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小胡同里,倏忽不见了。
道静站在马路上,望着侯瑞走进去的小胡同,沉重地长出了一口气,也赶快走开了。
第二天晚上,他们又一同到新文字研究会的集会地点去看了看,情形还是和世界语学会差不多。研究新文字成了迷惑敌人的幌子。随着华北形势的紧张,青年学生借着这个地方在控诉日寇和国民党的罪恶,在抒发个人的苦闷、彷徨。但是也像世界语学会的讨论一样,对当前的危急形势,他们除了喊两声要抵抗以外,谁也说不出什么具体的主张来。看到了这些情况的林道静,当夜,立刻把侯瑞邀到她的住处,两个人做了一次比较深刻的长谈。有了江华的指示,又看到了真正的群众的力量,道静的态度变得坚决果断了:“侯瑞,咱们接着谈谈昨天晚上那个问题——那些积极的爱国群众,为什么对‘我们往何处去’提不出具体的回答?”
道静本来准备要和侯瑞展开一场激烈的争辩的,可是奇怪,侯瑞好像早就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地说:“路芳,谢、谢谢你,一切都、都不必多说了。我犯了保守主义或者说经验主义……我总是拿去年,拿前年白色恐怖最疯狂的时候,群众情绪一度低沉的情形来看今天……”
侯瑞的转变使道静非常高兴。她忍不住一下子拉住侯瑞的胳膊摇晃着说:“侯瑞,你真是个好同志!……那,那,我想北大的工作今后一定可以大大地活跃起来啦!”
侯瑞还是不慌不忙地,眯起两只离得远远的眼睛,说:“路芳,感谢你,也感谢党,感谢群众。想不到北大这个藏龙卧虎的地方,散兵游勇这么多。过去,我也知道同学们对时局的关心、苦闷,有些积极分子十分活跃。可是,我没有把他们和整个形势联系起来;没有重视这些力量,所以造成北大的工作停滞不前。”谈到这里,侯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下去了。
道静的神情也很严肃,她用沉思的眼睛瞅着侯瑞:“我想,党的工作要是不和群众相结合,那就是没有根的草不会有生命、有力量。可是群众运动要是不和党的领导相结合呢,那就是无头的鸟,永远不会搞出什么结果,永远不会找到正确的道路。从世界语学会那个讨论会上,我才深刻地体会了这个道理。侯瑞,你看是不是这样?”
侯瑞的神情很特别,他不回答道静,却死死地盯着她,好半天才突然说道:“路芳,我已经想出办法来了!把那些散兵游勇,把那些自发的积极群众都吸引到我们的周围,都分配给他们具体的工作。通过他们在各个班上再组织起一定数目的可靠群众。这样,党和群众的力量结合起来,我看那些老法[当时北大学生对法西斯派的一种鄙夷的称呼——原注]就闹腾不起来。然后改选学生会——把各个班上的学生会一个一个地拿到我们手上来。那么全校统一的学生会就会成为我们的,还会有问题么?”
“原来,他是有能力的,可就是过去没有使用它。”道静看着侯瑞那两只离得远远的眼睛里闪烁着激动和智慧的光芒,心里不禁这样想。接着道静也激动地对侯瑞说:“侯瑞,还是你了解情况,有办法。这次要是一个班一个班地去发动、掌握,我看情况一定和上次不同。我想只要积极地发动群众,及时抓住群众的苦闷心理给以启发引导。要是群众都起来了,那几个老法又算得了什么呀!”
侯瑞点点头笑了。这个晚上,他们第一次融洽地、意见一致地商讨了北大工作如何迅速开展的问题。来北大以后,道静也是第一次那么香甜地熟睡了。
(第二部第三十四章完)
第35章
早晨,李槐英刚刚洗过脸,准备上图书馆去——因为今天上午她没有课。这时,一个身材袅娜、衣著鲜丽、阔面大眼的年轻女人穿着高跟皮鞋匆匆地跑进房里来。
“小李子,你起来啦?”一进门这个女人就拉住李槐英的手兴冲冲地说,“走,陪我到车站去!快点!”
