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上的诗歌,对那个美丽的姑娘说,这是我写的诗,有兴趣你就看看吧。
然后是记忆中那场关于大火的噩梦。黑色的浓烟未曾散尽,被活活烧死的四个女孩子,手挽着手蜷缩成一堆。她们的身体已经成为漆黑的焦炭,裹尸布不断地浸出黑浓的人油。
那些仲夏之夜前去幽会情人的迢迢路途,那些清晨在浓雾弥漫的白桦林里匆忙的吻别,那些年轻身影被茫茫青纱帐所遮掩并最终消失的青春岁月,都已经彻底消失。不复追回。
简卫东在坟墓前持久的伫立,远处便是辽阔的遗忘的水域,遍布浓浓雾气和丛丛芦苇。山岗上夜已经浓了。面对星月凊辉,他深知自己已经不能再对命运有任何怨悔与贪婪。因了相对于这片沉睡的笑容,他还拥有万能的生。只有自己知青岁月,能陪伴这坟墓下的生命与山冈日夜私语。
他与她们都是共和国理想的效死者。同时代本身一样,是无知而无辜的效死者。
5
童素清逃离插队农村之后,已经备受斗争迫害的父母再次因为她的逃亡而蒙受耻辱的追究,她自己亦根本无法求学求职,家里又没有分给她的粮票布票,生活很难。已经逼迫到绝路。于是她横了心跟着几个抱负不凡的知青一起偷渡南洋,漂洋过海去谋生创业。一去多年。
在南洋的生活亦是艰难无比,在彼地她很快与一名华裔商人结婚,开始跟着他投资做生意,惨淡经营,十分艰辛。有了经济保障之后,她急不可待地开始上大学,弥补青春年华失学的遗憾。几年之后那商人意外去世,她继承遗产,自己做起了老板,生意越来越大。她终于经过这些艰辛的打拼而立足。十年之后,她才第一次回国。
十多年的岁月里,她像是用战争的残暴来洗濯伤痛的顽强士兵,在每一个抉择的关头都毫不犹豫地向着风险最大的目标前进。一同创业的老三届们,也都纷纷出人头地。有时候她深刻地觉得,在离开插队农村之后,再也没有什么苦难能够比得上那几年艰难并且毫无指望的劳作和生存。而当一个人熬过了苦难的底线,对于世间的冷暖毫无知觉,并且韶华已逝逼迫她不能再在无用的事情上浪费哪怕一分钟时间的时候,就真的只剩下所为成功了。因为其中的代价,已经早早透支在青年时代,并且其庞大的伤害与遗憾,并非一句貌似豪迈而动情的青春无悔便可以弥补——即使于一个时代而言。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面,生活的目的仿佛只是一场正义的并且迫不及待的报复,本质上,她仍然是无知无辜的效死者。连回忆那段遥远的青春,那些深深埋藏在田塍褶皱中的岁月,都已成为奢侈的伤春悲秋。尽管无论如何,回忆总是以它无可替代的华丽堪与今日和未来相媲美。
多年来,她已经渐渐忘记了简卫东。忘记了这个她交与了全部青春的情人。她后来渐渐明白,简卫东当初扔下孩子并且与自己分道扬镳,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抉择。只是在十年之后的某个夜晚,她忽然又梦见了简卫东,梦见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还梦见了那个不满一岁就送给老人收养的无辜的孩子。简卫东洁白颀长的双手在梦境中清晰如昨,而双手的主人却被赋予了狰狞的面孔——那双手攫着一个婴孩,无声地朝她逼近,婴孩的啼哭却格外的响亮而单薄,她被渐渐逼近的狰狞面孔惊醒,恐惧像是包围自己的大火……
她在半夜被这恶梦惊醒。从床上坐起来,感觉虚脱而疲倦,伴随着无边无际的伤感。
就在第二天,怀着莫名歉疚的心情,她便准备返回当年插队的乡下,去接走简生。
像是一趟迟到了多年的旅行,茫然地向记忆深处的岛屿前进。旅途的尽头就是那片广阔的遗忘中的水域。
这是一路怀旧的旅途。素清去林区探望。
她始终都记得当年那场大火之后,自己亲眼目睹几个女孩子烧焦的尸体时候那种激荡内心的震骇。她受内心记忆的指引,去看望她们。
下午快要结束了。日光已经浓得非常粘稠。再次是一个大好春日。晴朗的天色以及烂漫的春光丝毫未变,一切如同多年前那个模样。
