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血的文章;与一个赏心悦目的人错肩;也就足够了。
淮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淡。简生知道她的锐痛。他在淮的床榻边坐下,托起她的小腿,用温水热敷,搓拿按摩。女人的小腿总是极致性感的部位,纤如藕,滑如玉。他的手如此真实地碰触到梦境中思念的女子,觉得心中反而疑惑和敬畏起来。
淮,你视力已经不佳,不要再看书,这样会威胁你健康。他说。
在生活的刀刃上没有畏惧的人,最终能够获得这样的安宁与淡然。如同以劳累和坚忍为宿命的牛,身上有艰辛的鞭痕,拖着一柄恩善的铁犁,一步一苦行。一生中默默吞咽了诸多或喜或悲的往事,个中暗自体味世间百态,从不显露。饮苦不举眉,尝欢无扬笑。连言语都是枉然与多余。只是偶然泛起对旧人陈事的不舍,便可以独自静静地反刍时光的记忆,品出迟来的泪。
过了一会儿,淮的母亲把简生叫到外面去,然后关上了卧室的门。
站在门外,她对简生说,淮曾经跟我数次提到过你。现在我们也终于算相识。她现在需要人照顾,我只想恳求你能够帮她一把。
简生回答,我会的。淮有恩于我,我怎可弃之不顾。请您放心。
老人说,简生,我是在将她托付于你。毕竟光阴不饶人,她父亲几年前病逝,而我也已经年老。我们抚养她成人,目睹淮一生都因太过善良而遭受伤害。淮的婚姻不幸,你读大学离开之后,她结婚不到两年,就开始发病。被那男子嫌弃,于是离婚。到现在为止,她还是孤身一人。她从来没有对我们父母提过个中遗憾,可是我们毕竟知道她的心事。她多年来一直至为挂念你。
我是知道世间人情薄如纸,却未曾料到她一生心地善良,却只有这样凄凉的末路。你有心待她,我万分感激。
老人回到卧室。简生伫立在原地。心下旷然。犹如静听夜风低吟,岁月无声。他知道自己最后终于获得重新审视他与淮之间的感情本质的机会。而思念亦最终释然。
辛和给简生打电话的时候,是他留在淮的身边一个月之后。在电话里,辛和说,简生,你在那边可好?
一切尚可。
辛和又说,我没有想到你竟然碰到了你父亲。真是好事。你们住在哪儿呢?和父亲相处得好吗?
简生回答,还好……
辛和见简生言语如此简短,便善解人意地说,简生,我知道你也许不能够接受父亲现在突然出现,但是我们做儿女的,还是要原谅长辈。你不要有太多伤心。你们住在父亲家吗?你若是舍不得父亲,可以把他接到北京来。可是简生,我太想念你。你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简生听见她说话,心中一阵酸涩。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辛和又说,简生,你哪怕只是回来一趟便好,自从画展开始,你已经离开了近半年。我至为挂念你。卡桑也盼你快些回来。
简生只觉得心中一阵焦灼。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淮,转过脸去悄声说,好的,我会马上回来的。
淮看着他的身影,知道他的为难。简生,你尽管回去,不要管我。这里还有我的母亲。我也还能上班。
他望着她,内心有无限焦灼与煎熬。他说,淮,我一直希望你们都能原谅我。
12
简生在回北京的飞机上眺望窗外平流层上的白色云海。像是无边无际的广袤雪原,在冰蓝色的有着平缓弧度的穹庐之下,寂静得空无一物。阳光剧烈,近在眼前。
他反复思忖,若辛和不能同意自己去照顾淮,是否应该当即提出离婚。他知道无论做出怎样的取舍,都终有一人注定受到伤害。不管是对淮,还是对辛和。而他自己,自当要长久遭受良心的谴责。有时候,他甚至仇恨自己欠下他人太多的恩爱,以至于到了偿还的时候,狼狈得分身乏术。然而辛和的无辜,是如此地令自己于心不忍。
尽管他知道,人若自己选择了善良和知恩,就必有更多的承担与苦痛需要甘愿地面对。
简生回到家中的那个晚上,母女俩人给他备好了丰盛的家常晚餐。辛和开门迎他回家的时候,欢喜得抱着他,双手环绕他的脖颈,跃上去亲吻他。简生,我真想你!
