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桑沉默。昏暗的灯光之中,面孔非常模糊。
明天有我的一场拍卖展览,你接你去看。你什么时候有空。
他没有询问她的意向,直接说,我接你去看。仿佛容不得她拒绝。
翌日开车去接她。卡桑坐进他的车里的时候,见他穿着带有浓厚尼泊尔风格的棉麻衬衣,上面有着类似宗教图腾的隐隐暗纹,领口适度地微微敞开,露出脖颈上颜色格外健康的皮肤。上衣的布料略有一点垂坠的质感,显示出他完美的身形。
他一路上抽烟,和她聊着一些话题轻松的事情。他说,这次拍卖会上的东西有很多是我从西藏运过来的。你或许感兴趣。你还在研究古董吗,卡桑。
她像孩子一样走神,目光一直游移在窗外,并未听见他的提问。
男子略略奇怪她为何不作答,便轻微抬头,从头顶上的悬挂的后视镜中看见她因为走神而沉默,正天真而专注地望着窗外。他觉得十分逗趣,脸上浮现出淡漠的笑容。
在看样会上,他带着她参观。
卡桑,你看,这些古老的被时间所侵蚀的物件,我们用高价去交易,目的赤裸而简单。如果古老就是高贵,那么就会有人不择手段去伪造时间和历史的质感。我经手数不胜数的赝品。如果人们喜欢古玉藏于地下长年蚀浸而产生的鸡骨白,便可以将新玉投入火中烘烤,使其逐渐灰白。若想要传世美玉产生吸取土锈而生的色蕴,便可以将新玉制成古器形状,植入活羊腿中,缝合之后等待数年,重新取出,使其呈现出暗红的血纹。若想要玉髓中显露被墓中瘴气所染噬而出现的黑眦,便可以将劣玉与金银同置,埋于土中,常年受其金性所克,产生水银沁般的黑滞之色……这些已经是判眼的拙技,工于此计者的高仿作旧,可以真正做到以假乱真,难以辨认。从古至今,伪者辨者便各穷其智,没有休止。而这个世界上,若时间都能伪造,那还有什么是真。
在展览会上,迦南站在卡桑的身边对她说。
而她在心中疑惑,这个眼前之人又是否是真呢。他只是注视着眼前的昂贵玉器,略带笑容。表情之中有着轻佻而洒脱的逃逸之感。因为知道这个年轻女孩儿不同于他过去的所遇,所以有足够耐心和兴趣去捕获她,仿佛自己的生活可以因此有所新意。
那个时候卡桑还不知道他是这样一个困乏到急需要新意来填补的人。
在一个以宗教的国度成长。有着一个庞大的家庭。在等级制度废除之前,他的父亲是尼泊尔一个吠舍种姓家族的主人,前后有过五个妻子。其中一个妻子是藏族姑娘。迦南,便是那个藏尼混血的儿子。
他这样对她说起自己的母亲。她非常的美,是父亲一生最爱的珍宝。母亲孤身一人远道从夫,结婚之后成为隐忍而操劳的普通妇女,整日为这个繁荣的家庭劳作。
迦南的母亲极其漂亮,所以他得以遗传了俊美的外表,亦格外聪颖,在整个大家庭里父亲最宠爱母亲和他。在传统上吠舍种姓一般是从事经商的,迦南家也是如此,祖辈世代经商,惨淡经营,购置田地,逐渐积累了家业。尽管比不上婆罗门高贵,但是家境殷实。九十年代尼泊尔种姓制度废除之后,他们家被解除了诸多束缚,家境越来越好,有了大片的地产。家里的女人们和雇佣的帮手一起开办了许多餐馆,儿子们长大后大都已经成功经商和从政。而迦南的父亲早年起就一直从事黑市古董买卖行业,在整个南亚一带以供货商闻名。
迦南对她说,父亲因为偏爱,因此资助我去新加坡上中学,上大学。父亲希望我将来从政,因此我接受父亲的要求,学习的是法律。但是我承认自己对此毫不感兴趣,也没有天分。