埋葬着那四个女孩子的简陋荒冢已经被疯长的草木所掩埋,只在层层绿色的深处隐现出歪斜的一角玄青色石碑。拨开狗尾草毛茸茸的穗子以及苦艾的茎叶,看到石碑上刻的那些朴素而悲凉的名字,已经被厚厚的茂盛青苔所模糊。面无表情的阳光依然是把一道道光辉刻在这被遗忘的坟墓上。不知道在这十多年的漫漫岁月之中,坟墓之下那片年轻的笑容经历了怎样的清冷寂寞,才能盼来今日一个蓄谋却又不经意的探望。
山风抚过辛香浓郁的土地和树林,给她的脸带来久远而安宁的摩挲。她带着空白的记忆和念想,就这么安静地站在僻静的山岗,与簇簇沉默的狗尾草和苦艾相伴,如同年幼贪顽的孩童一般,贪恋着跨越时光的快感。她仿佛重新回到了十多年之前的自己。越过了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的那些坎坷的年岁,仍然是那个穿着肥大的棉衣穿梭在树林深处的女孩,留恋着林中的白桦,冬青和映山红。或者是后来那个穿着军上衣的姑娘,腆着肚子,忍着燥热背了装满玉米棒子的背篓 ,辫子纠结发腻,沾着叶絮,蹬着一双磨烂了的军胶鞋,穿越茫茫的青纱帐。
然而光阴这么的不动声色。这些,已经成为往事。
往事姿态傲然地横躺在生命中接受回忆的检阅,浑身有着经过时光的酝酿而散发出的美好光彩。竟仿佛变成了自己不曾获得过的梦想一般,连理性都因之陶醉得晕头转向。殊不知,在经历往事之时,是那样一般辛苦。
落日像是风滚草一样被风吹下了地平线。她望着这片沉默的笑容已经只是淡然的心情。是离开的时候了。她伸手摸摸冰凉的石碑,默默告别。或许这一生一世都再也不会再来探望了罢。毕竟没有什么凭吊能够回报生命之中那些无人知晓的坚忍岁月。因生命本身不过就是一树沉默的碑,上面刻下的字早已被尘世忘却。
离开林区,她辗转回到县城。刚下车,就碰见一个在茶水摊闲坐的老头。是原来那个生产队的指导员。他已经老了那么多,亦是认不出她。她不打算前去攀谈,因为她而今已经不需要再凄凉地拿着一纸招工返城的申请奔走在这些人的脚下。
物事人非。她心里忽然想起儿时的唐诗,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这里并不是她的家乡。
但,这里不是她的家乡么。
回到后来那个生产队驻地,她便向着李婆婆的房子走。路已经变了,人也不再认识。偶尔碰到几个上了年纪的农民,觉得面熟,却也想不起来名姓。当年她和简卫东人缘都不好,亦不怎么与人交往。除了隔壁的孤寡婆婆对她格外照料使她倍感亲切之外,其他人在她印象中都愚昧朴拙并且自私叵测。她下山时问了几次路,农民们都很热情,错肩之后还悄悄议论半天,猜测又是哪个知青回来凭吊。
她在李婆婆的门前,看到土房子已经经过了数次修葺,与当年有些不同了。但是老墙依旧在,破了洞的地方被堵上了砖,看起来格外亲切。她怀着百感交集的心情,颤抖着轻轻敲门。
老人还是十多年之前的模样。她把她迎进屋里来。堂屋里装了电灯,有了几把塑料椅子。她们的叙旧,听起来平淡而乏味。她对老人的絮叨略有走神,想到即将等来儿子,她内心禁不住血液奔涌,悲伤而又喜悦。
他来了。感知到儿子远远地奔跑过来,她立刻不安地站了起来。老人仰望着这母亲,神情凄然。
一个小男孩,上身穿着脏脏的的小衫,下身穿着略有一些短的裤子。头发和身上满是泥点和草叶碎屑,却有一种带着汗浸浸的植物泥土之香。晒得发亮的瓜子脸,眼睛大而明亮,皮肤白皙,透着晒得绯红的颜色,非常漂亮。
这身体痩高皮肤洁白的孩子,清晰浮动着他父亲的神色。这是她的骨肉。她的生命之延续。她顿时感到莫大的罪孽与愧疚。
就是在那个夏天,她带着儿子回到城市。他们在火车上各自若有所思,没有言语。因这巨大的转折来临太突然,心中需要慢慢承受。
在刚刚回到城市的一段时间里面,她忙着给儿子办户口,找学校,购置衣物家具,忙得不可开交。
简生在回到城市的第一天晚上无法入睡。他只觉得一切太陌生,感觉像是一趟仓促的旅行,而不是自己此后的人生即将面对的现实。孩子半夜从床上起来,打开灯,看到精心布置的房间。依旧是不可想象,一个突如其来的母亲就在自己隔壁。他望着窗外,静默的华灯照耀,马路上车辆穿行。
他怯生生地走出房间,敲开母亲的门。
母亲打开门,奇怪地问他,怎么了?