“黄梅霜——小梅子,什么事?”李槐英不慌不忙地瞅着梅霜微笑着。
从玫瑰色的皮包里,黄梅霜掏出了一封电报。“你这没有皇冠的皇后,什么也不懂!你看看,这是什么?”黄梅霜说话很快,眼神很锋利,看得出来这是个性急的泼辣的女人。
李槐英看过电报,瞅着黄梅霜嫣然一笑。
“好啦!你日也盼、夜也盼的人就要来到啦。小梅子,可以,我当然愿意陪你去接他!”说到“他”字,李槐英用小拇指在黄梅霜白嫩的脸上轻轻一戳,咯咯地笑了。黄梅霜也笑了。
两个穿着翻毛皮大衣的女学生都坐在人力车上。在驰向前门车站的路上,黄梅霜回过头来告诉李槐英:“小刘在东京帝大毕业以后,就来信说快回国了,可是一拖再拖,也不知他忙的什么。昨夜十一点多我才突然接到这封电报,说他由秦皇岛下了轮船,今天上午十点一刻的火车到北平。嘿!小李子,快十点了……”黄梅霜看看腕上的手表,又赶快说完尚未说完的话,“现在离十点一刻还差三十八分钟,我上午有两堂课都没有上。说实话,他一来,上帝对我都不重要了。”她扭着头对李槐英笑着,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把高跟鞋在洋车的踏板上连着狠狠地踏了几下,对车夫粗声催促道:“快点!拉快点!火车就要到了。”
两个女学生还没有走进东车站的大门,远远地就望见车站附近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她们再走近一看,许多黑制服的警察,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根粗皮鞭,而这些皮鞭在嘈乱的人群头上,就像无数的褐色长蛇——有的昂头向上,有的蜿蜒飞舞,有的在凶恶地盘旋……而在这些皮鞭下面的,是万头攒动的人群。皮鞭赶着人群,人群惊慌乱窜。妇女、小孩哭喊着,人群呼儿唤女地大叫着……在这些嘈杂声响之中,还有警察凶猛的叱叫:“躲开!躲开!都躲到候车室去!躲到远处去!前门里外现在宣布戒严。”
行路的人飞快地跑走了,无数提着包裹行李、箱箱笼笼的旅客,迅急地跑向候车室里去了,哭喊着的女人孩子也找个角落藏了起来。这时不管他是工人、农民、公务人员,还是大腹便便的商人,人们的眼睛都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困惑苦恼着:“什么事呢!”“什么事呢?”“来了大人物?”许多只眼睛都用惊疑的目光互相探询着。可是谁也没有探出个究竟来。
李槐英和黄梅霜两个混在惊慌乱窜的人群中挤进了车站里面。黄梅霜若无其事地拉着她的女友,昂然地走向卖月台票的窗口,却冷不防一条皮鞭在她俩的头上舞动起来,几乎抽在黄梅霜的肩膀上。黄梅霜动了气,她把大黑眼仁一瞪,冲着身边的一个年轻警察喊道:“你要干么?”
警察开始是满脸的凶煞之气,他把鞭子举得更高,看看第二下就要抽向两个紧挨着的女人身上。但是,他灵机一动,发现他皮鞭下的牺牲者并不是乡下佬或者穷苦的小贩,而是两个衣著阔绰气派大方的小姐时,他高举着的手松下来了。
“对不起!”警察抱歉似地佯笑了一下,“现在戒严了,请到候车室等一等。”
黄梅霜和李槐英同时抬眼向旁边的候车室望去,只见平日空旷旷的大候车室里,现在黑压压地挤满了人群。人们拥挤着、乱窜着,而在入口处,却还有大群大群的人在警察皮鞭的监督下在向里面拥挤。
黄梅霜把描得弯弯的眉毛一翘,厌恶地唾道:“脏死了!臭死了!谁进那里面去!槐英,来,我们就在这出口地方等着,看他们怎么样我们。警察们也太凶啦,也不知哪个该死的这时候来……”她狠狠地向举着鞭子的警察瞪了一眼。
工夫不大,火车站的里里外外全都鸦雀无声了。仿佛冬日的深夜,一种肃杀的气氛笼罩了整个的车站。警察手里的皮鞭不见了,都一律换成了白色的短木棒。从月台到车站外面,警察排成两行,脸对着脸整整齐齐地站着,仿佛仪仗队一样。
几声汽笛的嘶叫,火车进站了。
警察还在恭敬地肃立着。这时,却又临时增加了一队灰衣的宪兵掺在警察当中来警卫。于是火车站更加显得威严、肃穆——俨然是皇帝驾到般的气魄。
听见火车进站的声音,被关闭在候车室里、像囚犯又像牲口似的人们,在烦躁中响起了惊异好奇的声音:“倒要看看都是什么贵客大人物。”
“何应钦到北平也没这么抖劲呀!”
