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比西尼亚的反意战争、埃及的反英斗争,全给我们中国人民很大的鼓舞和激励。在国内,毛泽东同志已经胜利地到达陕北,几路红军的会合和党的政策的转变,这一切对于中国当前的革命形势都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党最近还发表了告华北民众书,号召人民行动起来一致御侮。再从我们学生这一个角落来看,北平学运就已经从沉闷了四年的景况中向前跨进了一大步。通过平津十校的联合宣言,扩大了我们的活动范围,促成了平津学生联合会的成立。在许多大学、中学里,我们党的力量也都开始活跃起来。我们团结了广大同学,正把他们从闭门读书的小圈子里,一步步拉到抗日救亡的洪流中。现在说到北大。过去我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我知道,我们遭受的摧残是很大的。
因此许多学生都转到了埋头读书不问世事的消极道路上。但是,今天,他们已经在血腥的现实面前逐渐觉醒了,所以我们要积极地引导他们,积极地团结他们,带领他们走出这沉闷的小圈子,带领他们奔向民族解放的神圣道路。而这样做的第一步,我也以为必须首先成立全校的学生自治会。我们要把这个组织全部掌握过来,以配合全市的学生运动。”徐辉精明闪亮的眼睛向每个同志的脸上一瞥,沉了沉又说道,“不过要注意,我们现在的口号是为民族解放而斗争。我们不要再用过左的口号吓退那些还没有阶级觉悟的人。过去,我们的工作遭受了极严重的损失,因为那时的领导成问题。今天,我们有了毛主席的正确领导,情况自然大不相同了。”
大家的意见集中在如何攻破各个班上反动的小堡垒,分析各种力量,研究如何进一步扩大进步力量。最后研究到历史系学生会的改选问题时,吴禹平拿出了一张小小的纸条,微微一笑说:“凭着这张小纸条,就可以叫王忠这伙反动家伙原形毕露。”
“什么纸条这么神秘?!”刘丽要抢吴禹平的纸条,吴禹平把手一缩,收回去说:“天机不可泄露。我得之不易,现在交给侯瑞,他可以用它做武器,大战一场。”
侯瑞看看纸条,笑着说:“是王忠收到国民党经费的收条。这可真是好武器。不过光有收条不行,咱们还得布置一场激烈的战斗。”
“那时,再看看王晓燕这家伙变成什么样吧!”刘丽忍不住又冲了一句。
党员同志们又在一起商讨了一下和反动学生具体斗争的步骤,就在兴奋的充满信心的心情中散了会。
道静和瘦小的徐辉走在一起,在寒冷的下着微雪的夜晚,徐辉一边走着一边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小林,老江何必派我来帮助你?我看你比我进步得快多啦。”
道静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徐辉,你说哪儿的话。我还差得远哩。因为我没有经验,水平低,所以北大的工作直到最近才稍有起色。”
徐辉看看道静的脸,握住她的手笑笑,半天才说:“一个共产党员永远不会满足于他已有的成就。小林,好好努力吧,不久,北平这座火山就会在敌人的心脏里爆发。现在,咱们就准备好一切力量做个点火的人吧。”
道静感激地望着徐辉,心里感到一种说不上来的同志间的温暖。
(第二部第三十六章完)
第37章
午后,冬天的太阳用它最后的柔光投向大地的时候,王晓燕挟着一包书,无精打采地走在景山东街的马路上准备回宿舍。这时蒙着眼镜穿着灰色哔叽棉袍的戴愉,斜刺里迎到她面前截住她说:“燕,哪里去?”戴愉浮肿的黯黄的脸上挂着一丝微笑。
“你?怎么一个星期不见你?……”晓燕睁圆了眼睛,绯红了脸,而且忍不住一阵心跳。
戴愉挨在她身边,碰了碰她的手:“现在有时间吗?我们谈谈。”
“到我宿舍去?”晓燕扶扶眼镜迟疑地看着他。
“到北海去散散步。有许多日子不去了。”
晓燕点点头,戴愉拿过她手里的书,他们就并肩转向北海公园的前门去。
冬天,公园是荒凉而冷落的,在濠濮间栏杆旁的长凳上,他们紧挨着坐下来。
看看左右没人,戴愉拿起晓燕的手在唇边吻了一下,用无神的鼓眼睛看着她愁闷的脸色。
“燕,你怎么搞的?精神越来越萎靡。不然,我们结婚吧。那样你的精神会好些……你固执得很——封建,把童贞看得那么神圣。真对你没办法!……”
“瞎说!”晓燕打断了他的咕哝,“我还没到老处女的时候哩,你总是往那上面想。”她轻轻地笑了,推开他的手小声说,“我也说不清这些日子精神为什么不好。君才,你闹错了吧?王忠不是个好人,他乱追女同学、威吓人、打人……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个共产党员?我可不愿叫他来领导!”
