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初三的补课就开始了。他们回到学校上课。没过一个星期,叶蓝的教材和复习资料全部都被别人偷走,然后零星地在垃圾堆或者厕所中被找到,已经被撕得乱七八糟,或者涂满了下流恶毒的字眼。
事情发生的时候,叶蓝平静地甚至没有告诉卡桑。她们坐同桌,叶蓝就借她的书看,或者两个人合看一本。卡桑问她,她也只是毫不在意地说,丢了。
那个新来的年轻气盛的男老师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骂她,你这种绣花枕头,初三了却连书都找不到,你这样混日子有谁能够救你?反正你也没有办法听课,你给我站出去。
她不说话,咬着嘴唇就站出去。周围的窃笑声非常刺耳。
校长亲自看到叶蓝在走廊被罚站,便赶紧把叶蓝叫到自己办公室去坐着,端茶倒水,分外殷勤。事过之后,校长惶恐地私下训斥那个男老师,你知不知道我们学校的资金有多少是叶蓝的母亲捐赠的?你的奖金和津贴全部都是她母亲给的!叶蓝在这个学校受排斥被捉弄,她没有给她母亲告状转学就已经很好了,她的书是被那些看不惯她的人给扔的,那帮野孩子整人,连我都知道,你还不知道?你怎么当的老师?怎么了解学生的?你拿着捐赠人的钱,就是这么对待人家的?给我回去,明天上课必须当众给她道歉!
于是第二天,那个男老师打出维护正义一样的姿态,知错就改,在班上喝斥,你们也太过分了!居然能够这么欺负同学!难道你们不是共同处在一个集体的吗?难道叶蓝同学就有什么地方错到那种程度吗?我昨天错怪叶蓝同学,在此我向她郑重道歉!同时,我代表所有同学,向叶蓝同学道歉!
哎,哎你们怎么都木着啊!见班里陡然鸦雀无声,无人应他,于是他立刻说,哎别价,内什么,除了叶蓝同学之外,全都给我站起来,跟我一起,说道歉!快!谁不站起来,我今儿就认定这事儿是谁干的……
他的愚蠢,直接导致了那天下午叶蓝的遭遇。
上晚自习之前,初三的学生都在学校门口的小超市和餐厅里解决晚饭,叶蓝和卡桑也在。一个曾经苦追叶蓝不成并且被狠泼了几瓢冷水的垃圾男生, 被现任女朋友唆使,冲进餐厅,把叶蓝从座位上抓起来,一把推搡过去,把叶蓝完全掀倒在地。还未等叶蓝反应过来,那男生便俯下身扯她的头发,劈头就是两记耳光。他扇完耳光,嘴里大叫着,妈的老子没在这儿把你丫衣服给扒了就算客气了,我操,有钱拽个屁啊……
一片鸦雀无声。众目睽睽。除了所有人明哲保身地闪开一大片空地冷眼旁观之外,只有卡桑一个人冲过去挡在叶蓝前面,咬着嘴唇不说话地看着他。
那男生很痞地指着她说,告你啊,这儿可没你事儿,给你丫一面子啊,孙子的,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话音未落,卡桑已经一言不发地出手,一拳重重地砸在男生的鼻梁上。那个男生顿时鼻血横流,他疼得一咧嘴,嗷地嚎了一声,半天没缓过气儿来。伸手捂住鼻子,不料却摸出一巴掌的血——操——他骂着,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一样,转身横冲直撞找家伙,看见搁在一边快餐椅子,便一只手抄起一把,骂骂咧咧地马上要砸过来了。卡桑挡在叶蓝前面,那男生冲过来的时候她并不打算闪开,一瞬间自己不由得闭上了眼睛……正在此刻,校门口的几个保安冲过来,铆足了劲儿把他拖一边去了。
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众人已经炸开一片窸窸窣窣的窃语。看完了热闹,纷纷转身离去。只剩下叶蓝,狼狈不堪地倒在地上,两个孩子杵在那儿,很孤立的样子。卡桑慌忙地扶她起来。叶蓝的白色棉布裙子在地上蹭得很脏,头发也被抓乱,脸上是醒目的十指红印。她站起来的时候赫然看见亦君站在自己面前。
她是狼狈的,但是仍然冷冷地看着亦君,眼神透着的寒气硬是把亦君给震慑地眼泪都快滚出来了。她一言不发地从他身边擦肩过去。卡桑在她旁边扶着她。走出很远,卡桑回过头,还看见亦君的背影,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天的晚自习她们都没有上,叶蓝出奇地平静,她打了通电话把司机叫来,然后准备回家。
她对卡桑说,卡桑,回教室去上自习。我要回家了。
卡桑担心地说,叶蓝,你心里要是难受你就哭出来,你没必要这么撑着。
叶蓝却笑。她只是说,你把我叶蓝看成什么人了。这点儿破事儿值得我哭么。我要是想要计较,早十八年我就把那些人全打成哑巴了,轮不上他们来撒泼。
卡桑,我回去了。
叶蓝走过来,抱着她。今天你竟然为了我下了那么狠的手,还挡在我前面……
她欲言又止,就此打住,不再往下说。然后转过身子,上了车。
卡桑独自一人站在华灯初上的夜色里,看着叶蓝的车远去。
叶蓝回到家里,母亲正好在。她轻描淡写地问,听说你被人打了?