他却有着接近颓然的表情,看着辛和为他的回来而天真欢喜的模样,为她的无辜心酸得百般不是滋味。眼前这个善良美丽的女子,是和自己从二十多岁起就携手相伴的妻子。她挽起的发辫,露出洁白脖颈,与淮有着莫名的神似,却更为天真娇柔。
卡桑看见他,高兴地大声喊,爸!
简生这才陡然如梦初醒一般,被她们拉进屋子里。
在饭桌上,辛和给她做了他最喜欢的饭菜。清蒸鲈鱼,香菜豆腐丝,盐焗海虾……
她一直都知道简生喜欢吃咸的东西,有时候她明明已经放了很多盐,他还总嫌味道太淡。然而她自己并不喜欢咸食,却为了让他欢喜而一再迁就他。久而久之,自己都习惯了这样的口味。这是大凡一个女子深爱另一个人之时都有的软弱,或者包容之心。
简生这近半年在外,住酒店,吃餐馆,应酬奔波,后来又遇到父亲和淮,诸多纷扰,只觉得疲累。此番回到家中,这饭厅顶灯的柔和光线,桌上的食物散发着的阵阵热气腾腾的浓香,品尝起来感觉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口味和火候……一切都这般熟悉,洋溢着其乐融融安宁祥和的家的味道,叫人无限安逸舒心。三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欢欣地团聚,辛和与卡桑脸上的笑容让人随之愉悦而动容。
餐桌上辛和一再问及他父亲的事。她并非追问对质,却只是因为相信他,因此连一个谎言都听信,还为此分外挂心。简生支吾其词,他又怎能告诉辛和,自己与父亲不过是短暂相遇然后不欢而散,却一直都在淮的身边,不得以才被叫回来,一路上预谋着离开妻子?
这样的谎言,永远是令人无奈而心酸的。
夜里,厚重的窗帘已经拉上,卧室空间非常封闭,令人感觉安全。躺下来的时候,家里的床独有的舒适之感熟稔而窝心。他已经很久没有与辛和睡在一起,身边的身体会忽然令自己的觉得无端产生陌生之感。她趴过去抱住简生,抚摸到他胸膛上的伤痕,然后埋下头甜美地亲吻他的疼痛。她的手一寸寸摩挲简生的脸,晶亮的瞳仁隐约闪烁,她在抬头看着他。房间里的黑暗犹如油画上凝重的色块,可以覆盖一切谎言和真相。
她说,简生,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的第一个晚上。
他呼吸格外沉重,回答,我记得。
内心对于感情有隐约的不可确定的女子,通常会喜欢用这样的方式去卑微地求证。辛和亦是如此。而他也已经非常习惯在她一再的提示和温习之中将感情变成一种生活的惯性。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简生——
辛和——
两个人沉默了一小会儿,刚想说话,话音却同时脱口而出,声音重叠到了一起。气氛就偶然地尴尬了。
你想说什么,简生?
他看着辛和在这暗夜之中闪着光亮的瞳仁,想要说的话忽然就被咽了下去。他反问,你想说什么。
你爱我吗。她问。
爱。
辛和仿佛获得某种确凿的保证一样,天真地舒心起来,俯下身去亲吻他。睡吧,我知道你累了。她说。
简生再次闭上了眼睛。他是知道,此时此刻,两个人抱有的心情注定南辕北辙。她的全部甜蜜如此真挚而简单,只用建立在他的任何一句善意的敷衍上便可心满意足。这毫无疑问更加加剧了简生内心的矛盾与不忍。他已经万分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即将面临的一段惨烈的挣扎的序幕。
而事情无可挽救的是,此刻在辛和的身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淮。
他已经无路可走。
那些日子,简生在焦灼的心情之中束手无策,于是只好无可选择地遵循了最原始和最笨拙的逻辑,做一件看似不愿意让人知道却又最终绝对会让人知道的事情,然后让辛和自己去迫近这一切最初动机。这是残忍的,但却残忍得体面而缓和,他自认为这总比自己唐突地去摊牌要好。
于是一个星期之后,他辞去了在美院的教职工作,却没有告诉辛和。很快的,辛和的母亲问及她,为什么简生辞职了。
她毫无准备地获知这一消息,不可置信地说,怎么会,我怎么会不知道?