戴愉用脚踏着地上的枯草,闷闷地说:“王忠是该批评。可是燕,你不懂得地下工作就是这样的,组织不能够监督得太严……怎么样?你找到林道静了吗?和她的关系怎么样?”
“不要说这些了!”晓燕烦恼起来,“她不在北大了,哪里去找!”她不知为什么忽然这样说。其实她是碰见过林道静的,只不过还是彼此谁也不理谁罢了。“君才,以后不许你再提她了。为你……我相信了你……”她侧过脸去,怅惘地望着结了薄冰的白茫茫的河水。
“不对!晓燕,你这样凭私人感情用事怎么能够称得上党员!林道静她为什么不在?你是故意装糊涂!告诉你,她不但在,而且最近还在活动。北大的一些自封的进步分子不但拉拢落后同学,像李槐英这样的人,他们都在笼络。有些同学也真的在他们虚伪的抗日救亡、统一战线的口号下受了欺骗。这里面恐怕就有林道静的作用。这些,你难道不知道它的危害性?你真的不负责任地听任他们来迷惑纯洁的青年?”
“我看他们这样做并没有什么害处。”晓燕轻轻地咕哝着,“君才,是不是你搞错喽?我看你倒是越来越糊涂了。每次,我想见你,可是又怕见你。你知道我心里多痛苦……”她低下头去,摆弄着衣角,一滴泪水滴在戴愉那被尼古丁熏得焦黄的手指上。
两个人全缄默着。戴愉用打火机点着香烟,无聊赖地靠在椅背上慢慢吸着。一支烟快吸完了,太阳在烟雾缥缈的西山上只剩下了半个橙黄色的圆圈,这时他把烟头一丢,转过脸来瞅住晓燕阴沉地说:“燕,我必须严正地警告你,你的思想表现得太危险了。没有政治警惕性——不明是非——没有组织观念!这样,你会自己毁灭自己的。你不知道,我用尽所有心血来帮助你、爱护你,你反而怀疑我——这真是岂有此理!如果你不信任我,那么,你就向林道静这个叛徒去告密吧!统一战线是什么?这是完全错误的投降主义的路线。向敌人去告饶,向军阀、官僚和资产阶级去伸手,这正是林道静这些人所信奉的主张。可是,燕,你怎么也信了起来?所以,我说你的思想真是太危险了!”
王晓燕越听,神色越严肃。她被自己的爱人、也是政治上的领导者的滔滔议论和批评慑服了。她低着头,凝神注意地听着,最后,她抬起头来这样回答他:“君才,你知道我是非常幼稚的。靠近革命才不久,许多问题分析不清……你放心,以后我会改正的。”
“好的。”戴愉拉起她的手笑了。他那黯淡的眼仁里闪过一丝阴谲的得意的笑意。这老实的温顺的女孩子又被他征服了。“走着谈好吧?”他挽起晓燕的胳膊沿着河岸向后门慢慢走去。
“燕,从思想上你必须提高警惕。”一边走着,戴愉一边热切地告诫着王晓燕,“一定要防止这些人利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旗号来拉拢、欺骗幼稚的同学,现在各个班上都在酝酿成立学生自治会,这都是那些反动学生在搞争权夺利的把戏,你一定知道了。所以,我们必须站稳无产者的阶级立场,同一切资产阶级的思想作殊死的战斗。”
晓燕没有出声,好像在沉思。最后当他们快要走出大门了,她抢先靠在一棵大树下招呼着戴愉:“嘿,你过来。”
戴愉挨着她站住了。
“才,告诉我实话……你、你是不是真……真爱我?”
