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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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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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民国,这位善于追赶潮流的“大学士”,又赶上了办教育吃香的时候,于是他很快成为教育家,借了“办教育”为名,向清朝王爷手里用低价买了大批“跑马占圈”的土地[清朝王爷骑马,马一气跑过的地方,由皇帝赏赐给他,即为“跑马占圈”的土地——原注]。于是戊戌举人、京师大学堂大学士、悯安慈幼院院长、务本大学校校长等头衔的名片,在煊赫的“上流”社会里飞舞起来了。人们钦佩着“才德兼备”的林伯唐教授,却没有人说他曾怎样残酷地玩弄了可怜的秀妮。
林伯唐熟读过四书五经,也研究过康德和孟德斯鸠,不过最使他醉心的还是科班出身的翰林学士。所以他对女儿啧啧赞叹她上了中学就等于中了秀才。
没等道静开口,母亲接着说话了。她是胖身子,八月里还挥着小绢扇。她眯缝着眼睛,也站在台阶上欣赏着女儿:“乖乖,好好念书呀!妈会想法子弄钱供给你上中学、上大学,要是留洋回来,那就比中了女状元还享不清的荣华富贵哩!”她说的好端端的,忽然扭头冲着老头子,鼻子哧了一声撒娇似的,“你老东西嘻嘻笑什么?女儿是我生的!我养的!她挣钱发了财,横竖没有你老东西的份!”
徐凤英溅着唾沫星子好像生了气,林伯唐反倒得意地哈哈笑了。他悠然自得地冲着妻子连连点头:“太太,归你!归你!什么全归你。连女婿挣的钱也全归你不好吗?”
十二岁的林道静厌恶地瞅瞅她的所谓父母亲,眼眶里浮着泪珠,一言没发,坐着洋车走了。
一离家,一上了中学,她就像跳出笼子的鸟儿,仿佛来到了一个自由的天地。她喜欢读书,尤其喜欢读文艺作品。书籍培养了她丰富的想象力和对于美好未来的憧憬,她是个喜欢海阔天空地幻想的姑娘,越读的多,也越想得多。可是表面上她却依然对一切都淡漠,依旧沉默寡言。同学中,她只和一个名叫陈蔚如的女孩子要好,因为那女孩子对她温存、和善,她同情林道静的不幸遭遇,给她热情和鼓舞,因此她们成了好朋友。
一九三一年,林道静读到离高中毕业只有两个多月了。
一天下午,她从北平的家里回到学校后,神情惨淡地坐在课堂的位子上,半天功夫一动也不动。好些同学都奇怪地看着她,有人走过来问她:“林道静!你母亲叫你回北平什么事呀?怎么一回来变成这样啦?”
陈蔚如拉着她的袖子,摸着她的头发,温柔地悄声说:“林,告诉我,什么事呀?”
道静像段木头,不声不响地仍然呆坐着。
同学中有些人哄地一声笑起来了,道静才像从梦里惊醒似的,揉揉眼睛苦笑道:“你们笑什么?少拿别人开心!”说完站起脚就走了。
过一会儿,陈蔚如跟着她走到了学校西边的西河沟。
两个女孩子紧挨着走。走着,走着,林道静突然站住身,回过头,愣愣地盯着小陈说:“小陈,我不能上学了!……”说这话时,她的脸色异常苍白。
“为什么?小林,你妈叫你回去倒是怎么回事?”多情的女孩子,被她朋友的痛苦吓住了,她显得比道静更加惊悸不安。
道静又不出声了。她们俩走到西河沟的树丛里,靠在河边的垂柳下。道静凝视着闪着金光的河水,半晌,才自言自语似的说:“家里破产啦——我父亲因为地权的事打了官司,闹得身败名裂,就把口外的地一古脑儿瞒着母亲全卖光,带着姨太太偷跑掉了。现在我成了我妈唯一的财产。……”
“什么?怎么你是财产?你也不是钱呀!”
“我妈想叫我当摇钱树。她叫我回去,就为了叫我嫁个阔佬,她好依旧享福。我不答应,和她决裂了。”
“这怎么办呢?”陈蔚如捏紧道静的手几乎哭了出来。可是这时道静反而沉静地抚着小陈的手说:“小陈,别着急!反正我不屈服!最后不行,还有个死!”
