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又犹如幻觉。她从来没有想过,什么时候这样的梦境可以结束。
在第二天早上,简生他们收拾行李准备上路。上下青仑卓草原,摄影师最美丽的情人。他们便是要去那里采景。
临走之前,日朗的妻子准备了现做的血肠端上来。新鲜的宰杀的羊,掏出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搅拌上切碎的内脏和肉,塞进洗净的羊肠内,放进锅里煮,水沸腾了就算煮熟。然而因为气压太低的原因,即便是煮熟的血肠,切开来依然是夹着津津生血丝和浓烈的羊膻味儿。简生和辛和对这制作地道的血肠感到些许不适应。不过他们依然还是用刀切了两段大口吃掉。
和日朗一家作别。牵上自己租来的两匹马,把两只背包分别放进挂在马背两侧的两个皮囊里面,然后自己牵着缰绳准备前行。
卡桑跟着出来,目光眷恋地望着辛和。晋美跟在她的身后,眼神炯炯。辛和迈出两步,卡桑便跟着走出两步。表情倔强沉默如同某种具备荒野气质的幼年小兽。辛和能够感到这个孩子是想跟着她走。她回头望着卡桑,又看看日朗,有些尴尬。人们在某段时间里面都保持沉默。
最后日朗挥了挥手,对卡桑说,跟着她走吧,或许你也可以带路。带上你的晋美,路上有个护身。说完一帮人便走回帐篷。末了,日朗回过头来,侧着脸说,若你是想要回来,这个帐篷,仍然可以欢迎你。
仁索面对卡桑,露出真实的不舍的表情。扎么措咬着嘴唇,挥舞着鞭子。他凝视着卡桑,依然有着幼鹰一般桀骜凌厉的眼神。扎么措忽然又猛地翻身上马,抡响了鞭子扬长而去。
卡桑静静看着人们的背影,直到他们都走回帐篷,她才犹疑着走向辛和和简生。晋美跟了上来,步履持重,忠诚温顺的样子。健壮的骨架以及厚实的身躯像牦牛一般强壮有力。浑身的长毛被风吹得轻轻舞动。
简生不语。他看到这个瘦瘦的孩子,有着被高原的风涤荡得很清很清的眼神,锐利而坚韧。卡桑必定会是一个沉默忠实的好向导。尽管简生无从知道她为什么在这样的年纪上就能如此地对离别和踏上路途抱有热情。他以看待一个奇迹一般的眼神,邀请卡桑上路。
三个人,两匹马和一只狗。不紧不慢地前行。被风吹得很淡很淡的苍穹呈现出悠扬的蓝色。在离天最近的大地上行走,大口呼吸这里冰凉洁净的空气,你似乎感觉,肺部里面充满的不是稀薄的空气,而是水蓝色的天空的梦境。简生和辛和忍耐着缺氧带来的疲惫,攥着缰绳,以均匀的步伐前进。
他们计划先走出这片牧场,然后沿着当地人换取粮盐打马走过的路线,一直继续北上。那里是她的第三个摄影目的地。她要在那传说中的上青仑卓草原上停下来,选出一个最佳的摄影角度扎下帐篷,等待景色的光线和色彩呈现最完美的那个瞬间。谁也不知道这样的等待有没有结果。或许等待一个星期之后的唯一结果仅仅是干粮耗尽之后的一场风雪。
2
她背黑色的专业摄影包。外挂的碳纤维三脚架。遮光罩,备用电池,UV滤镜,普通清洁剂,去油专用镜头液,一整袋胶脂棉,镜头纸,气吹,刷子,闪光灯及长连线,快门线,防尘防雨塑料袋,暗袋。胶片。普通旁轴机。单反机和24/1。4,85/1。2,300/4,等等。为追求好的拍摄效果,一直使用定焦头,即使知道会加重体力负担。定焦头广角端的歧变和眩光没有那么严重。加之高原某些地区沙尘很重,寺庙内部又常常充满了烟雾粉尘,变焦头的封闭性稍差,风箱效应使得拍摄时容易把那些纤维和灰尘吸进镜头里,这样一来即使是使用单向滤尘的吹气球也很难弄干净镜头。一不小心还要划伤胶片。除此之外,定焦头的大光圈也是一种必要。
尽管已经尽可能地做到了准备周到,但是一路上他们还是碰到了意料之外的麻烦。