孩子望着她,只觉得本要叫一声妈妈,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他只是沉默地站着,细细观察母亲的面容。
末了,他问,我爸爸呢。
母亲伸出手,轻轻抚摸男孩的头。说,不早了,该睡觉了。你只用知道,你是我的简生。你爸爸……关于他的事情,等你长大了我自然会告诉你。
6
这就是简生的命运发生重大逆转的那个夏天。
回到城市,母亲送他进最好的学校上初中。在学校,因为浓重的北方乡土口音和农村气质,在同学中间成了异类。嘲笑和孤立使他难以面对。在乡村小学接受的教育,来到这里之后成绩自然也非常不好。他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越来越厌学,对教室和同学老师极端的恐惧。常常是久久地坐在操场边上,看着那些活泼的同学踢球和打闹,内心反复地思索,为什么母亲要将她无端抛弃,然后又在某个不恰当的时间把自己带回到城市。
他确认自己是在遭受痛苦。越来越沉默。开始长时间在僻静的后操场边上那排杨树下面静坐,想念婆婆和北方乡下的无忧无虑的生活,直到想得要哭出来。想累了就拿母亲给的零花钱买很多的小人书,一本接一本地看。不知道作业,也不会。讨厌教室,讨厌老师和同学。老师和同学们说的方言话他一句也听不懂,自己开口又要遭到同学们一阵哄笑和恶意模仿。
他不上课,学习很糟糕。班主任忍无可忍,请了家长,要她把简生领回去。
旷课被老师告状的那天晚上,母亲还在外面忙于工作的事情,很晚了才回家。简生在家里怕得不敢开灯,也没有吃饭,肚子已经非常的饿。母亲进门之后已经是一张疲惫烦躁的脸,如被冰霜。她草草热了一点剩菜剩饭,重重地将碗盘撂在桌上,声音刺耳。她厉声说,自己去拿筷子,快吃饭。
他顺从地拿了筷子,默默地端起碗来,大口大口地吞咽。
彼时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饭厅里面的小吊灯光线暗淡,显得疲倦至极,似乎要睡着一样。那是母亲头一次拉长了脸对简生说话。印象中她记得母亲手里的筷子夹着菜停留在半空中很久很久,左手捏着碗沿,非常用力,仿佛那瓷器可以立刻碎掉一样。
气氛是僵硬得令人惴惴不安的。如同后来的大部分日子那样。
末了,母亲一字一顿地说,你父亲在我们离开那里的时候扔下了你,我知道你已经不记得。可是我这么多年一直都忘不掉我们的车越走越远,连看都看不见你的时候,那种悲痛。当年我也是迫于生活不得不放下你。这是做母亲的罪孽,现在把你带回来,便是想要补偿你。给你的吃住,衣服鞋子书包学校,每一样都是钱换来的,钱都是妈妈当年在南洋流浪时拿命拼出来的,也是我用耻辱换来的……
我一个女人的苦处你这么小又怎么知道呢。往后,家里只剩下你和妈妈了。你不听话,谁的日子都不好过。我们这个家,跟别人不能比。 你父亲对不起你,我现在就是替着他,自己一个人养你,当爹又当妈。你就算不知道这种苦,你也必须懂事,由不得像别家小孩那样撒泼,不要给我找麻烦。
以后不许再逃学。
母亲语气躁烈,言辞冰冷。简生目瞪口呆地看着汹涌的泪水汇集到母亲瘦削的下巴,滴答滴答地坠落,像极了婆婆的老房子在阵雨的时候屋檐下成串的雨珠。母亲的声音因为哭泣而哽咽,令他害怕。