接着徐凤英果然断绝了女儿的供给,她企图用这个办法威胁道静屈服。
可是道静不屈服。她本来立刻就要离开学校去谋生的,可是暑假还不到,到哪儿去呢?有些热情的同学同情她,几个人每月替她凑饭费,她就这样勉强读完了最后两个月的书。
不久,到了放暑假的时候,她不得不怀着渺茫的希望和沉重的心情准备回家去。她知道如果母亲不能回心转意,她就不能再读书。而她是热望能够升大学读书的。可是凶狠的母亲会回心吗?
她惶惑了。
她除了喜欢文学也很喜欢音乐。此刻放了假,她雇了洋车从学校向城里拉去时,车上还带了一堆乐器——笙、笛、箫、月琴、二胡,她那最宝贵的蝴蝶牌口琴就放在口袋里。无论走到哪儿,她总是随身带着这一堆东西。因此同学们给她取了两个外号:好听的叫做“洞箫仙子”;不好听的叫做“乐器铺”。下课之后,她常常一个人吹着、弹着,这时候看见她的人,都有些惊讶她那双忧郁的眼睛忽然流露出喜悦的光芒,也只有这时候,她那过于沉重的神情才显出了孩子般的稚气。当然,这是半年以前的情况。自从她的生活突然发生了这意外的变故,她就不大抚弄这些东西了,因此有些同学笑着问她:“洞箫仙子,怎么不开乐器铺啦?”
她淡淡地笑一笑,默然地走开了。
洋车在颠簸不平的土道上慢慢走着,她的心也一刻刻更加沉重不安。母亲上次对她那种凶狠的好像鞭打佃户时的恶煞神气,时时在她眼前浮动:“狗娘养的!娘老子养着你为了什么?”“不孝的枭鸟给脸不要脸!不听话,给我滚蛋!”想到这里,她身上微微发抖,仿佛怕人抢去似的,她用力抱住了怀里的竹笙。
可是当她下了车,走进母亲的房门,情形却出于她的意外。母亲正和客人打着牌,见她回来了,亲热地拉着她的手,笑吟吟地说:“姑娘,好女儿,你回来啦?路上热吧?今天客人不少,他们都在称赞你读书读得好呢!”
道静想:“妈妈也许不逼我嫁人了,也许还能供给我念书?”她一向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要是还能读书,该是多么幸福呀。于是,她向客人们微微鞠了一躬——过去她是非常讨厌家里的赌客、烟客的,今天却仿佛看他们顺眼一些,竟站在牌桌旁,对他们羞涩地笑了笑。
“这位是胡局长,”母亲指着一个坐在上首的黄瘦的西服男子给道静介绍,“这就是小女道静。”她眯起肿眼向那黄瘦的男子恭顺地又像夸耀地一笑时,道静心里突然感到了不自在。于是她赶快扭转身子走到里屋去,再也听不到母亲后来又说了些什么话。
道静在家里住下来了,并且参加了师范大学的入学考试。
她考试的成绩很好,心里很高兴。可是,一想到叫她结婚的那件事,再加上家里通宵不停的麻将牌声,轻贱的男女调情声,靡靡的歌曲声和输了钱的男人怒骂声……仍然使她一天比一天烦闷、痛苦。
“没了男人,破了产,妈妈堕落成什么样的人了呵!”她看见四十七八岁的徐凤英,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向男人献媚的丑态,心里又难受又讨厌。
半个多月过去了。
这一天母亲好像分外高兴,带道静到店里买了一件白洋纱长衫、一双白帆布鞋。母亲一定叫她买漂亮的好衣料,可是这女孩子很执拗——在夏天她永远只穿短短的白旗袍,白袜白鞋,打扮得像个护士。母亲没办法,只好依了她。晚上,母亲又替道静烧了她最爱吃的菜。吃罢饭,连着弟弟小风,母子三人一块坐在床边说起闲话。正东拉西扯说得高兴,母亲忽然说:“静,你爸爸这老东西跑得没有影子了,地也光了;剩下咱母子们——你兄弟又小,你又还没学好本事,咱娘儿几个以后可怎么过活呢?”母亲说着流下眼泪,道静也低下了头。这时,母亲反而抚慰她:“好姑娘,不要难过,只要听妈的话,管保咱们有吃有穿,你也还能去上学。”
道静没有出声,母亲想了一下咬着指甲笑道:“呵,好姑娘,说实话,你究竟愿意嫁个什么样子的丈夫呢?”