那天是周末,她依然平静地做好饭菜等待简生回来。卡桑在厨房里帮她打下手的时候,甚至都没有发现有何异样。直到此刻,她依旧是相信着他,如此一来即使站在真相的门前,亦因为无知而与其擦肩而过。
晚餐气氛依然很好,三口之家的团聚。辛和在饭桌轻描淡写地问他,母亲告诉我你辞职了。
是。
为什么。
他沉默,手中的筷子略有迟疑。简生并非十足坚强和决绝的人。他的软弱与善良总是丝丝入扣的,相互盘根错节,因此某种程度上他的原罪有着足以掩人耳目的善美的面目。他注定如此。而同时被此注定的还包括连他自己都不能左右的恋长情结。
他面对辛和的追问,不知该怎么回答。连卡桑也在饭桌上,这样的事情,叫他怎么开得了口。
于是他强作镇定地说,对,我正要细细跟你谈谈,先吃完饭再说。
卡桑用鹿一样澄彻而敏感的眼神探望着这对相敬如宾的父母,她知道或许简生是在回避自己,于是她懂事却又胆怯地说,爸,是不方便在这里说吗……那我回学校去……
简生听了又是一阵揪心的难过,他立刻挂上柔和的笑容地对卡桑说,不,不是的,怎么会因为你呢。你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我们都想着你呢。别走,好好吃饭,什么事情都呆会儿再说。
一家人不再作声。餐桌上只有碗筷碰撞和咀嚼食物的轻微声音。格外的静。像极了简生和母亲共同生活的记忆之中,很多个痛楚的夜晚毫无预兆来临之前的波澜不惊的晚餐。
13
简生,或许是时候你告诉我一切。她注视着他说。
那天夜里,辛和早早地进了卧室房间,她等待多时,简生才进来。她要他的真相。
她说,这些年,也许在你看来我只是个天真得毫无趣致的女子。但人非草木,我自知自己在卑微地一再用妥协和关爱来维护和你的感情生活,而一再忽略投入和回报的不成比例。所幸的是,我们之所以可以延续到今天,是因为你仿佛也习惯了在我不断的提示和温习之下学习怎样保持感情的惯性。我们在一起都是一种习惯,因此顺带还构建了安逸的壁垒,助长这种习惯,使之成为真爱的假象——
辛和,你难道认为我不爱你吗,我——
——那你又真的爱我吗。你越来越频繁地敷衍我的时候,你以为我真的又天真到什么都感觉不到,看不出来吗。难道你真的以为我们之间的相敬如宾是古人举案齐眉式的相互恩爱么?这很可笑,简生,女子的敏感时常是超乎你想象的。她们只不过选择了为了某种目的而隐藏失望或者说自欺欺人。而我的目的就是,和你永远在一起。因为我是爱你的——
辛和。请你停止——他突然极为苦恼和伤感,俯身伸手捂住了脸——我说过,那是不同的。但是辛和,我想我的确不能够再回避。有件事情,我希望能够得到你的支持。
你知道,这次画展的时候,我遇见我父亲了。我和父亲一起回老家去给母亲扫墓。我必须告诉你,我去找了淮。我原本只是想探望她,而我得知的消息是她早已经离婚,并且患了很严重的病。她至今孤身一人,看在她过去对我恩重如山的份上,我想要去照顾她,这样的慢性病拖延的时间很长,症状也十分复杂,我想——
简生——她不愿意再听下去于是打断他——这就是你辞职的原因么。
是。
而你去扫墓之后其实就和父亲分开了是吗。
是。
一个月里你是和淮朝夕相处是吗。
是。
所以你是在欺骗我是吗。
……是。
而你在我的面前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说什么“看在她过去对我恩重如山的份上”,仿佛这是你毫不情愿却又迫于无奈的任务……而事实上,简生,我对你真的很失望。你软弱并且虚伪。
