗战必胜的坚定信念,既鼓励那些在各方面服务的生熟朋友,其中,有下级军官、士兵、大学生、银行职员、小学教师、文学青年……,在艰苦努力中为民族抗战效力,同时也是一种自勉。信中,有对抗战形势和前途的分析,有对身当民族危急时期基本的做人态度的阐述,有对文学运动在抗战中的意义的估价,以及一个文学工作者必经途径的建议……。其中的一部分,已结集为《云南看云集》出版。此时,这些信件中的字句又断断续续爬上沈从文的大脑皮层。
……恶邻加于我们这个民族的忧患,分量虽然不轻,然而近20年来(也可以说是白话文运动以来),所产生的民族气概,一点自尊心和自信心,却一定担当得起这种忧患。所以“不久胜利”虽近于一个空话,“招架得住”业已表现于多种事实。既招架得住,争取时间便成为我们胜负的关键。以目前情势说来,乐观是有理由的。
一个朋友对于日本人的失败,说得很有意思。朋友以为日本人的支那通,只懂中国唐宋时代文学,民初军阀时代的政治。中国方面较深一点的文学作品,所表现这个民族的伟大感情伟大思想,照例看不懂。较浅一点的,如近20年来的白话文所煽起的民族的热情,表现这个民族进步的情形,也照例不明白。……只学会用他本国流氓勾搭中国失意军阀和油滑政客,以为可以得到成功,不能不大大摔一个跟头。支那通把近代中国由于文学革命以后,将文学当工具,从各方面运用,给国民的教育,保有多少潜力这一件事根本疏忽了。①你不要因为职务卑微就感到自卑,不要因为事情平凡就感到自轻。国家正在苦难中挣扎,凡有做一个中国国民良心和气概的人,总都明白要国家从困难中翻身,得忍受个人那一份不可免的牺牲,虽事事受挫折,却不丧气,不灰心,更不取巧为个人出路担心或分心。一定明白个人出路问题小,民族兴衰国家存亡的问题大。……你活下一天,就得好好的尽职。不幸倒下去,就腾出空地,让更年轻勇敢的小朋友填补上去。个人可死去,必死去,国家民族却决不能灭亡,更不应该把四千年来祖先刈草焚林开辟出来的一片土地,听它断送到少数民族败类和少数顽固、糊涂、自私、懦弱读书人的消极颓废行为中!②
要紧处或许还是把生命看得庄严一点,思索向深处走,多读些书,多明白些事情,了解人之所以为人,从生物学上说来,不过是一个比较复杂的动物,虽复杂依然脱不了受自然限制。……然而从人类发展史上看来,这生物也就相当古怪。近百年来知识的堆积,工具的运用,已产生不少奇迹,能明白人之所以为人兽性与神性的两方面,就一定会好好的活个几十年,不至于同虫蚁一样了。①
如果文学运动的意义,是要用作品燃烧起这个民族更年轻一辈的情感,增加他在忧患中的抵抗力,增加一点活力,据我私意,若照当前一些文学掮客抢群众的方法,是不会有真正成就的。他得有好作品,方可望办到!
要有好作品就要作家耐得住寂寞,用一个比较诚实素朴的态度来从事工作,30年还只是个假定,事实上是应当终生努力,到死为止的。好的文学作品应当有教育第一流政治家的能力,可是如今一部分作家,却只打量从第三流政客下讨生活。我的意见受许多人批评,以为不切实际,也是极自然!②…………
终于到了屋边那条溪流的长堤上。平时,沈从文一家就是从这条溪流中取水,以供家用的。此时,七岁的虎雏正站在溪边,将竹叶折扎成的小船,放入溪渝取乐。这是一位生活孤独性情纯厚的诗人朋友,来乡下沈从文处作客时,带孩子散步所作的游戏的继续。那时,他们常在小船上装饰一点红白野花,一点玛瑙石子,以及诗人朋友心之一隅单纯忧郁的希望,孩子一点天真的痴愿和幻想,望着小船乘流而去。小船去不多远,就一定会被鹡流和河岸转弯处的漩涡搅翻。然而,在诗人的想像里和孩子的心中,小船在星光虹影里,正扬帆远去,并终有一天会到达彼岸。
看着眼前孩子游戏的情景,以及滇池上空如焚如烧的晚云,镶嵌在明净天空中一弯淡淡的新月,沈从文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
沈从文传……烛照抽象人生之域
烛照抽象人生之域
沈从文居住的村落,距云南著名的滇池只五里远近。由长住乡下与外部隔离所产生的孤寂,混和了一份现实引起的痛苦,沈从文常常在写作与家务劳作之余,独自来到村外的小山岗上,看滇池上空的云起云飞。