那双鼓鼓的金鱼眼睛惊异地瞪着晓燕。
“怎么!你怀疑我?”
晓燕低着头不看他,用力摆弄着一条素花的手帕。
“我发现你有许多事瞒着我。”
“什么事?”
“你、你就从来不肯告诉我你的住处;你说你不喝酒的,可是我闻过你身上的酒气;而且……”
“还有什么?”
“你身上还有粉香、香水香……而且不止一次。才,如果你另有所爱,你明白告诉我,我不会怎么样的……”晓燕的脸像河上的冰一样灰白了。
戴愉不动声色地微笑着。他用手在晓燕的肩上轻轻拍了一下,挨在她耳边说:“痴心的姑娘,真是个书呆子。你完全忘掉我们都是些什么人喽——白区的地下工作者嘛。我负着这样重大的任务,住处当然是极端机密的,而且是无定的。这是铁的纪律,谁能违背?只好连你也不能告诉。你该原谅我。至于酒气和粉香——燕,你真是太天真太简单了!除了你——我的爱人以外,我还必须和一些女同志来往。她们要化装,有时,我们要装做爱人挨得很近。至于酒嘛,为了麻痹敌人,有时还要装做酒鬼。燕,这一切你、你真不明白吗?”
晓燕笑了。虽然她的笑带着一种凄凉的勉强的意味。
和郑君才分别之后,她回到家里去。
她心情不安,在院子里碰到正在散步的父亲,她瞅瞅他就往自己的屋里跑。教授微微一怔,追上去喊道:“晓燕,晓燕,又怎么啦?”
晓燕只好站住脚,勉强向父亲笑笑:“爸爸,没有什么。今天的报纸你看了吗?蒋介石在五全大会开幕式上的讲话你看到没有?”
“看见啦!这些卖国求荣的家伙又在放那些骗人的空炮:什么‘和平未到绝望时期,绝不放弃和平;牺牲未到最后关头,亦不轻言牺牲。’难道现在还不到牺牲的最后关头?……”教授兴奋起来了,他郑重地看着女儿滔滔地议论起来。
但是满腹心事的晓燕今天却没有心绪去谈这些,她撒了个谎说身上不舒服,丢下教授就跑回自己的屋子去了。
一进屋,吓了一跳,只见小俞淑秀正坐在梳妆台前,拿着一把大梳子对镜梳妆。她一见晓燕,放下梳子,就跳上去抱住她的脖子。
“王姐姐,你可回来了!差点连你也见不着了!知道吗?今天夜里我就要走啦,要离开北平啦。”
晓燕握住小俞的手,问她:“到哪儿去?怎么这多日子不见你了?”
俞淑秀拉过晓燕和她一同坐在床边。
“功课忙,加上课外又有好多工作,就谁也顾不得找了。林姐姐也是好久不见她了。你最近常见她吗?你问我到哪儿去吗?你猜不着,组织上答应了我的要求——不念书了,要到工厂做工人工作去了。你听明白没有?我要到工人当中去了!”她东一句西一句兴奋得语无伦次地唠叨着。
“去哪个工厂?在什么地方?”晓燕见了小俞,暂时把心上的烦闷丢掉,温厚地笑着问。
小俞这孩子可鬼头。她向晓燕把眼一挤做了个鬼脸,然后摇摇头回答说:“不能告诉!谁也不能告诉。反正我要参加工人的队伍去了,多高兴呵!”
晓燕拍了她一下子,笑着又问:“你爸爸妈妈叫你去?放着书不读,娇女不当,真要去做受苦的工人?”
“瞒着他们呀!今晚上我就偷着跑了。他们找也我不着了。你看,我来看看你,向你道道别,偏你不在,我正要打电话叫你回来,可巧,你自己回来了。王姐姐,只要组织分配,我做什么都高兴。现在,我真高兴极啦!”
晓燕凝神瞅着小俞,只见她那明净俊气的脸上带着一种果决的气概。这颗青春的火热的心激励了晓燕,使她不觉忘掉了多日来的烦恼。她挨着小俞嫩白的颈脖温存地笑道:“真是有出息的好孩子,我应当向你学习!”