恩。叶蓝闷声答应,径自走进卫生间洗脸。
要我把他们几个保镖喊去帮你摆平一下么?母亲的声音在客厅里面响起。
用不着。她在卫生间冷冷地回答。
我看你还是去英国吧。别在这儿呆下去了。
叶蓝听完,直起身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没有说话。
10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她依然很平静地去做功课。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卡桑走到父母的房间里去,对他们说,爸,妈,我今天在学校打了一个同学。
简生皱眉。他问,卡桑,怎么回事呢。
她对他说了事情的原委,简生便沉默不语,辛和把她拉到怀里来,抚摸她的头。卡桑,你没有做错啊。只是以后,你要懂得保护好你自己。你看,若你今天被凳子砸伤了,那我们会多么着急,多么担心。
卡桑点头,对他们说晚安,然后默默出去了。
惹事的那个男生很快被退学。而自从发生了那件事情,叶蓝再也没有来学校。她的冤家们似乎像拔掉了一颗眼中钉一样大舒一口气。没有了叶蓝,学校似乎也没有任何变化,教师之中开了一个校风整顿集会,事情也就很快过去。
只有亦君的身影仍然时常在他们班门口晃,卡桑知道,他是想看看叶蓝有没有来学校。因为叶蓝已经不再接他的电话了。亦君时不时就会欲言又止地过来找卡桑打听叶蓝的消息。他问她,叶蓝不会再来了吗?我可以去找她吗?
这个男孩,过去一直都是开朗洒脱的简单少年的样子,可是自从和叶蓝在一起之后,他或许是太喜欢她,敏感和脆弱的性格急剧夸大,整个人完全变了。因为和叶蓝的关系,他过去的很多好朋友都离开了他,他似乎也羞于再见以前的朋友,连跟他们碰面了都低头闪过,视而不见。而今他在学校,几乎全是独来独往,脸上全是沉默而忧伤的表情,对学习也是提不起兴趣,成绩越来越糟糕,成为老师们在训斥学生的时候津津乐道的那种偷吃早恋禁果,自毁前程的活生生的例子。而许多人在背后取笑他自食其果,栽在叶蓝手上,活该。
可是没有人知道,他之所以会改变这么多,正是因为他是真心地爱叶蓝,而不是像其他追逐她的男生那样,纯粹当作用以炫耀的资本。如同穿着体面的衣服:瞧,这是我女朋友。
这个少年性格敏感,因为太善良,因此最后伤害自己很深。
第二个周末,卡桑去叶蓝家找她。她看到叶蓝的时候,禁不住上前拥抱她。你还好吗?卡桑问她。
叶蓝却依旧是轻松的表情,说,我很好啊,自己在家,不需要再去理会那些恼人的作业了。她问叶蓝,你以后都不会再来学校了吗。
叶蓝看着她说,母亲已经帮我联系好了英国的中学。我很快要走了。卡桑。
卡桑听到这个消息,有些难以接受。有多快?她问。
我不知道。
两个孩子不再说话。躺在地板上,看着装饰繁复的天花板。长久的沉默使得房间里面重新的回到了那种寂寒的气氛。
她们的长发仍然像两株颜色不同的藤蔓一样纠缠在一起,却姿态寂寞。
卡桑问她,叶蓝,这三年之中发生的事情,真的就对你而言可以视如不见吗。
叶蓝似乎是正中软肋一样,一言不发。最后,她只说,你错了,你应该问我,这九年当中发生的事情。
就是这样寂寞而无辜的孩子。
卡桑是明白,在叶蓝的身上,有些伤害像是溃烂的创口中那枚拔不出来的箭头,一碰就痛。她即使可以做到原谅和遗忘,成长亦已经因此在无形之中被扭转了轨迹。就算是她已经尽了全力来抵抗。
叶蓝,是卡桑青春期记忆当中的一祯无法被磨灭的残像,也只有知道她才知道叶蓝的疼痛。她抱着叶蓝,像一切都未曾发生那样,两个天真的孩子,亲密偎依在一起,在被白色的窗棂格子分割成一块块的透明阳光之中,恬美地睡去。在离别的骊歌还未唱响之前,在最初的时光已经成为记忆之后。