他在大学期间唯一的收获,是学会了英语,汉语,意大利语。加上他原本就会的尼泊尔语,藏语,简直可以说是语言天才。迦南毕业之后跟父亲涉入黑市古董行业。过去很长时间,文物盗卖基本上无人管理,父亲转手大量的柬埔寨吴哥文物到欧洲,获得暴利。后来渐渐尼泊尔等国家都开始禁止重要文物出口,他们贿络买通的关系网有时会因为无法预料的事情而出现破绽,走私行为变得越来越危险,买卖必须越来越谨慎,获利也越来越小。父亲日渐衰老,迦南接替他,开始在世界各地正式开古董店,打着藏式独特风格,十分引人注目。他们向好奇的外国人出售出口合法的文物和一些装饰性的仿造古董,同时暗中接受买家的预定,从世界各地的古董散市上淘货,从盗墓者那里买下古董珍品,或者参加国际间的转手贸易。他的分店,在北京,香港,马来西亚,日本,以色列,土耳其,意大利,沙特阿拉伯都有。生意最好的是在沙特和意大利南部,分别是石油大亨和黑手党聚集的地区,那些巨富的隐身买家出手常常出人意料地果断和阔绰。
迦南兴致勃勃地对她说起自己几年之前在意大利卖掉第一件古董时的情景。
他从北京运过去的一只普通的晚清时期的石凳子,上面雕有龙凤图案,包括运输在内只有八千块人民币成本。那时意大利是欧洲中贫穷的国家,南部却有许多黑手党人聚集。他记得那天阳光十分热烈,店铺门口有辆车停下来,一个身穿浅色西装的肥胖男子走进店铺来,孩子一般好奇地打量着店子里的古董。他很快出去了,没有说一句话。
几天之后,一名身穿黑袍的冷峻的马仔走进店铺来,不知道是因为主人太有钱还是不知行情,指着那张石凳,随便任他出价。最后结果是两万美元成交。马仔不动声色地当即扔出现金,然后把石凳搬到车上,扬长而去。
他说这些的时候,两个人仍然是在餐厅里吃饭。
迦南谈吐幽默,传奇般的经历听得卡桑入神。他的目光有着孩童一般的狡黠。
那个夜晚他们在吃完饭离开的路上,两人一改饭桌上谈笑风生的气氛,变得沉默。天色已经漆黑,除了灯光,一无所有,仿佛眼前一切皆是光的幻象。她在迦南的车内只觉得昏昏欲睡,目光疲倦地游移在窗外。汽车飞驰之中一道道车灯明晃晃地打在脸上。这是夜色之下的北京城。卡桑好像忽然回到了自己被养父母带到北京来的那个夜晚。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城市,灯火通明的华丽和苍凉竟然这样的令人为其自身的渺小和微薄而感到惶恐。
而她记忆中的大地,却越来越遥远,仿佛依稀只剩下冰冷的月色下大片无垠的茫茫雪地还都留在记忆中,在最黯淡的梦境里吐露一瞥模糊的影子。
迦南的声音忽然响起。卡桑,你现在回学校,是否还来得及。男子试探性地问她。
他邀请她到自己家里去的意图是显而易见的。卡桑却说,来得及。而且我晚上必须回去。
男子不再说话。他暗自微笑起来,什么时候自己对得到一个女子变得这么温和有耐心了呢。
在学校门口下车的时候,男子从车里走出来,叫住了卡桑。
没有什么犹豫,一瞬间的拥抱和热吻。卡桑在他怀里竟然无法挣脱。陌生男子的气味和体温突然迫近的恐慌感觉依然令她无端惊惧不安。迦南放开她时候,发现她竟然像惊弓之鸟一样哭了。
他没有问她怎么了,甚至懒得去猜想她究竟是感动还是害怕。他对她说,我要离开北京几天,想我的话,要跟我联系。
迦南转身离去,上了车,消失在夜色里。
10
简生没有回广州去关心自己的画展,他去找淮。
一连在淮的旧日居所门前等了几日,都不见人影。朋友给他电话,催促他赶紧回来,说是画展的事情很繁杂,有些事情他必须参与和帮忙。简生在电话这边点头称是,一边将一张留言条塞进门缝,上面写着——
淮:
此番到广州来办画展,顺道过来看看你,却得知你生病。我在你门口等候了几日,不见你回来。我很担心你。
若你看到这留言条,请不要再出远门,我很快会再回来。
我的电话号码写在背面。
简生
他又回到广州。画展还在举办,他和合作伙伴坚持要顺便和沿海一带的美术圈内人士来一通交流,应酬和推广展览的事情特别多。
简生越来越厌恶这场展览的功利和商业化性质,他很是不愿意参加那些互相吹捧,官僚性质十足的应酬,可是又碍于别人的脸面不得不去。他心不在焉,只想快些结束,去看望淮。
其间辛和给他打电话。在电话里面,她声音温和,问他,画展一切顺利?