“蒋委员长来了,也不准有这大派头!”
愤懑讥讽的议论,在污臭的拥挤的候车室里散布着。突然,玻璃窗狠狠地响了一下,一个军官模样的中年人,举着盒子枪向屋里的“囚犯”们喊了一声:“友军要到了,不许再嚷!谁再说话,拉出去枪毙!”
“友军?……”
“友军?……”
人们垂下了眼皮。好像突然遭到了霜冻的庄稼,一个个衰萎地痛苦地低下头来。
顷刻间,在中国的国土上出现了这样的奇迹:一队队红肩章、大皮靴的矮小而粗壮的日本军人下了火车,凶赳赳地昂头阔步地走过来了。一队接一队地过来了。他们披挂着全副武装——机关枪、步枪掮在肩上,明晃晃地发着耀眼寒光的刺刀握在手里。而“护卫”他们的中国军警呢?
黑衣警察身上只有小小的白木棒;灰衣宪兵的腰间只挂着短短的盒枪。在这些日军以战胜者的姿态迈着大步橐橐地走过这些寒酸的怯懦的中国军警的身边时,被囚禁的人们喘息不安地瞪大眼睛望着那些红肩章,望着红红的像大膏药似的太阳旗……这些眼睛是愤怒的,也是惊疑莫定的。时局将要怎样发展下去呢?日本人不费一枪一弹占领了中国的东北,而现在,北平——中国几千年来的文化古都,竟也悄悄地无声无息地沦丧了吗?
李槐英和黄梅霜终于还是被赶到候车室的门边伫立着。
日军经过时,她俩都惊悸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向门里挤了挤。黄梅霜也不嫌脏臭了,不,她还是闻不了这气味,时而用绢帕捂着鼻子,时而又用皮包掸着鼻子前面的臭气。李槐英虽然也讨厌这气味,但还不像黄梅霜,她皱着眉头望着那些洋洋自得的日本人,心里不知怎的感到一种说不上来的压抑,好像胸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候车室里的人们看见了昂头经过的日本军队,看清了他们被囚禁起来的原因就是这些“友军”的降临。突然一阵由小而大、由缓而疾的喧哗声爆发了。
“怎么样?怎么样?开来了这多日本军队——北平不是完了吗?”
“你不知道,华北要‘自治’啦。何应钦到北平来就为的是廉价拍卖!”
“他妈的!中国人是孙子,日本人是你他妈八辈祖宗!”
“小子们知道吗?这是中国地方,不是你东洋三岛!哼,打靶——又该在东长安街上打靶啦!”
“嚷什么!嚷什么!找死吗?……”
人群中有激愤不平形于颜色的;有对这些现象视若无睹、只忍耐地等着对他们的释放的;更多的人还是发出了愤慨的咒骂声……于是宪兵老爷又走到了窗前——此时日本人在经过,他不敢大声叱骂,却朝候车室里瞪大眼睛压低声音吼道:“不许出声!肃静!”
但是屋里肃静不了。嘁嘁喳喳竟连互不相识的人也低声攀谈起来了。李槐英本来是呆望着窗外络绎不断地走过的日本军队的,但她的肩上忽被什么人拍了一下。一回头,却是江西老乡国文系的同学邓云宣。他满头大汗地挤在她身边,轻轻地摇着头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小李,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李槐英冲着黄梅霜努努嘴:“陪着她来接人。老邓,你怎么也来了?”
“我的表婶婶从东北来,我来接她……”说到这儿,他扶着眼镜伏在李槐英的耳边小声说,“花王,你的消息灵通,这——这些日本军队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李槐英摇摇头,茫然地笑笑:“我怎么清楚!听说华北也快变成东北了。你向来不看报的吗?”