云南因云而得名,特点之一,就是天上的云变化出奇。——西藏高原的冰雪融化蒸腾,南海常年吹来的热风,在滇池上空经造化神奇之手制作的产品,色调异常单纯,单纯中反见出伟大。晴日黄昏时节,天上一角有时黑得如一片漆,颜色虽黑得异常,在人的感觉中却十分轻灵,有赵雪松所作《秋江叠峰》画卷神气。在别一地方,“乌云蔽天”照例是“大雨滂沱”征兆,云南傍晚的云越黑,越表示明天晴光满天。它不像河南的云一片黄,似乎抓下一把来就可作窝窝头;不像湖南的云一片灰,长年挂在天空;也不像青岛海面的云,五色相渲,千变万化,引人起轻快感、温柔感,煽起人无涯际的幻想。
各地云的样式和色彩,也影响到人的性情,人与云似乎有一种稀奇的契合。北方的云厚重,人也同样厚重;河南的云粗中有细,人亦粗中有细;湖南的云虽无性格可言,桔子辣椒却在这种云气下成熟,增加了湖南人生命的发展性和进取精神,云南的云素朴,人也挚厚而单纯。
因云及人,沈从文不觉游目四瞩,环顾周围日光云影下的各种生命。
四周是草木蒙茸枝叶交错的绿荫,十丈外的溪流长堤上,松柏作成的一朵朵墨绿色长行排列;稍近处,柿子树疏朗的枝杈间,果实明黄照眼。左侧远处公路上,尤加利树摇摇向上直矗,叶片柳条鱼似的在微风中闪着银光;近处园地土坎边,仙人科植物一直向前延伸,肥大的叶片绿得哑静。身后高地上一片高粱。枝叶已由青泛黄,各顶着簇簇紫色颗粒,见出人力与自然结合的庄严。从前边松柏树间隙处望去,是一片远近浅淡的绿原。
沈从文觉得自己被绿色所包围,所征服。绿色在流动,像一部伟大的乐章,在时间的交替中鸣奏。虽然眼前一切,因绿色分配比例的不同,产生着各种差异,它们却综合成一种比乐律更精微的境界。在这境界中,沈从文觉得没有了对生命的痛苦与愉悦,也消失了对人生的绝望与希望,人仿佛与自然融为一体,谐和中还突出了一份自然的明悟,文字无法表现它,音乐也无从为力。
眼前的景象似乎正与人生契合,绿色是生命的象征,因为生命绿色所占比例分量不同,人生被分割成各种不同等级的样式。——脱去自然与人生的具体形色,沈从文正步入一个抽象的人生之域。
人是特殊的动物,即眼前所谓生物的一种,也吸收阳光雨露,需要吃、喝与种族的繁殖延续,努力在各种环境中适应生存。这是人与其它生物所共有,人终不能完全摆脱谋求“生活”的兽性。人之所以为人,从生物学上说来,不过是一个比较复杂的动物,虽复杂依然摆脱不了受自然的限制。因新陈代谢,只有一个短短的时期得生存到阳光下。①然而,人又终究不同于一般的动物。除了衣、食、住、行和生儿育女,即“生活”,人之为人,应当还有超越单纯“生活”的神性,一种属于人生高尚理想与情操的精神活动,这才是区别于动物的人的“生命”。金钱对“生活”好像是必需的,对“生命似不必需”。②
人不能没有“生活”,否则“生命”便无所附丽。然而,仅仅有“生活”而无“生命”,人就与动物无别,是一种生物学上的退化现象。③
极少人能避免自然派定的义务:“爱”与“死”。人既必死,就应当在生存的时候知所以生,故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多数人以为能好好吃喝,生儿育女,即可谓知生。④事实上我们如今还俨然生存在萝菔田中,附近到处是“生命”,是另一种也贴近泥土,也吸收阳光雨露,可不大会思索的“生命”。⑤还有更甚者。当前少数人“生活”的幸福,原来完全基于一种不义的习惯。人生受物欲控制,丧失了起码的做人良心,人性因之丧失净尽,“巢许让天下,商贾争一钱”;在争让中就可见出所谓人生的两极。这两极分野,并不以教育身份为标准。换言之,就是不以识字多少或社会地位大小为标准。许多不识字身份低的人,抗战几年来为民族做出的种种牺牲,已尽人皆知。即如一般手足贴地的农民,担负了自己那份命运,为自己,为儿女,从不逃避为了求生而应有的一切努力,努力中也感到了四时交替的严肃和生存的庄严。而许多所谓场面上人,事实上说来,不过如花园中的盆景,被人事强制扭曲成各种小巧而丑恶的形式罢了。一切所为,所成就,无一不表示对“自然”之违反,见出社会的拙象和人的愚心。①
由此看来,“生活”与“生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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