小俞一下子蹿起身来,向梳妆台上拿过那把深红色的精美的大梳子,然后跑回晓燕的身边说:“王姐姐,你向我学习什么呀?你向这把梳子的主人学习吧。你知道它是谁的吗?林红姐姐的!她在牺牲前把这把梳子给了我,从此以后,我一见这把梳子,就想起她来。一想起她,我身上就像长了翅膀,就长出了无穷的力量。所以我一遇到困难,一遇到难受的不顺心的事,我就把这把梳子拿出来。我一拿起它,我一拿它往我的脑袋上一梳,我就好像变成了林红姐姐,我就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烦恼了。今天,我要走了,要离开家了,心里有点儿难过——你知道,我妈只我一个女孩子,她该多么想我呵!不见我了,她该怎么样的到处哭着找我啊!所以我拿起了这把梳子,一个劲地使劲梳头。”
小俞本来是笑着说话的,可是说着说着她哭了。
晓燕拿过林红的梳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它。望着望着,含蕴在眼里的泪水也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为了转移这沉闷的空气,她擦干了眼泪问小俞:“小俞,你今晚上是坐火车走还是……有没有别人送你?
告诉我,是不是有了个爱人——他一定也是个活泼调皮的小家伙吧?”
“没有!没有!”小俞把脑袋摇得像货郎鼓似的,“谁要那些讨厌的男孩子!嘿,王姐姐,我的心事还没同你说完哩。临走以前没有见见林姐姐,这真叫我怪伤心。我可想她哩。可是这几个月她行踪秘密,我也没时间多打听。我问你,你常见她吗?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做什么工作?她找过你吗?”
小俞只顾絮絮不休地说着,却没有注意晓燕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等她说完了,歇了一会子,仍然不见王晓燕回答她,这才引起了她的注意。
“王姐姐,她怎么啦?她,她……”小俞的脸白了,她以为道静又遭遇了什么不幸的事故。
“没有什么。”晓燕冷淡地说,“她在北大旁听呢。”
“那你们常在一起了!在一起工作了!”小俞性急地插着嘴,脸上漾着天真的笑容。
怎么办好呢?晓燕心里开始交织着一种复杂的矛盾的感情。她想告诉小俞:林道静变坏了,她们已经断绝往来了……
但是她——这个小俞是不是和林道静一样,也是个那样的人呢?她来,是不是有目的地来试探她呢?……于是,她不做声了。
她迟疑的、忐忑不安的心情被聪明的小俞看出来了,一张锋利的小嘴又叭叭地说道:“王姐姐,你们俩之间一定发生了事情。什么事情呢?她是个好同志,你也是个好战友,你们之间能够发生什么事呢?……不能!不能!王姐姐,这简直是不能想象的!太不能想象了!告诉我,林姐姐究竟是怎么啦?”
她那天真而诚挚的态度,使得晓燕打消了对她的怀疑。
“小俞,我应当告诉你!”半天,晓燕才振作起来庄重地说道,“林道静欺骗了我们——我简直做梦也没有想到——她早就是一个叛徒,而且做了暗探……”
晓燕是很怕小俞喊叫起来或者咒骂起来的。但是出乎她的意料,听到了这几句话的俞淑秀,没有喊叫也没有咒骂。在一刹那间,她那幼稚的孩子气反而消失了,她忽然变得严肃而冷静。一双灵活的大眼睛紧紧盯在晓燕愁苦的脸上。她轻轻地一字一板地说:“王姐姐,你搞错了吧?受了什么人的欺骗吧?我和她同住监狱,又一同出来,我知道她。说得天塌下来,我也不相信她会叛变的!敌人的阴谋诡计多得很,不是你上了什么人的当?反动派是喜欢我们起内讧,喜欢挑拨离间我们的。”
“不要说了!”晓燕面色苍白地拦住了俞淑秀。她的声音很低,好像病人一样的衰弱无力,“这些天——我像在噩梦里一样迷迷糊糊;又像坐着小船行驶在风浪上——忽而向右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