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里,我看见你从村公所跑出来的那个神气,我就更不放心,所以住在你对面的殿里。”说到这儿,他闪着亮晶晶的眼睛笑笑,突然住了口。
道静这时才恍然大悟。自从来到北戴河海边,她常常看见他好像影子般在自己身边时隐时现。原来他是有意地在关心着自己。……想到这儿,她偷偷看看余永泽,不觉红了脸。
“林……”对她的称呼,他好像颇费思索地考虑了一下,最后还是秃秃地没有下文。“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你知道我很……同情……”
“余敬唐既然居心不良,我只有走!”
“哪儿去?”余永泽急急追问一句。
道静望望余永泽那双不安的小眼睛,沉重而又天真地说:“哪儿去吗?不知道!到处流浪,四海为家。”
“那怎么行!”余永泽坐在林道静对面的太师椅上,急忙摇着头,“天下乌鸦一般黑,这儿黑暗、龌龊,别处还不是一样。你,一个年轻女孩子可不能再去冒险。”
“那,你说怎么办呢?”道静对这个突然闯进生活里的青年,带着最大的尊敬,很快地竟像对传奇故事中的勇士侠客一般的信任着他。
“林……不客气,我们一见如故。敬唐那方面不成问题,我父亲在村中很有威望——他在外面做过知县,现在告老还乡,敬唐还听他的话;而且鲍县长他也认识。我和父亲说说,也可以和敬唐说说,他们是不会怎么你的。对敬唐那一套把戏,你只管放心,他不过是痴人说梦。你表哥一走,小学校里还缺教员,我想你就留在这里教书。这样不是更妥善些吗?”
道静歪着头默默地听完了余永泽的话,心里想:这个大学生不仅善良、热情,而且还挺干练。但是她却蹙着眉,摇摇头,带着年轻人那种任性的神气拒绝说:“不,我可不愿跟余敬唐这样卑鄙的人在一起。宁可饿死,也不能为五斗米折腰。”
“这不能算是折腰。敬唐也是个读书人。……”余永泽微笑着,委曲婉转地反驳林道静。
但是道静打断了他的话:“他才不配称为读书人呢——这样的人挨着他都讨厌!”
余永泽瞪大亮晶晶的小眼睛,凝视着面前这张苍白而美丽的面孔。在这柔美虚弱的外形里,却隐藏着一个多么刚强,多么执拗的灵魂呀!她为什么这样任性、这样幼稚地执迷于某种不可能达到的理想呢?他想说服她,可是一看她那倔强的、不易说服的眼睛,他不做声了。两个人相对沉默起来。
天都快明了,雄鸡在嘈乱地高声啼叫。林道静疲惫地伏在桌子上,心里乱精糟地不愿再说话。余永泽站起来向窗外望望,雨已经住了,天色放晴。在乳白色的晨光里,他默默地在道静身旁站了一会,然后沙哑着嗓子说:“我走啦,你该休息休息了。见了余敬唐可千万别露出听了他们的话,也别谈我们刚才那些……。还有,你现在可不能走。至于今后怎么办好,我们再商量。下午,到海边谈谈去好吗?我知道你爱海。”
道静站起身来点点头。当余永泽走出门外略一回头,他们两双眼睛好像无意中碰到一起时,两个人都不觉红了脸。
傍晚,欢笑着的海洋喷吐着白沫敲打着松软的沙滩,翱翔在空中的水鸟掠过薄暮的浮云,不时传来“啊,啊”的叫声。斜阳射在一大块嶙峋的岩石上,在它靠近海水的一小块平坦的地方,坐着林道静和余永泽。林道静低着头,看着闪闪发光的金色的海浪,思索着什么;余永泽则仰面望着海洋的远处,望着云水相连的淡淡的天边,还不时回过头来偷眼望望林道静。过了一会,他先说了话。听起来,他还是个善于词令的年轻人。“林……希望你能够相信我。我们虽然萍水相逢,可是我觉得你是个了不起的有意志的姑娘,所以从心底里……我的同情和钦佩使我忘掉一切地关心你。……我要求你留在这儿不要到别处去了,用我的人格担保绝不会有人敢再欺侮你。余敬唐已经答应你在这儿教书。三年级的级任你一定能做得绰绰有余。呵,可以吧?”