半晌没有回答。
“说呀,在问你呀!”
“妈,我从来没想过这些事——您不是允许我还去念书吗?我求您再别跟我提这些事了。”
母亲忍住火气,皱着眉头:“你说的没道理。娘老子十六岁就跟你爹结了婚。再说,结了婚也并不妨碍你去念书呀。”母亲说着从床上站起来,把两只肉眼泡眯成一条缝,拉着女儿的手笑道,“亲女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常来咱家的那位胡局长,看上了你,喜欢你的才貌。局长从来没有结过婚,人不过三十多岁,可是个有财有势的阔人呢。”
看见女儿低着头不做声,以为女孩子害羞,肯了也不愿说。于是徐凤英高兴得眯着眼睛,笑着,滔滔地开了话匣子:“宝贝,你要同意了,福可是享不清的呵,局长在南京上海全有洋房;北平银行里存着大批现款;在家乡有一二十顷土地;上海还有不少股票——他是蒋介石的亲信,不久还要升大官。……”
道静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她猛地甩掉母亲的手,发着沉闷的哭声:“妈,您别总打我的主意行不行?——我宁可死了,也不能做他们那些军阀官僚的玩物!您死了这条心吧!”
母亲勃然大怒了。她跳起来,两眼露出可怕的凶光,青筋暴露的白手好像寻找着打人的物件在各处颤动。
“狗娘养的贱货!你还自以为是金枝玉叶的小姐吗?贱货养贱货!住山洞的穷婆娘、卖淫的小老婆,能养出什么好东西!……好好依了便罢;要真不知好歹,老娘卖了你也要卖出这些年的饭钱来!”
道静好像泥胎一般呆在地上。母亲喊叫的是些什么话呀?
自己的亲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过去她只知道自己的亲妈死了,因为不是徐凤英生的,所以受折磨。至于亲妈妈的事情她是一点也不知道的。
“住山洞的穷婆娘,卖淫的小老婆”,和她本身的遭遇连到了一起,她的心燃烧着,撕裂着。她跑回自己的屋里一直呆坐了半夜。
后半夜,她悄悄走到王妈屋里,紧抱着王妈的瘦胳膊:“王妈妈,请你告诉我,我亲妈妈倒是个什么人?她,她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你们总是不叫我知道她的事?”道静知道王妈见过她的亲妈,所以才想起来问她。
没有回声。黑暗闷热的小屋里死一般的沉寂。
“说呀!王妈妈请你说给我!……你疼我,好像妈妈一样。”
道静抱住王妈的脖子哭了。
“孩子,”还没出声,王妈也哽咽住了。她断断续续地说:“你,你还记着你小时候我给你讲的那个砍柴姑娘的事?那,那就是你那亲妈呀!”