旅途从成都开始,沿川藏线深入。第一处停泊,是在然乌湖及其上游的来古村。来古村的名字来源于来古冰川。川藏线上鲜有人停留在此。在这座美妙无比的小村,可以看到一个被来古冰川的一条终碛垅分成两半的湖泊。湖泊两边的颜色截然不同,很是壮观。他们来到的时候,看到村庄的阔地上粉红与鹅黄的大片野花扑面而来,前面是两只孪生的碧蓝的冰川湖,然后再远处就是来古冰川夏日的灿烂冰雪,黑白相间的冰川中碛垅蜿蜒并行。俨然是北欧斯堪迪纳维亚某处秘静的美景。
从来古村往前,到林芝,工布江达,墨竹工卡,之后就是拉萨。两个人在拉萨停留很短,然后向北去往纳木措。途中翻越海拔五千米的那根拉山口的时候,简生被高原反映折腾得十分痛苦。他的胸口总是发痛。终于到达那木措的扎西半岛,两个人眺望念青唐古拉山,感觉异常壮观。简生在那里写生数日,颜料一再被冻结,无法继续。
在纳木措拍摄的时候,因为干燥,胶片上面出现了静电的痕迹。她抱着遗憾,离开纳木措之后向南走,沿中尼公路经过日喀则,定日,然后就进入了珠峰保护区。辛和的单反机镜头在光圈片之间使用的润滑油不耐低温,在珠峰大本营一带等待拍日出,考虑到把相机放在帐篷里面到了拍摄的时候又拿出去会产生忽冷忽热的温差,对相机不好,于是她把相机留在了帐篷外面,等待拍摄的时机。然而没想到全开光圈测光的时候,机器长时间暴露在寒冷之中,润滑油凝结,拍摄时光圈无法正常的收缩。大量的曝光过度使得不少艰苦的拍摄都失败了。想要重来,但是低温造成电池效力短,没拍几下出其不意地就没电了。非常倒霉。
简生也因为长久气温寒冷,无法像平常那样,坐在那里慢慢写生。颜料全部都是硬的。只好画速写,回去之后再慢慢创作。
这些困扰并未阻挡她前行。走出珠峰保护区,他们回到藏北高原腹地。在路上遇到一个朝圣者。那个老头额头上肿着一个硕大黑紫色的瘤,是在朝圣路上磕长头留下的印记。他在路边停下,站在一个玛尼堆旁边,将背囊里的擦擦取出一些,恭敬地放在玛尼堆的石头上。嘴里一直在重复念叨着什么。简生好奇地走近,看到他的擦擦非常的粗糙,也造型各异,并不规则,却都十分古朴漂亮。简生本想带走,但是藏族人们皆劝告他不要将转经路上的擦擦拿回家,因为上面附有贡放者的祈愿,带回家中不祥。简生只好作罢。
3
在公路旁一处简易的旅馆里稍作停留。他们两人开始北上。租了马,独自前行,向青仑卓草原前进。便是在那里,简生走进了卡桑的草原。
现在重新上路的时候,身边已经多了卡桑这个旅伴。去往青仑卓草原的路途是村子里换粮的古道,路况复杂,卡桑做他们的向导。在坦荡如砥的藏北高原,大地荒凉如同月球表面。头顶上的天空上漂浮着白色的云朵,在苍穹上悠然旅行。大地上只有浅浅的两道白色车辙印,如同葬礼上的素缟一样飘向远方。走了很久也找不到所谓的公路。他们便沿着车辙印往前走,简生不时地拿出指南针辨别方向,停下来稍作歇息,缓解用力喘息带来的口干舌燥。更多的时候,辛和会取出摄影器材,耐心地摆好角度,拍摄她的作品。镜头里面的天地,除了浩淼空旷的如同狼毫一般呈现椒盐色的地皮之外,就只有比这地皮更加浩淼空旷的天空。唯有远处一道黑色的山脉的模糊轮廓,在枯燥的视野当中破了一笔清冥浩荡。
极其沉默的行走代替了一切。晋美始终领着他们耐心而步履稳健地前进。阵阵烈风拂过它蓬松的黑色长毛,那飘扬在风中的姿态像极了平原田野里的滚滚麦浪。
在他们徒步旅行的第一天即将结束的傍晚,高原上的落日以亘古不变的苍凉壮丽迎接了夜幕的低垂。天空之上幻化的云层显示出变化不定的瑰丽色泽。最后的余晖从厚厚堆积的蓝紫色云层缝隙之间斜着射下一柱柱金色的光芒。无名的潺潺河流蜿蜒迂回,在那光芒的照射之下静若华美绸缎。简生总是被这景象震慑得哑口无言。他拿那只旁轴机拍快照。从狭小的取景框中看到镜头外面的天地,一瞬间有沮丧之心。这天地之广袤,并非一只镜头所能囊括。他越发觉得,与其将它留在胶片上,不如将它留在心里。
