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先生,您不用操心,咱们的老江神通广大。”这是满屯的声音。他说得一屋子人又都笑了。
天快亮了,王先生把自己家里的小骡车套好了,叫赶车的马上送道静到正定去上火车。这时,道静却拉着也要起身的郑德富在王家院里一棵槐树下说起话来:“大叔,我一辈子忘不了您……我现在就要走啦,咱们不知哪年才能见面。所以我还是要问您一句,您还恨我么?”
郑德富磕打着旱烟袋,黧黑多皱的脸上,闪过一丝隐约的笑容:“你不是林伯唐的闺女,你是闹革命的闺女,咱还能再恨你?这是共产党叫我不再恨你啦。过去咱也有不好,你别见怪。”
道静明明知道郑德富已经改变了对她的看法,不再仇视她了,可是当从他嘴里听到了这句确切的回答,她还是非常地高兴。
“闺女,”郑德富看着道静又加了一句,“我跟你老爷(外祖父)、你娘都是乡亲,我看见过他们。我哪能不疼你啊。”
“大叔您真是个好人,过去,我也错怪您啦。”道静笑着说罢,接着又问起她一直关心的事,“黑妮现在在哪儿?她的生活怎么样?您告诉我吧。”
听到这句话,突然间,郑德富和悦的脸变色了。它变成了一块冰冷的石块,呆呆地瞪着道静,手里的旱烟袋不知不觉落在砖地上。
“大叔,您怎么啦?……”道静急忙拉住几乎要瘫倒下去的老郑,心里吓得直扑通。
没有回声,清晨薄明的微光,照在郑德富苍老憔悴的脸上,显得又黧黑又苍白。就在这时,道静看见两颗泪珠慢慢滚到他的衣襟上。他忽然紧紧拉住道静的手颤声说道:“闺女,她没啦!咱那黑妮早就死在她婆婆手里啦。”
“啊?……她?……”道静一下子拉住郑德富的胳膊哭了。
那美丽、活泼、温柔而又懂事的幼年朋友的影子从来没有像现在——在听到她死的消息以后,这样打动道静的心弦。
道静擦着眼泪低声说:“大叔,别难过——将来,安生了,我接您……”她说不下去了,可是她还极力按捺住自己的悲伤,擦擦眼泪又问道,“大叔,我大婶呢?她,她在哪儿?……”
听了这句问话,郑德富那种痛苦的神情——所有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的悲绝神情,又使得道静吓了一跳。这次,他没有流眼泪,却发出好像从冰窟里吹出来的冷森森的声音:“她也死啦。你那老爹林伯唐趁着我出去作活的工夫糟踏了她。我那女人就、就、就吊死啦。”
又是一声轰雷打在道静的头顶,她的头脑有一阵是这样眩晕,迷迷糊糊地她只听见满屯在喊:“女先生,该上车啦。”
她也感到了江华亲切的目光仿佛在督促她快走,在鼓励她要更加坚强起来;她也知道姑母拉着她的手把她送上了小骡车,王先生又塞在她手里一卷钞票。这些她全知道。但是,她只是说不出话来。她感到身上有千万根针在刺痛,也像有多少忏悔的言语要说出来。坐在车上了,车帘放下来了,车夫已经扬鞭吆喝起牲口,她的眼睛还是迷迷糊糊的。车在土道上颠簸着前进,她的眼前总是晃动着黑妮可爱的笑脸;晃动着黑妮娘那慈祥温和的笑容;也晃动着郑德富那悲伤的沉重的身影。“赎罪,赎罪……”这时,她又想到了这两个字,可是,仿佛它们有了另外的一种意义。
“大叔,你该仇恨我!该恨我!……林伯唐、宋郁彬、宋贵堂、伍雨田,你们这些喝人血、吃人肉的野兽,早点——尽早地在人间消灭吧!”道静终于还是喊出来了。不过她喊出的声音并没有谁听得见。
(第二部第十四章完)
第15章
道静跟着老郑走出宋家的跨院、场院,从场院的小门出去后就走上一条通向大路的小道。他们谁也不出声,急急地走着。走出约莫四五里路看见一条有着车辙的大路时,道静这才站住说:“大叔,您回去吧。我自己能找了去。”
郑德富忽然变得年轻起来。他迈着大步拉着道静跳过一个小水坑,才说:“我送你去。你一走,我在宋家还能呆得下去?