叶蓝,你还会记得我吗。
我说过,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怎么会忘记你呢。她回答。
卡桑把叶蓝即将出国的事情告诉康亦君。那个少年难过得一言不发,脸上满是失望的表情。
他逃了最后两节课,骑着单车穿越九月的炎热城市去找她。汗水湿透了他的衬衣,夕阳已经沉沉地下落,血红的色块被城市鳞次栉比的高楼切割成了碎片,贴满了破碎的天空。在庞大而汹涌的车水马龙的声浪中,少年整整骑了三个小时,才来到她的家门口。他在铁栅栏外面声嘶力竭地喊,叶蓝。叶蓝。
她下楼看见他。少年只有一句话,说,叶蓝,不要离开我好不好。他面带恳求的神情,汗水沿着英俊的轮廓缓缓下滑,像是一张流泪的脸。叶蓝惊讶不已地看着他,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
叶蓝,不要离开我好不好。他抱着她,一再恳求。
你这是怎么了?我没有离开你。
我是说,你不要出国,留在北京好不好?
这不是我能够左右的事情。
叶蓝,你从来都没有真正喜欢过我吗?
康亦君,别这样好么?你知不知道你这人就是在那儿跟自己嗑,死嗑。弄得你和别人都很难受。
少年突然给她跪下了。叶蓝,我求求你,你不要走。我太喜欢你,我不知道你走了之后我一个人怎么办。
某个瞬间,她内心是有着巨大震动的。这个夜色里的记忆,在花园的常青藤边,一个爱到舍得放下自尊给她跪下的少年。
这是生命中第一个给她跪下的男子,在年轻得危险重重的年纪里,为了内心那些汹涌真挚而不堪一击的想念而妄自奋不顾身地沦陷,并且最终伤痕累累的单薄少年。他勇敢得太脆弱。
康亦君。我不能够答应你,她说,可是如果你还想继续好好地过下去,就答应我,这辈子不要再给别的女孩下跪。你要记住,你是一个男生,把自尊浪费在恳求这种事情上,这会遭人不齿的。如果你自知没有能力把她留下来,就要自知如何忘记,而恳求永远都是没有用的。抱歉,我只是还不够喜欢你。
他不说话。过了很久之后站起来,看着叶蓝平静的脸。在黑暗中少年说,也许你说得对。叶蓝。可是有一天当你足够爱的时候,你的感受就会完全不同了。
叶蓝,我走了。再见。他留下这句话,兀自黯然神伤转身离去。
少年骑上自行车,白色衬衣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昏暗的路灯光线之中,如同一段哽咽的思念,最终被淡忘在岁月深处。
11
叶蓝快要离开的那个秋天,天气深肃。卡桑告诉父母,爸,妈,叶蓝要走了。可我竟然决定不下来是不是该去送她。
辛和看着这已经渐渐懂事起来的孩子,却想不明白她为何对这样一件小事矛盾。她说,叶蓝是你这么好的朋友,她要走,你当然该去送她啊。
简生立刻捏辛和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他对孩子说,卡桑,你若要去送她,就告诉我日子,我会开车送你去机场。但是你若不去,那就是你的想法,由你自己决定。
卡桑后来还是没有去送别。甚至她不知道叶蓝离开的日子具体是哪一天。
那段时间,她依旧是在教室里面勤奋地做题,听课,没完没了地考试。每当伏案疾书,听见有轰鸣的飞机划过秋高气爽的蓝色天空之时,她便会忍不住抬起头,望出窗外。
叶蓝是否在上面,透过舷窗,俯瞰逐渐隐没在厚厚的云层下面的城市呢。也许她是不会的。毕竟这里没有美好的记忆。
但是,真的没有吗?