“不看。”邓云宣尴尬地笑笑。看得出他是个专心读书的好好先生,“看它,管啥子用呀,不看还舒服些。”
黄梅霜也是望着那些红肩章、亮钢盔在发呆。不过眼前发生的是什么事她并没有想;而这时占据了她整个心灵的却是刘文蔚没有来。刘文蔚是一个大买办的儿子,他俩在上海复旦大学先后同学,以后恋爱了。后来他到日本去留学,她也转到北平辅仁大学来读书。她等了他三年,整整三年。她多么盼望和这个有钱的资本家的儿子结婚呵。而且他在日本学的是政治,回国后还会在政界大大地活跃一番。他们即将有一个美满而舒适的小家庭。这个家庭的安排不要日本式的而要西洋式的……可是他没有来,可恨的日本兵把这趟火车占据了——他明明说是要坐这趟火车来北平的……黄梅霜正在心思缭乱地呆想着,忽然,她的全身抖动了一下,立刻两只眼睛像要跳出来似的瞪住源源走过的日本人当中的一个人——
“小李子,他——他来了!”她喘吁吁地扭头向李槐英说罢,就跳起来,奋不顾身地、连宪兵拦也没有拦住地奔向日本人当中的那个人去了。
刘文蔚穿着漂亮的笔挺的西装,杂在十几个日本人中间。
这十几个日本人有的穿着高级军官的制服,有的是西装。黄梅霜三步并作两步扑到刘文蔚的身边,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角。
“文蔚!文蔚!你可来啦!”她喘喘地娇媚地一笑,不仅刘文蔚怔住了,连一同走着的日本人也停住了脚步,一齐望着这个拦在面前的漂亮的中国女人。“文蔚!我等了你半天,你,你?……”她望望同刘文蔚走在一起的日本人,不禁微微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刘文蔚有一张白净的长脸。他一见黄梅霜当着许多日本军官拦住他,脸上便露出了惊惶的神色。他向黄梅霍随便点点头’赶快转向一个便服的日本人轻轻地讲了几句日本语。日本人露着几颗金牙笑着,向黄梅霜点了点头,刘文蔚这才放了心。这小群日本人走了过去,剩下刘文蔚落在后面,这时他才靠近黄梅霜,小声地同她谈着什么,一边谈一边跟着日本人走向车站外面去。
李槐英留在候车室里完全被遗忘了。她看见黄梅霜同着一群日本人走出车站去的光景,心里有些不自在。想出去,但是中国的警察还拦在门口,她还必须同一屋子的中国人一起监禁在这儿。在这沉闷、无聊的时刻,邓云宣又同她絮絮地谈起来。
“你最近看见林道静没有?”他认真地问着李槐英,“这些天她找了我好几次,谈哪谈哪,她可会谈哪。李槐英,我觉得她是个很可怜的女人,这冷的天还穿着单薄的衣服。前几年她叫那个家伙威吓的时候,我就很可怜她,你不是也帮助过她吗?”他在人群中摇摇头,好像不胜感慨地瞅着李槐英。
“你这个书呆子!”李槐英回过头去微微一笑,“她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落魄可怜的女人。她是有目标的,有头脑的。他们正是要反对……”她把嘴努向走在最后面的几个日本兵,“你这个呆子,只知道诗云子曰——比我还糊涂!”
邓云宣好像恍然大悟地连连点头道,“对!对!你一句话把我提醒了。提醒了。晤,”他又把嘴凑向李槐英的耳朵,说,“她是有‘色’的吧?好家伙!”邓云宣连连闭目摇头,接着,又像惊恐又像欢喜地笑了。
李槐英向他使了个眼色,禁止他再说下去。
约莫中午十二点钟,进驻北平的日本军队早已消逝得无影无踪了,这一群不幸的中国旅客——南来的,北往的,才被从候车室里、从行李房里以及从什么角落里驱赶出来,或者说释放出来了。
“老夫子,咱们走吧!刑期满了。”李槐英站在拥挤抢路的人堆中,关切地拍拍邓云宣的肩头,拉着他就走,“回头见着小梅子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