黎明前的黑夜。驰行在辽阔的原野上的火车发出轰隆而沉重的声音,使人感到寂寞而单调。平汉路上三等车的车厢里,车灯发着黯淡的微光,稀稀落落的旅客都歪歪倒倒地睡着了,只有坐在黑暗角落里的林道静,倚在车厢的板壁上,她时而闭着眼睛沉思,时而又睁开眼睛向全车厢一扫——警惕着是不是有人钉她的梢。可是,不久她又陷在沉重的思虑中。
她望着车窗外面黑暗的原野,缀在天边的闪烁着的群星,渐渐在她面前变成了许多亲切的小脑瓜。她忽然想起定县那些勇敢热情的小学生,也想起了她在宋郁彬家时的许多惊心动魄的遭遇……郑德富,这可敬的老人哪儿去了?王老增和虎子、小马他们不会遭到毒手吧?虽然道静和他们爷孙三个只是一面之识,可是他们的生活却在她心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象。而那可怜的黑妮、黑妮娘也在这时和她的生身母亲——秀妮的影子一起出现在她的眼前……她看着车窗外面疾驰而过的原野,像要把胸中的热火向外喷出似的,不自觉地时时出着长气。她摸摸怀里江华交给她带给徐辉的信,暗暗地想:“万一找不到她怎么办呢?……”
她茫乱地思索着,接着又想到了许多实际问题。
“到北平先找谁呢?在什么地方落脚呢?江华说,不能先找徐辉。对!……可是,要碰到胡梦安怎么办?怎么好意思再见晓燕?徐辉的情况又怎样?……”胡梦安那条毒蛇的丑恶形象,从道静上了火车就不断搅扰着她。她知道,这次回北平,同第一次从北戴河回来时大不同了,这个特务绝不会同她善罢甘休。但是,她要找徐辉,只有到北平去。危险也得去……想着想着,她轻轻吐了一口唾沫,慢慢闭上了眼睛。
火车的轰隆声,沉重地有节奏地震响着,三四天来的紧张、疲乏,渐渐使她陷入沉睡中。
过午,火车到了北平。道静在嘈乱的人群中,提着简单的行李走出了车厢。没走出几步,“小林!林道静!”一个女人的细嗓在喊她,同时一只香软的手臂也放到了她的肩上。她回头一看,一个浓装艳抹戴着珠子耳环的贵妇人,正向她亲切地笑着点头:“小林,不认得啦?”
道静愣了一下:“白莉苹!是你?我简直都快不认识你啦!……”
“小丫头,该死!”白莉苹脸上微微一红,笑谑道,“穿件漂亮衣裳你就不认得了?小林,我可认识你呢,老远就看出是你。”她仔细向道静脸上、身上打量了一番,就拉着她一边走一边说,“刚送走一个朋友,想不到会碰见你。我有时候真怪想念咱们早先的朋友——那时候的生活可另有一种罗曼蒂克味……嘿!小林,忘了问你:你从哪儿来?这几年都干什么哪?”
道静好奇地观察着白莉苹:只见她嘴唇涂得鲜红,眉毛画得又细又弯,轻纱旗袍裹在身上,漾出阵阵浓郁的香水气味。两颗白珠子耳环在粉脸上一摇一摆,轻俏俏卖弄风情的姿态,可和学生时代的白莉苹大不相同了。她不知怎的,感觉很不舒服,只好顺口搭音地回答她:“你问我干什么吗?教书。在乡村教小学。”
白莉苹惊讶地耸起了弯眉毛:“在乡村里教书?那不太苦吗?你那老夫子情形怎样了?”
“早就断绝了。”
“呀!”白莉苹又惊讶地喊了一声,“那可好!跟那样人在一块有什么意思!”