不久之后有一天晚上,凌晨一点的时候,家里的电话响。是简生接了起来。电话那边的叶蓝要找卡桑。简生是被吵醒,却依旧耐心,他搁下电话,走过去敲卡桑房间的门,说,卡桑,把电话接起来,叶蓝找你的。
她一阵欣喜,拿起话筒,听到那边传来熟悉的,叶蓝一贯的轻松而调侃的声音——喂?卡桑吗?我已经到伦敦啦。这些日子在语言学校恶补英文呢,说腻啦,想说说中文来着,你还好吗……
那个瞬间她握着听筒,只觉得时间飞回流转,一切都回到了开始的时候。
……你好,我是叶蓝。女孩对她说。卡桑侧目,看到她的笑容。像是拉过的一道光线,明亮落拓。
她们在地板上铺散开来的藤蔓一样纠缠的头发。她们在浅薄无知的年岁里写过的信。被人欺负的时候,她站出来挡在她的前面……
这一切是多么的浅淡而美丽。虽然已经过去。
而她依旧留在自己的寂静的世界。中考临近,大家分成两股潮流,玩命地拼的,和拼命地玩的。卡桑过去一直是少言寡语,除了叶蓝之外,不太有人靠近她。现在叶蓝离开,她亦得以安然享受孑然一身的的处境,从来没有搅进女生堆里那些纷繁复杂的圈子中,唯独专心自己的功课。像是一朵莲花。兀自盛放,远观朝潮夕汐。
周遭更加宁静,她一门心思开始刻苦,在初三的时候成绩一跃而起。是非常聪明的孩
子。中考临近,简生辛和却丝毫不用操心。有父母参加的画展,她还有闲心去欣赏。她喜欢简生的油画,对艺术亦有着极端敏感的触觉。她曾经对简生说,爸,你的大部分画,即使内容不同,我也总觉得有着一种重复。像是在说同一件事情。你很想念它么。
简生便淡淡地微笑,暗自惊讶于这个孩子的灵敏的艺术感受力。人们都说他的画很特别。却没有人能够说出,是怎样的一种特别。因为无人知道那都来自他的记忆。
后来,康亦君没有再和卡桑一起回家。他兴许是对什么都不太有心情了。到了毕业的夏天,卡桑顺利考入重点高中。而亦君却差得很远。他父母塞了很多得钱,把他送进一所普通高中。他们仍旧保持联系,一直是好朋友。可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话题总是刻意地回避叶蓝,仿佛是一个默契的规定。她由此相信,亦君依然没有放下。
叶蓝走后,康亦君越来越颓废和漠然,因为长得体面,就又开始有很多本校或者外校的女孩追逐围绕。听说后来在高中,他重新认识了一些朋友,一堆年轻的孩子裹在一起混世,日子就总不会太无聊。他身边的女朋友也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打了。他从来不拒绝跟她们混在一起,有时候还会叫上卡桑一起出来玩,喝醉的时候,他眼中总是泪光隐现。某些难以自制的时刻,他醉得东倒西歪。靠在卡桑肩上,非常唐突地说一句,如果我死了,你们会记得我吗。说完一个人在那儿空洞地笑,或者顷刻间掩面而泣,不能自已。
他不知有多想念叶蓝。
她进了高中,也就没有再遇到过像叶蓝那样的朋友了。君子之交淡如水,一切也再好不过。
她和那些十六七岁的孩子一样,背着书包,踩着年轻的阳光,寂寞地穿行在校园里面。在光线充沛的教室里面平凡地度过一天又一天,在白日将尽的城市暮色之中回家,在房间里昏黄的小台灯下做题。草稿纸上写满了凌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