辛和的嗓音陡然提高了。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她用这样的声调和语气和自己说话。
辛和……请听我说完,他说,是,如果我选择毫不留情的言辞,说我多年来依旧深爱她,所以我要去照顾她……这会多么壮烈而体面,可是你又怎能承受。辛和,我的错,在于我的不忍,这成就了我的虚伪和全部感情的本来面目。我对你们都不忍。因此我不知怎样抉择!我所有的希望只在于你,若你能够接受我去她身边陪她了却余生,那么我……我将不知怎样表达感恩之情,我将——
辛和突然掉泪。
看着眼前这个挚爱了多年的男子,他的英俊的面孔,以及被自己的双手所深情抚摸过的刚硬俊朗的线条……她很轻很轻地说,简生,原来我多年的深爱,从来不够你表达感恩之情么。
她的声音因为哭泣而变得单薄而哽咽,听之让人锥心地难过。
辛和,你不需要这样。我并非是要离开你,我终究会回到你身边来和你永远在一起。我只是想在淮的最后的日子里好好陪伴她,她患病孤身一人,需要人照顾——
你想得太完美了,简生,恕我刻薄,如果恰好她承蒙你的照料,病愈好转,健康长寿,那我岂不是永无时日可待?即使她最终先走一步,你到了那时又真的还有心情回来?而这一切都不是关键,关键之在于,简生,你的童贞的最初感情不属于我,对我而言更糟糕的是,你将它延续成了一生最深的感情,所以你任何形式的爱和挂念都从来没有真正给过我。而你又认为我真的可以完美到连这个都要妥协你的地步吗。
简生,我过去可以对你做任何的妥协和迁就,那是因为你还在我身边,我还有着和你相伴一生这个希望用以自我支撑。而现在,连你人都要离去,我又怎么能宽宏到接受你如此冠冕堂皇的不忠呢。
我是你的妻子,却需要容忍你的欺骗和不爱,还要让你去无限期地陪在另一个你深爱的人身边,照料她度过余生……抱歉,如果我是你的众情妇之一,只为你的钱财而存在,那么这伦理的混乱还有可能在我的想象之内。
即便是如此,那么我们的女儿呢?卡桑呢?她怎么办?你当初一再问我,是否思虑成熟,可是如果我现在同样反问你,你又该如何解释?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声调高昂,情绪激烈。任何真性情的女子面对这样的事情,也都难免难以克制。
简生就在她背后,怔怔地听着辛和字字叩出。
两人皆无言,背对而坐,沉默良久。
沉默与黑暗,于年轻而初升的炽热恋情,是酿造甜蜜与羞涩的温床。而于末路上远涉光阴而来的感情,是抹杀温存与忍爱的秋霜。
他眼前只有辛和单薄似少女般的背,大理石雕像一般静美,却因了这钝重的失意而美得苍颓。仿佛年华被抽离躯体的怨妇,连发泄都是一种变相的卑微。她给他以青春和感情,还有实实在在的惠利——学业,事业,婚姻——所有的一切都这样客观地以幸福为征象包围着自己,犹如母性无坚不摧的壁垒,钝化了诸多犀利冰冷的命运的棱角,给他一个甜美并且原本永恒的归宿。
而这样的恩爱,是因为自己习以为常所以熟视无睹。这注定是施舍和无情的始与终。而他也没有力气再去追寻这一切的根源。人若身处命运,便时常由不得自己掌握。
简生,她的声音像光线一样微茫,扪心自问,我唯一的错误,是从一开始就不该自欺。而人一旦一厢情愿起来,便已经谈不上自尊。你苦恋她,大概也莫过如此。我们竟是同病相怜。只是感情交付的对象并不铆合。有缘无分。想来你也真是有情有义之人,这么多年念念不忘,恩善是图。但毕竟你盲目贪恋早已逝去的幻象,几近反常情结,更为此伤害无辜的旁人,却又是软弱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