说着话,走出车站了,道静雇车要走;白莉苹拉住她的胳膊说:“小林,咱们好几年不见,今天可得好好谈谈!我来请你吃点东西好吗?刚下车,你一定还没吃饭。”
“白……”道静说不上叫白莉苹什么好。这时她已经不愿意再叫她白姐姐。“我不饿。还有事情,以后再去看你。”
“那可不行!”白莉苹轻轻打了她一下,“离开了你那老夫子,还这么孤僻干吗!”说着她喊过两辆洋车,不容道静分说,让她上了车,一直拉到北平最大的西餐馆——撷英番菜馆。
白莉苹叫了两份西餐、几样茶点,两人一边吃着一边谈话。从谈话里道静知道白莉苹参加了上海一个影片公司作演员,演过两部片子,就嫁给了影片公司的经理作第二个太太,过着阔绰生活。不过,对于这种生活,她似乎也感到了厌倦无聊,倒时常回忆起过去的生活和朋友。
趁她说到这儿,道静问她:“于一民和王健夫做什么哪?”
白莉苹款款一笑:“于一民这孩子真糟糕!像只绿头苍蝇钉住我没完啦,我到上海他跟到上海;我到南京,他跟到南京。成天价喝醉酒就来向我读他做的歪诗——什么爱呀,恨呀,眼泪呀,灵魂呀……真肉麻!他住在亭子间里,没了钱就来向我借。我又讨厌他,又可怜他……王健夫吗,这小子做了官,而且官派十足!无政府主义者变成了捧政府主义者啦。有一回我在南京马路上碰到他,他挎着一位摩登太太,大模大样连招呼都不招呼就过去了。我也懒得答理这丑东西。只有许宁,你知道吗?他被捕啦,判了徒刑。糟糕!前几天我去看了他一趟,剃着光头,穿着和尚样的囚衣,把个漂亮小伙糟踏得不像样子。”她向道静妩媚地一笑,“小林,你知道吗?我爱过他,现在也还有点喜欢他。为他,把罗大方还气坏了。可惜现在没法子再和他玩玩。喂,卢嘉川呢?你们好起来没有?”
道静的脸绯红了。多少令人难忘的往事,长久埋藏在心底的隐秘的思念,被白莉苹轻轻地一提,一霎间竟全在她心里复活了。她轻轻说道:“他被捕一年多啦……”
“呵!他也被捕啦?好家伙!闹革命真是……”她惊讶着,但没有说完她要说的话就转过脸对帘外用英语喊茶房道:“博外!两杯蔻蔻!”她用纱帕抹抹红唇,眯着眼睛一笑,“小林,我问你,你结婚了吗?”
“没有。”
“有爱人吗?”
“没有。”道静虽然因为提起了往事,恢复了一些对白莉苹的感情,但总是觉着别扭,对她总不能再像过去那样的亲切自然。
白莉苹拍拍道静的肩膀,咯咯笑着:“小林,你真是怪。
要是我呀,一天没有男人也不行!……来,让我给你介绍个好丈夫,好好的快活快活。”
道静笑笑,没有答腔。喝完蔻蔻她站起身就要走。白莉苹一把按她坐下:“傻孩子,咱们难得见面,过几天我就回上海啦。到我那儿去玩玩吧。明天,咱们一起去看许宁。——又没有爱人等着你,着急到哪儿去呀?”
“你住在什么地方?”道静随便问了一句。
“利通饭店。我丈夫没有一同来。到我那儿去吧,咱们可得痛痛快快地聊聊!”
“不,我有点要紧事,要赶快到一个亲戚家去。改日再来看你。”道静坚决地拒绝到白莉苹住的地方去。她提起了放在椅子上的小提包就要走。
“哪儿也不许去!”白莉苹不由分说,抢过她手里的提包,拉着她的手就走。走出番菜馆的大门,喊过两辆车子,价钱也不讲,就叫道静上车。直到看到她噘着嘴坐上了车、车夫拉车跑起来了,她这才笑嘻嘻地对坐在前面的道静说道:“小林,咱们患难之交,过去多么亲密……现在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呀?得啦,跟我走,管保你一会儿就笑起来了。”
道静懊丧得一言不发。她真想发起脾气跳下车去,但又压制住自己:毕竟这是过去的朋友,而且她也革过命。和许多革命的朋友有过联系;再说人家那么热情……想到这里,她的气渐渐消了。
白莉苹住在利通饭店二楼一套阔气而舒适的大房间里。
道静刚刚坐在凉爽而豪华的大皮沙发上,心里又觉得不是滋味起来:“做梦一样,我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了?”她迷惘地自个儿问着自个儿,忽听白莉苹在梳洗间里喊她:“小林,过来洗洗脸,打扮打扮!”