道静抬起头来,用愁郁的眼睛瞅着余永泽那黑黑的脸,说:“谢谢你,我知道。……我常想起高尔基的一句话:‘最光荣伟大的职务就是在世界上做一个人。’为了保持人的尊严,我不愿马马虎虎地活在世上。……”说着说着,她提高了声音,这羞涩的沉默的少女,突然激昂起来,那种天真的豪迈的神色,不禁使余永泽又吃了一惊。“假如为了贪图物质享受,我早就去做姨太太少奶奶,也就不这样颠沛流离了。可是,那叫什么生活!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他惊异地看着她,半晌张口不得。两个人又都沉默了。半天,余永泽灵机一动,突然转了话题:“你喜欢文学?读过不少书吧?”
“喜欢。读的不多。——还没问你:你在北大读哪一系?”
“国文系。咱们喜欢的是一样。”
于是找到了很好的谈话题目,余永泽不慌不忙地谈起了文学艺术,谈起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谈起雨果的《悲惨世界》,谈起小仲马的《茶花女》和海涅、拜伦的诗;中国的作家谈起曹雪芹、杜甫和鲁迅……他似乎知道得很多,记得也很熟。林道静睁大眼睛注意地听着从他嘴里慢慢流出的美丽动人的词句,和那些富有浪漫气息的人物和故事。渐渐,她被感动了,脸上不觉流露出欢欣的神色。说到最后,他把话题一转,又转到了林道静的身上:“林,你一定读过易卜生的《娜拉》;冯沅君写过一本《隔绝》你读过没有?这些作品的主题全是反抗传统的道德,提倡女性的独立的。可是我觉得你比她们还更勇敢、更坚决。你才十八岁是不是?林,你真是有前途的、了不得的人。……”他那薄薄的嘴唇,不慌不忙地滔滔说着,简直使得林道静像着迷似的听下来了。
上弦的月亮已经弯在天边,除了海浪拍打着岩石的声音,海边早已悄无人声,可是这两个年轻人还一同在海边的沙滩上徘徊着、谈说着。林道静的心里渐渐充满了一种青春的喜悦,一种绝处逢生的欣幸。对余永泽除了有着感恩、知己的激情,还加上了志同道合的钦佩。短短的一天时间,她简直把他看作理想中的英雄人物了。
第二天傍晚,他们又在海滩上相见了。
月在出来了,他们还沿着海滩散着步。
温和的海风轻轻吹拂着,片片乌云在天际浮游着。林道静和余永泽走累了,两个人就一同坐在岩石上。余永泽又说起许多有关文学艺术方面的话。但是,说着说着,忽然间他竟忘情地对林道静凝视起来,好像他根本不是在谈话。林道静正听得入神,看他忽然不说了,而且看他那凝视自己的神情,也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
“林,你记得海涅的诗么?”余永泽发觉自己走了板,就赶快找个题目来掩饰他的窘态,“这位德国的伟大诗人,我在中学时候就特别喜欢他的诗,而且背过不少他的诗——特别是他写海的诗。”
“你现在还能背么?”道静好像做梦一样听见了自己恍惚的声音。
余永泽点点头,用热情的声音开始了低低的朗诵:
暮色朦胧地走近,潮水变得更狂暴,我坐在岸旁观看波浪的雪白的舞蹈。
我的心像大海一样膨胀,一种深沉的乡愁使我想望你,你美好的肖像到处萦绕着我,到处呼唤着我,它无处不在,在风声里、在海的呼啸里,在我的胸怀的叹息里。
我用轻细的芦管写在沙滩上:“阿格纳思,我爱你!”
……………
余永泽背不下去了,仿佛他不是在念别人的诗,而是在低低地倾诉着自己的爱情。道静听到这里,又看见余永泽那双燃烧似的热情的眼睛,她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隐隐的幸福和欢乐,使道静暂时忘掉了一切危难和痛苦,沉醉在一种神妙的想象中。当她和余永泽沿着海岸踏着月光一同慢慢地走回村庄的时候,余永泽又轻声对她说:“林,你就留在这村子不要走了吧。看,这海边的乡村够多美!”