简生回答,还好,只是商业性质太浓,完全是借机拉拢关系。
她说,这也难免。你何时回来?
简生犹豫了。他镇定地答复,我遇见了父亲。我打算在这边和他相处一段时间,然后再回去。
辛和吃惊地说,你遇见你父亲?那……你们好好过一段日子吧。不用担心,卡桑和我都还很好。
好的,我会尽快回来。再见。
简生挂下电话的时候心中陡然心酸起来。他知道自己对她撒谎。
隔了近半个月,画展结束,简生就忙不迭地回来找淮。
他敲门,却因为心中莫名忐忑不安,叩门声竟然轻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他继续敲门。闭上眼睛,记忆却迅速返回了很多年之前。
——很多年以前,玉兰花的洁白花瓣开放的夜晚,亲眼在家门口目睹母亲和陌生男人暧昧拥抱和亲吻的少年,愤然离去,徘徊在淮的楼下。抬头看见淮的窗户依然亮着灯。头脑中关于一些不堪的回忆使得他心情极端烦躁并且感觉羞耻。他正是这样冲动之间跑上楼去找淮。
敲门声响起。里面一个诧异而小心翼翼的声音,问,是谁?
少年喉咙哽咽着莫名的干涩,他回答,是我。简生。
简生喉咙哽咽着莫名的干涩,他回答,是我。简生。
门被打开了,开门的却是一个老妇人。他只觉得陡然间巨大的失望快要使自己支撑不住。他说,对不起,我找错了。
他转身刚走几步,听见屋内另一个声音响起——等一下,你找谁?
他蓦然回头,赫然看见淮站在门口。四目交汇的短暂瞬间,两个人竟然都静默无言。末了,她站在那里自言自语一般絮语着——你回来了,简生。
淮站在那里看到他,语气平静,却暗含伤感。她顿了顿,说,简生,这是我的母亲。
简生点头,恭敬地向伯母问好。
母亲,这是简生。我过去的……一个学生。
他走进屋,看见房间内多年没有改变。家具都很陈旧,那张洁白的窄小的单人床,依旧在卧室露出一角。
淮穿着白色棉布的宽松衣衫,趿着拖鞋,头发依然还是高高地挽起来,露出颀长的脖颈。皮肤似乎长年没有阳光照射一般,显得黯淡而苍白。额头和眼角上出现皱纹,看上去心酸,却透着时光的和美。更加的瘦。脸部蜕变出清癯的轮廓。
淮给他端茶,拿出些水果。简生坐在熟稔而窄小的客厅的沙发上,环顾着房间。淮温和的声音依旧没有变,她笑着说,这房间很旧了,看着寒碜。简生无声地摇头。
他甚至再次闻到了淮的辛香,以及自己少年的白衬衫被洗净曝晒后留下的浓烈的阳光之味。淮的母亲似乎非常客气地要回避,她提着菜篮说,我出去买菜,你们慢慢谈。
你在这里呆多久?简生?
还没有打算。
你的画展我都听说了,可惜,我没有去看。
淮,我听说你生病。
是。
什么病?严重吗?
淮没有说话,她带着客气而温和的笑容坐在对面沙发上望着他。
你和少年时还是那么像,简生。时间过得真快……
简生打断她,告诉我,淮,你得了什么病?