孤苦无依的小道静,在冬天的长夜,常常偎在王妈的怀里,听她讲许多许多动听的民间故事。其中,也讲到过秀妮的故事。但是她不敢违背徐凤英的命令,没有说出那个砍柴的、被地主逼迫做了小老婆的姑娘就是小道静的妈妈。现在,善良的老妈妈,再也忍耐不住了,于是告诉了道静关于秀妮的全部故事。
秀妮自从被林伯唐夫妇指使人架上汽车,就被当作礼物送到林伯唐的一个朋友家里。可是秀妮疯狂地冲出了那个朋友家的大门,跑到林家来要孩子。林公馆门禁森严,进去不得,她就披头散发,跌跌撞撞,不停地围着林家的院墙转;不吃不喝、成日成夜来来回回地转。一边转着,一边悲惨地号叫:“还我孩子!还我孩子!你这丧尽天良、狼心狗肺的人,该千刀万剐的人呀,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那声音多惨呵,像快淹死的人在发出绝望、悲伤的呼救声。听见这声音的人没有不掉泪的。
林伯唐看她闹得太厉害,实在有损大学校长的尊严,就命人绑架着,把急疯了的秀妮送回了白河川旁的山村。一回到故乡,一望见故乡的山和水,人事不知的秀妮似乎明白一些了,能讲两句明白话了,也知道哭了。她想,孩子虽然不能再见,但总还可以和老祖父——她那慈祥的、和她相依为命的老祖父再团圆。谁知,回到家里,屋里的坛坛罐罐虽然还摆在那儿,可是老祖父已经死了,永远也不能再相见了。秀妮一见这情景又不知道哭了,话也不会说了。就在回到家里的当天夜晚,她也纵身跳到白河川里,就这样结束了她年轻的生命。
道静倒在王妈的小铺上,瘫软得好像失掉了知觉。半天,她才勉强坐起来,用冰冷的手指紧紧捏住王妈枯瘦的手,低低地喊了一声:“妈妈……”
她大哭了。第一次这么痛心地哭了。
“孩子,别哭啦,叫你妈听见不是玩的!”王妈劝道静别哭,自己却擦着眼泪。
“王妈妈,我再也不怕他们了……我要离开这个家!”过了一会儿,道静从王妈的床上跳起来说。
“上哪儿去?”王妈吃了一惊,又扯着衣襟擦起眼泪来。
“回学校。”道静改了口,“在学校住些天,等师大发了榜再回来。”
“回学校?那好。千万可别乱跑呀!娘儿俩吵几句嘴,不要紧,几天就过去了。孩子,既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老太婆嘴里一边叨叨,一边划了根洋火到枕头底下摸摸索索地寻找起什么来。道静在鱼白色的晨光中望着她,想说的话到了嘴边还没出口,老太婆已经找到了一个小小的纸包。她小心翼翼地慢慢地打开它,叫道静又划了一根洋火,照出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来。她仔细地数了数这些钞票,然后珍重地放在道静手中,声音有点儿沙哑:“这是你妈才给我的两个月工钱——十块钱。好闺女,你拿回学堂交饭钱去吧。忍耐着点,缺个什么就跟我要。唉,命苦的娘俩……”
道静接过钱来,哽咽着:“趁着他们睡觉,我走啦。我,我不是……王妈妈再见!……”
一霎间,她眼前站着的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忽然变成一个美丽憔悴的少妇。她披散着头发,流着眼泪,绝望地哀嚎着“还我孩子!还我孩子!……”
(第二章完)

第03章

林道静离开家并没有回学校。回学校有什么用呢,她发誓要永远离开这个可恨的家庭,永远不再登这个罪恶的大门。
于是她先到她要好的朋友、小学时的同学王晓燕家里住了三天,然后就到了北戴河来找表哥张文清。表哥是个有头脑的正直青年,她从小敬佩他;表嫂是她的同学和朋友,找他们帮助是可靠的。本来在临放暑假的时候,她接到过表哥的一封信,信里说放暑假的时候他们不离开学校。而且在她动身来北戴河的前五天,她还给表哥表嫂写了一封急信,告诉他们她要来找他们,并且告诉了他们她从北平动身的时间。可是,当她迢迢千里地找了他们来,却扑了空。他们哪儿去了呢?在这孤寂的古庙旁,她忍不住哭了。
月亮悄悄地移向了南方,清凉的海风轻轻吹拂着她的短发,也渐渐吹醒了她昏热的头脑。天气不早了,不能总这样哭下去呀。于是她抬起头来,望望寂静的树林,望望双门紧闭的古庙,慢慢地站起身来。
“我为什么不去找学校校长打听一下?”这个念头一闪,她好像得了救星一般身子轻捷起来,同时,肚子也觉得饿了。整整一天半夜,她没有吃过一口东西,这时觉得又饿又渴,于是,她丢下行李急急地沿着林间小路向村里走去。
“校长在哪儿住呢?”她好容易找着村口,进了静悄无人的村子,又不知校长是谁,家在哪儿。这时,却见一个黑影迎面走来,她高兴得紧走两步,喊住了来人:“请问——学校校长在哪儿住?”
“您找校长?”那人稍稍惊异地站住了脚,“这么晚了,您打哪儿来到敝村的?”
“我来找这村的教员张文清,他是我表哥。没找到他,我想找校长。”
“哦,哦,”来人连着哦了两声露出了笑容,“巧得很!我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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