你信仰的人的每一句话都是有分量的,道静这时就毫不犹疑地答应了余永泽的要求。
几天之后,杨庄的小学校就要开学了;道静也送余永泽到北平去上学。
清晨,在寂寥的车站等候着东来的火车。因为时间还早,他们就在车站外面的一片空地上并肩漫步着。
虽然熟识不过几天功夫,虽然这几天在海滨的长谈不过是些艺术、人生和社会的空泛的议论,但是当这就要分别的一霎间,他们的心里却都感到了难言的依恋。尤其道静的心里在依恋中还有一种好像婴儿失掉母亲的沉重和惶悚。在北戴河有余永泽的仗义扶助,余敬唐收回了他那卑鄙的主意,但是他要一走呢,她不能不感到像从前一样的孤独困苦。
走着走着,他们立住了。
余永泽望着道静悒悒的愁闷的眼睛,望着秋风中她那微微拂动着的浓密的短发,情不自禁地感到了一阵心跳。自从在海边第一次看见这个美丽的少女,他就像着迷似的爱上了她。他是个小心谨慎、处世稳健的人,他知道过早地表露是一种危险,因此,他一直按捺着自己的感情,只是根据道静的情形适可而止地谈着各种使她中意的话语。现在,他已看出道静对他有了感情,而且很真挚。因此他就想向她谈出心中的秘密。可是,他犹疑着,怕说得不好反而坏了事。于是他忐忑不安,望着道静朴素的白衣,心里像燃烧似的呆想着:“含羞草一样的美妙少女,得到她该是多么幸福呵!……”
道静扭过脸来,发现余永泽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又灼热地望着自己,她突然也感到了一阵激烈的心跳。于是赶快蹲下身去摘起路旁的一朵小野花。过了一会,当她站起身来时,余永泽已经像平日那样在安静地微笑了。他望望车站里面说:“你回去吧,火车就要进站了。”
“不,火车开走我再走。”道静一甩头发,对余永泽稚气地一笑。
他们在车站上等候火车进站的时候,余永泽谆谆嘱咐着道静:“以后不管敬唐说什么,你要忍耐些,反正他不会怎么样你的。因为……”他望着道静笑了一下,“因为我告诉他我们成了好朋友。你说不是这样吗?”
“好朋友不好朋友,告诉他干什么!”
“告诉他有好处,这样他会照顾你。”
“我又不是小孩子,凭本事吃饭叫他照顾什么!”
余永泽怕道静生气,温存地看着她的眼睛,小声说:“林,别着急,你知道这些天我为你……为你各方面都费了多少心!……为你……呵!不说这些啦,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嘛,‘朝里有人好做官’。敬唐知道我们是朋友,只会有好处。你别在意这些就好了。”
道静低着头回答:“反正饿死也不会巴结他!”
“好一匹难驯驭的小马!”余永泽心里暗暗说着,嘴里却不敢再多话。
火车来了,余永泽提着提包上了车。道静站在车站水门汀的地上望着他。穿过嘈杂的人群,她看见立在车门上的余永泽的脸色很悲哀,车开动了,他还那么失神地望着自己,眼睛一动不动。……
“啊!多情的骑士,有才学的青年。”火车开走了,人群走散了,道静还站在车站上若有所失地没有动。
(第五章完)
第06章
道静在杨庄当起小学教员来了。由于自己养活自己的理想实现了,她的心情逐渐安静下来,并且对教书生活和孩子们也渐渐发生了兴趣。唯一使她讨厌的是:还要时常看见余敬唐。他那窄瘦的黄脸和那不断眨动着的薄眼皮带着狡猾的微笑在她面前一出现,她的身上就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不安和厌恶。
学生们告诉林道静:她表哥张文清就是因为不满意余敬唐干涉教员的自由,而被余敬唐解雇走了的。他是村里的大地主兼绅士,又是县里的红人,人们都管他叫“笑面虎”。不过,余敬唐见了林道静还是很客气,他照例地哦哦两声,然后向道静笑着招呼:“林先生忙吧?敝校设备可是简陋呵,受屈!受屈!”