沉默了半晌,淮才断断续续说,母亲专程来照顾我,其实我倒觉得不必。几年前经常腿脚剧烈刺痛,又像是被什么给死死捆住一样,麻痹,失去知觉。全身莫名其妙乏力。我以为只是劳累所致,没有去检查过什么。去年视力开始急剧下降,而且偶尔出现复视。我去医院检查眼科,没有查出任何结果。一个医生询问我有没有其他症状,我对他说起了腿脚的疼痛和全身乏力。他于是建议我去神经科仔细检查。检查之后,我得到的诊断是,多发性硬化症。
我以前都未曾听说过这种病症。医生对我说,这是一种中枢神经系统疾病,一般都是慢性或间歇性,症状最初都非常普通或者轻微,和一般肌肉劳损症状相似,我当初也是这么认为,因此毫不在意。可是它却又可以造成重大功能丧失,症状也会越来越复杂,具备多发性。他们解释说病的根源在于生理电荷问题,我听不太懂。
可笑的是……你应当知道我喜欢的大提琴家杰奎琳?杜普雷,我依稀记得,过去我常常在这屋里给你放她的协奏曲。我曾惋惜地叹到她的早逝,觉得一个正当年华的天才大提琴手怎可以就这样被莫名其妙的病折磨致死。而我后来阅读资料时,才发现自己和她患这同一种病。
我结婚之后不久就开始发病。到现在已经很多年了。现在我尚能勉强工作,不用拖累父母。可是他们年岁已高,我却不能尽孝,心中真是愧疚。
简生听完,一言不发。
末了,他说,淮,你想得太悲观了。我不愿看到你这样。
请让我陪你共度余生,淮。
她略带惊异地抬头,模糊的视力中,简生少年时刚刚蜕变出刚硬线条的脸还在眼前。她说,我不需要你这样,简生。你有你的家庭,而你必须对你自己的周遭负责。不要任性。
简生没有理会,他问,你母亲是来照料你么。
对。
你不该让这样一个老人来挑这样的担子。让我来照顾你,淮。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在我母亲去世前后的日子里,你曾经怎样耐心而善意地陪伴我。我唯一的不甘是我竟然发现离开你之后我再也不能去爱,而我终其一生去否定这个事实的努力都失败了。现在我只想回到你身边来。
淮,你知道长久以来我对你的感情。而你也需要我。难道不是吗。
11
深夜她头疼腿疼,难以入睡,伴随阵阵痉挛,却躺在床上咬着牙独自忍受。淮的母亲睡不踏实,听见她轻微的呻吟和辗转反侧的声响便会醒,然后起身来,揪心而无奈地用温水热敷,按摩,双手握着她的腿轻轻活动。
母亲颓丧地一边拧着毛巾一边念念有词,她说,淮,原来那个学生就是你跟我说起过的简生啊。我看他也是个诚恳的人,他若有心照顾你,也算是苍天有眼。我跟你父亲都老了,怕是有什么事情,自个儿身子骨都不灵活,也照顾不好你。我看得出他对你的感情。过去我还一直数落你,叫你不该跟他走那么近,现在看来,事情都过去了,他还回来看你,也算是有情有义。他愿意照顾你,你也就不要与他生分,我这个做母亲的,心中也能放得下。好歹,能照顾多少就多少,能多久就多久吧……淮啊,谁让咱们命薄……
母亲上了年纪之后总是把什么事情都兀自越说越悲凉,淮难受地忍不住说,妈,您什么都别说了,是我不孝。她转过脸去向着墙,眼泪无动于衷地滑落下来。
她们在卧室弄出声响,客厅里睡在沙发上的简生便醒了。他起身走过去,从射出一道灯光的虚掩的门缝看到淮的母亲佝偻着的背影。淮疼到忍无可忍而发出的一声呻吟不时地隐隐传来。
简生轻轻敲门,然后推开门走进去。他蹲下身子来对老人说,母亲,您歇息一会儿,我来照顾淮吧。
老人看了他一眼,默默站起来,坐到一边。
钟声响了,声音在寂静昏暗的空间内回荡。凌晨两点。
淮服下了巴氯芬和丹曲林钠药片,说,我没事,很快就会好的。你们都去睡觉。
简生却不走,坐在床边守候。他们在晦暗的灯光下相对无言。良久之后,淮嗫嚅着对他说起,简生,我曾经读到一个喜欢的作家的文字,她写,我说人生啊;如果尝过一回痛快淋漓的风景;写过一篇杜鹃啼血的文章;与一个赏心悦目的人错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