辛和在一旁取出碳纤三脚架。由于风大,她又把摄影包挂在下面用于稳定。仍未等到器材准备好,那瞬间的美景已经黯淡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更为肃杀苍凉的夜的前奏。她微微叹息。这天地仿佛一位拥有着绝色容颜的傲慢小姐。不屑一顾地睥睨着这些拜倒在她裙下的疲惫的尘世灵魂。面对大地,她竟觉得自己极其卑微。
4
夜晚,他们依然停留在无边无际的高原草场。迫人的黑夜悄无声息地降临。一镰银饰一般的弦月缀在赤玄色的夜幕之上,远处依稀可见格拉丹冬的雪。紧紧贴着星光。像是少年时代读到的《吉檀迦俐》的诗句:旅途尽头,星辰降生。
简生支好帐篷。他在帐篷前的空地上点好一堆篝火,取出背包里的牛肉罐头和面包。在这阒静无声的旷野深处,他们安然地偎依着食物以及火堆带来的安抚感,姿态原始地感受着自己的生命的渺茫与不可确定。这混沌的天地之间除了黑暗一无所有。依旧是遥远的星辰依稀闪烁。简生与卡桑并没有任何亲热交流。因为言语不通,他们像是偶然相遇的陌生旅人,各自照顾着各自的旅途,相互善待,并且沉默寡言。
简生将食物分好,递给卡桑。他凝视着这个单薄弱小的孩子埋头啃食,完全是一只刚出生不久的饥饿小兽的样子。简生心中隐隐地不忍。他伸出手轻柔地抚摸卡桑的头,瞬间卡桑就敏感地停下来,目光澄澈地望着他,没有什么言语。瞳仁却在火光的映衬下熠熠闪光。某种程度上,她的目光就像是晋美,也如其他一切高原生灵一样,是一汪无名的雪山湖泊。安静,自省,有着暗含的凛冽血性。与生俱来。
在简生抚摸卡桑的头的时候,他想起了淮。简生此刻仿佛能够明白,当年善良的淮之所以这样陪伴他的成长,是基于一种怎样深刻的怜悯与不忍。
晋美警醒地一直站立着,目光四顾逡巡。身体与夜色融为一体,只见红色的瞳孔炯炯有神,如同神秘的火光。
他们收集到的用于燃烧的牛粪不够,篝火将冷罐头烤热了之后便渐渐熄灭了。他们默不作声地吃完食物,之后卡桑将自己那一份的一大半喂给晋美。简生面露愧色,非常抱歉地想起自己竟然忘记给晋美喂食。辛和立刻给晋美放了两根香肠在嘴边。可是晋美没有动她的香肠。只是吃完卡桑给它的牛肉。简生不解。直到卡桑微笑着把香肠喂给它,它才张开嘴一口吞下。忠诚聪明的生灵。与城市里面摇尾乞食或者扭着身体拼命取悦主人的宠物狗有着接近本质的层次区别。
除了狼嚎一般令人骨寒的风声猖狂地穿越,周围是空阔的寂静。没有生命的迹象。仿佛自己孤身处于世界末日之后的无人星球。简生为这样的鲜活体验感到兴奋。两个月前熙熙攘攘纸醉金迷的城市生活仿佛科幻的梦魇。他钻进帐篷,拿出笔记本记录今日的见闻。
在那一刻他想起城市的生活。声色犬马的人造森林,嘈杂拥挤的人群车流。危机四伏。动物本性中的弱肉强食在那里却要表现得黑暗猥琐得多。守着秒针滴滴答答的旋转并被不断警告着自己年轻本钱的贬值,实在是狼狈而疲倦的事情。
这一天与卡桑的相处,竟然不断地令简生自己获得回忆与反省。他心中为这些细小的精神所得感到无比满足。这便是超出旅途以及写生摄影之外的更有意义的东西。
一日的跋涉已经非常疲惫,而明天,是那么的未知。帐篷外面,卡桑坐在地上,遥望着无垠的黑暗大地,有着广袤而苍茫的森然之感。像是世界尽头。她隐隐约约地想念起爷爷犹如大地一般沧桑的面孔上面,布满山川一样纵横交错的皱纹。