他默默地听完母亲说的话,轻轻放下了饭碗,一言不发地走进自己的小房间,慢慢把门插上。然后蹲下来靠着门抱着膝盖,拼命抑着嗓音无声地哭。他觉得非常的冷。
饭厅里面没有丝毫声音。过了很久,当简生哭得很累了的时候,他听见砰的一声尖厉的声响。是母亲发了脾气摔碗。简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一抖。只觉得无比害怕。还未回过神来,接着又是摔门的响声。母亲夺门而出。
这是母亲第一次发火。那次之后的简生变得顺从与乖巧,却也越来越沉默。母亲为了使他成绩跟上同学,就专门给他请了家庭教师补课;简生字写得不好,母亲就让他学书法;为了使他有城市孩子的素养,课余又开始让他学钢琴,补英语……除此之外,母亲不知道应该以何种方式表达对他给予了深厚的期望。
她成长在一个无书可读的年代,教育的荒芜使得大好年华白白浪费在乡村。她有着老三届家长们特有的一种急切心情,那就是固执而急不可耐地顷尽全力,投入最大的教育资本使得孩子受到最好的培养。与其说是培养下一代,不如说是补偿自己的青春时代所缺失的教育条件:仿佛看着孩子能够坐在最好的教室里学习,弹出一手好钢琴,或者考上一个有叫得光彩的名牌大学,就能够使自己充满了遗憾的青春回光返照,了却夙愿,否则死不瞑目。
而简生过去的十二年成长当中的“空白”,迫使母亲对他的培养愿望变得更加急不可待。她给他一切好的条件,但简生只要有一点不接受,都会使可怜的母亲伤透了心。简生试图表达自己的不愿,但是在一次次面对母亲声泪俱下的劝说之后,他开始知道反抗无济于事。取而代之的是消极的顺从。
他每天不再坐在操场上思考那些令人头痛的问题,但是从坐进教室里面起,就不再开口说一个字。老师点名要回答问题时,他就站起来不说话,弄得老师们从愤怒到不耐烦到最后根本不会点他名;趾高气昂的小组长专门过来收他的作业时,他就默默地交出空本子。然后等着老师骂。在那些老师的语言打击之下他对学习没有热情,情绪也非常的抵触,自然成绩也就不好。因为不喜欢钢琴,他课余也从来不会练。周末母亲嘱咐他好好练琴,之后就去忙工作或者奔波应酬。他呆在家里看小人书,用孩子的伎俩,将搭钢琴的绒布扯动一下,翻开琴谱扔在上面,让母亲回来后看起来像是练过的样子,然后在家里信马由缰地画画。每次上钢琴课的时候那个老师都非常的无奈,母亲在一边听着老师的叹气,心里自然也是窝火,上完琴课回家之后常常免不了要责骂一番。责骂的同时,母亲常常声泪俱下地告诉简生自己在年轻的时候是多么多么地喜欢音乐。她絮絮叨叨地说,那时由于家境不好,她从来都没有得到机会接触音乐,而隔壁一户人家有一架手工制作的扬琴,分外眼红的她总是手痒得忍不住,为了能够去敲一下那架扬琴,总是厚着脸皮一次又一次地溜进别人家门,偷偷地敲上一会儿,敲完了溜出去,一会儿又忍不住又溜进来……以至于到后来那家人已经彻底的烦了,总是紧锁房门。借此,母亲严厉地对简生说,你看,简生,你有这么好的条件,可是你从来不懂得珍惜,真的太让我寒心了。
每每听到这样的话,简生总是咬着嘴唇不作任何回答。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母亲在无尽地抱怨简生使她寒心的同时并不知道简生对这样的生活同样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