道静站起身说:“不用。我现在先出去一下,一会儿再回来看你。”
“不行!”白莉苹在梳洗间俏声喊着,一下子冲了出来又拦住了道静。她这时换了一身华丽的白绸子睡衣,拉着道静,把她推坐在沙发上,然后向道静的脸蛋轻轻捏了一把,俏皮地笑道:“你呀,小林,真是傻孩子,哪儿我也不许你去!”她又把道静端详了一会儿,说,“这么漂亮的脸子,什么样的男人不叫它迷住呀!偏偏你这么死心眼,我猜你一定还是被革命迷住啦,要不,个人的生活哪能这么狼狈呢!”
“瞎说!”道静急忙分辩,“我早和那些革命朋友没有来往了。现在除了混饭吃,什么也不想。真的,我有事,叫我出去一下吧!”说着她又站了起来。
白莉苹仍按住道静坐在她身旁的沙发上,紧盯着道静的眼睛微笑道:“得啦,傻孩子,你这两套可蒙不了我这两只眼睛。阿拉什么没经过,什么不明白?像你这样年轻、热情、醉心无产阶级革命的时候我也经过。小布尔乔亚出身的知识分子,哪个没经过这个幻想革命的时期呀!可是后来,在事实面前我渐渐明白啦,渐渐清醒啦——那好是好,可是离的太远、太渺茫啦。共产主义,要哪辈子才能实现呢?革命什么时候才能成功呢?……而且要坐牢、要杀头,幸而不被捕,也是什么铁的纪律呀,个人无条件的服从呀,……于是我回过了头。”她轻轻叹口气,停了停,又说,“想起来人生不过如此,过眼云烟,得乐且乐吧。现在我什么也不想了,什么雄心也没有了。趁着年轻,舒舒服服过它几年算啦。你呀,小林,看你的服装、风度、谈话,我就知道你还在迷着那个……
我,我真替你可惜,替你担心……”白莉苹说得兴奋了,用胳膊抱住道静的肩膀,亲切地在她耳边放轻了声音,“算了,小林,我虽不革命,也不是反革命。我劝你趁着年轻找个好丈夫,快快乐乐享几年福。何必奔波劳碌?结果还不是白闹一场!怎么样?还听不入耳吧?——以后你会明白的!”
道静竭力忍耐着听完了白莉苹的一番人生大道理。一边听,她一边在想:“这些话在哪里听过来?”想了一阵,猛地想起来了:她中学时的好朋友陈蔚如不是也曾这样劝过她吗?
不过陈蔚如没参加过革命就当了少奶奶;而白莉苹是傍过革命的门又退缩了——仍又当阔太太去了。这时她心里又好气又好笑,“难道中国妇女的出路就只是当太太吗?”她稍稍叫自己冷静一点,看着白莉苹,严肃地说道:“莉苹,你的好意倒挺叫人感激。不过我看,倚靠丈夫来享福,真能够很舒服吗?物质享受能够填补精神的空虚吗?我倒希望你去掉这种倚赖别人的享福思想,自食其力,演一点有意义的片子,做一点有益社会的事情。”这时的林道静比起对待陈蔚如的时候,已经懂得许多道理了,她不再激怒,而是在诚恳地委婉地劝说着白莉苹。
白莉苹是个非常乖巧灵活的女人,一见道静这样说她,赶快改了口:“小林,你说的对!现在中国影片也追随着好莱坞,净是一些色情无聊的黄色玩艺儿。我也常想搞些进步的片子,演点有意义的戏,可就是好的剧本太少啦!”她叹了口气,好像她沉入了纸醉金迷的场所都是由于好剧本太少的缘故。
她们俩沉默了一会,道静看一下子走不脱,只好向白莉苹打听起许宁的情况来。对于这个曾做过她的“哥哥”的许宁,自从她遭遇了被捕、逃跑、教书这一系列的变故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一点联系了。
“小许吗,”白莉苹握住道静的手,轻轻抚摸着说,“好孩子,可惜他跟你一样对我也不信任啦。我去看他,还特地化装穿了件阴丹士林布的旗袍。但是这小子……怎么说呢?变了心!我也不怪他,怪可怜的。他还打听你呢,我看你们两个也可以……”她温柔地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