晋美一声不响地趴在她的脚边,黑色的长毛散在风中犹如经幡一样滚滚抖动。卡桑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确认已经拴好了马匹,就拍拍晋美的头,像往常一样让它趴在帐篷外面守夜。
那个漫长的夜晚他们早早睡下了。高原的寒夜,只有呼啸的风声陪伴入眠。简生扭过头,看见黑暗中卡桑夹在他与辛和之间,披着一件黑色的羊皮袄子,沉沉入梦。有着天真甜美的睡容。女孩沉睡的姿势孤单寂寞。是因为内心与生俱来的旷阔而姿态安宁,信念坚强。
因为他们的生命,是一朵自生自灭的莲花。
简生试着大口的呼吸几下,填充一下似乎总是处在干瘪状态下的肺。努力暗示自己快些入睡,无论如何一定要好好享有此刻的休息。因为明天还有很远的路要赶。
5
半夜的时候晋美陡然不安分起来,喉咙深处发出沉闷的低吼之声,黑暗中的瞳孔犹如神秘火焰一般灼热而警醒。帐篷外面的马儿开始打着嗤嗤的响鼻焦躁地转圈。蹄子踏着地面发出铿锵的声响。
晋美镇静地蹲踞着,专心致志地捕捉着空气之中游移的丝丝生野的气息,由远到近,逐渐变得那么的强烈。主人仍然在沉睡,但是它知道,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野兽的气息已经非常迫近。它与生俱来的使命感指挥着它那近乎本能的保护欲。在它恪尽职守的牧羊生涯当中,它清楚地知道,完好地保护主人,主人的帐篷和羊群,是比生命更加重要的事情。那些图谋不轨的在缺少食物的寒冬冒险前来偷袭羊群的野狼和豹子,值得它们用性命去搏击。
从古至今,面对任何的猛兽,藏獒从来都是毫无惧色地与之英勇战斗,在丰富的对抗经验以及强大的忠于使命的意志支持下,它们常常展示出惊人的力量与勇气,为着藏獒身为凶悍忠诚的牧羊犬之王的尊严战斗到底。从晋美第一次在那个惊险的夜晚经过拼死肉搏,咬死了一匹饿狼之后,它就对自己的勇气和战术抱有绝对的信心。此后那些与它交手的猛兽,都无一例外地最终被咬破了脖颈,死死不放,直到暗淡的粘血泛着气泡,秾稠地从破损的喉管汩汩冒出,最终久久地瘫软下去。
这是它的使命。它不是杀手,但是有时候必须为了履行自己的忠诚使命作出必要的果断杀戮。这次也是一样。
它悄悄地站了起来。全身绷紧,毛发竖立,四爪牢牢地嵌入地面。专注地凝视着气味逐渐浓烈的方向,喉咙里面发出了警告的浑厚低吼。一片黑暗。马儿的阵阵狂躁丝毫没有影响到它的镇静。
终于,一抹银白的身影隐约显现了。一头豹子。一头银白的喜玛拉雅雪豹。晋美甚至能够凭借气味感觉到那头豹子正咧开了嘴,露出猩红的舌。它身躯庞大,脚步却轻捷得像猫。
晋美喉咙深处发出更加凶狠的沉浑吠声。
豹子无视,逐渐迫近。它显然是饿了。也许是草地生态退化,野牦牛不见了,山崖上也没了岩羊,藏羚又被偷猎者杀光。它饿得发慌,窝里还有嗷嗷待哺的小豹。闻到人畜的气息,冒险前来袭击。帐篷里面那若隐若现的一丝牛肉人肉的气味几乎要刺激得它发疯。它的骨架壮硕,耳朵警觉地朝前倒下削尖,压低了前肢渐渐贴地伏下,柔韧的身体已经如弹弓一样弯曲并且绷紧,腹部收缩,腿部的肌腱已经一匹匹用力凸现。完美的进攻前奏。
晋美毫无畏惧。它的后腿坚实地磴着地面,喉咙中滚滚低声咆哮,毛都已经竖起。一触即发。
两边皆是虎视眈眈,但彼此都是势均力敌的对手,因此对峙漫长而谨慎。
雪豹自然是知道藏獒的厉害。
《尔雅》中记载,“狗四尺为獒……獒,傲也。”《马可波罗游记》第四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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