道静冷淡地点点头,不愿跟他多说话。
可是余敬唐还是笑容满面。他一边眯着眼看着道静,一边点头“哦,哦……”真不愧称为“笑面虎”。
一天,道静在学校外面的高台阶上又碰见了他。他向道静点头,鼻子几乎碰到道静的脸上,笑着说:“林先生,恭喜呵!永泽媳妇刚刚死啦。您可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
“什么?”道静猛地把身子向后一退,激愤地盯着余敬唐:“我不明白您说的是什么话!”
“哦,哦,没什么,没什么。……永泽媳妇刚才死啦。碍道的破车搬走啦。病媳妇没咽气,媒人就上门,这是敝县的风俗。哦,哦,没什么,没什么。”
余敬唐说着,笑着,走掉了。
道静回到屋里,气得趴在桌子上半天没有动。
过了两天,下午下课之后,两三个教员正坐在教员休息室闭聊,余敬唐捏着一叠子信,口里哼哼唧唧地走了进来。一看见道静正在翻着报纸,他走到跟前喊了一声:“林先生,信!邮政局要搬到咱杨庄小学校里来啦,看,好大的一搭子啊!”
没等道静站起身来,他把信高高地举到头顶上,冲着所有其他的教员笑嘻嘻地说:“林先生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开个邮政局啦。一来信就是一大搭子——全村的人也没有她一个人的信多呀!”说到这里,他脸色一变,眨动着眼皮,板起面孔,一字一板地说:“林先生,我可不能不劝劝您,村子里可早有人说了闲话。您明白么?为人师表必得注意风化,男女……”
道静猛地夺过余敬唐手里的信,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余校长!我是来教书的,不是来听您讲烈女传的!我是教员,我有我的自由!”说完,她头也不回径直回到自己的寝室里,立刻倒在床上蒙起了头。
掌灯以后,她才抑制住自己,点起灯来读那包信。一气接到的这十来封信几乎全是余永泽一个人写来的。这个瘦瘦的青年大学生被爱情燃烧着,每天每天他都要写一封甚至两三封热得烫人的信寄给她。因为乡村邮局好几天才送一班信,所以邮差不来便罢,一来就有她一搭子信。这就叫余敬唐抓住了把柄。他正因余永泽打破了他的如意算盘——他不仅打算拿道静给鲍县长送礼,他自己也想沾一手呢——因此他对余永泽是不满意的。这正像一口肥羊肉刚刚要入口,忽然叫一只敏捷的手轻轻抓了去。他不能不感到懊恼。但是余永泽的父亲和余永泽本人是不可得罪的,大学生呀,这是村里的圣人,知道他将来要做多大的官。于是只好迁怒于道静。这年轻的、流浪的女孩子毕竟是手心里的物件,摆布摆布还不好说。
道静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封封读起那些热烈的、缠绵的信,渐渐脸上有了笑容。她被信中洋溢着的温柔情意和热烈而又含蓄的告白深深感动了,年轻的心沉浸在爱情的喜悦中,忘掉了一天的疲劳。看完信,她立刻提笔给余永泽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信中说到的一段话可以看出她不像一个天真的少女的、而仿佛是一个饱经忧患的老人的心情:
……永泽,我憎恶这个万恶的社会,我要撕碎它!可是我像蜘蛛网上的小虫,却怎么也摆脱不了这灰色可怕的包围。……家庭压迫我,我逃到社会;可是社会和家庭一样,依然到处发着腐朽霉烂的臭味,黑漆一团。这里,你的堂兄和我父亲是一样的货色——满嘴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我真像一只孤独的骆驼,背着沉重的负担,跋涉在无穷尽的苦难的沙漠中。……永泽呀,何时才能看见绿洲?何时又才能看见那渴望的甘泉呢?……
告诉你,你不是总嫌我对你不热烈甚至冷酷吗?不,从今天起,我爱你了。而且十分的……你知道今天我心里是多么难过,我受不了这些污辱,我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