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机放送着《璇宫艳史》里的一段独唱,他们听着,都含着微笑。听到后来,罗大方摇头晃脑地打着拍子说:“要有那么一天呀,——咱们也大声地放放《国际歌》,大声地放放工农战斗者的歌曲该多好!”
(第十九章完)
第20章
深夜里,许宁和罗大方还在沿着北大操场的墙边慢慢蹓跶着。罗大方把健壮的胳膊搭在许宁的肩膀上,他们边谈边走。月色清明,照出了许宁漂亮面孔上的兴奋颜色。罗大方呢,平日诙谐的玩笑态度此时半点儿也没有了,他好像个敦厚的大哥哥,在耐心地说服淘气的不听话的小弟弟。夏天的夜里,操场上三三两两漫步着的情人和朋友全消散了,他们俩还在不知疲倦地谈着。
“老罗,你放心,我一定要说服妈妈和你一同去。我明白一个人应当怎样正确地安排他的生活。……”
“对!小许,我相信你会这样去做。……不知你怎么样?我要是一想到那火热的战斗生活,心里就恨不得一下子飞到塞外去——‘好男儿当马革裹尸还’。我想就是这个时候了。”
罗大方望望空旷寂寥的大操场,高大的红楼像一扇巨大的屏风矗立在夜幕中,他的心头激跃着昂奋的热情,忍不住用他的大手用力地握住了许宁的手。
许宁也被他这种激情感染了。他凝视着罗大方那张宽阔而又异常慈祥的大脸,忽然觉得这个人是这样的高大、这样的雄伟,在黑夜中,他的浑身好像发着绚烂的光。……他想到他在南下示威时孝陵卫中的一夜,想到他平时在学校里不知疲倦的工作情形,想到他对待自己舒适的资产阶级家庭生活视若敝屣的决然态度,尤其想到他对一个夺去自己爱人的人竟能视若兄弟毫不妒忌的宏大胸怀,许宁此时的心里又是敬慕又是惭愧。他看着他,半天才激动地小声说:“我要去说服妈妈——我感激你,老罗。……”
“亲爱的朋友,咱们要是能够并肩战斗,那该是多么幸福呵!”
罗大方的这句话,说得这样自然、这样亲切,竟使得许宁长久地不能忘掉它。
和罗大方分别以后,许宁确实是在想尽了方法去说服妈妈,同时也想尽方法说服他自己。但是妈妈从年轻就守寡,只有他这一条“命根子”,想说服她允许儿子去打仗那是很困难的。所以,到察北参战的同学第二天就要动身了,可是他还没有最后决定去,还是不去。
傍晚,他走回家去看妈妈。
他的神情沮丧不安。最后一次——他必须再和母亲作最后一次的交涉。
母亲正坐在小凳上懒懒地缝着袜底。一见儿子回来了,还没等他张嘴,她就捏着袜底诉起苦来。花白的头发在头上轻轻颤动,捏着针线的手也在哆嗦:“孩子,你又来跟我商量走吗?唉,我这苦命的老婆子为什么还不死呀?——你三岁就死了爹,只留下你这么一条根。为了你,我才活在这人世上守着你整整二十三年。……屎一把尿一把,好容易把你带大。现在,你要远远的走了?那不行!”许老太太的眼泪滴滴答答地流着,刚要拿衣襟擦擦,生怕许宁打断她的话,就又急忙说下来,“看你现在是个又高又大的小伙子,小的时候,你可多病多灾,妈为你一个月总有二十多夜不能睡觉。菩萨面前,磕了多少头,烧了多少香……那一回你病得快死了,眼看不成了,我也不愿再活了,吞了鸦片烟……”
许宁实在耐不住了,把手一挥,打断了母亲没完没了的唠叨:“妈,你这些话我听了总有百八十遍了。耳朵满满的,再也塞不进去啦。你为什么总说这些?我,我并没有忘掉你的好处。……妈,说实在的,现在咱们国家这么危急,我一个青年人怎么忍心这样待下去?……妈,我去参加不会有危险的。去的同学多极了,他们来信都说很好……”
许老太太急了,顾不得再擦眼泪,就抢过儿子的话:“孩子,你不用再说什么啦,反正我不能叫你去!……你……你如果真走……走,我,我就不活……活……”她突然扬起头盯着儿子哀伤地嚷道,“中国人多得很,哪就缺你一个人!”
说到这里,许宁看着没法再说下去了,就赌气跳起来奔向门外。走出去两步,他又回过身来,看着还在啜泣的母亲悻悻地说:“妈,不用哭啦!我不去还不行吗?——哼,如果我一定去,你也没办法。真糟糕,为什么我总要同你商量呢?……”
他一个人跑到北海的土山上,徜徉了一个晚上。夏夜,带着热气的暖风吹着山上的松树,发出沙沙的令人烦躁的声响。
这里游人是稀少的,他茫然地望着繁密的星群缀在灰蒙蒙的仿佛带着雾气的天幕上。一个年轻的纤细的影子在他眼前闪动着——她现在在长白山上?还是在黑龙江的大森林里?……
崔秀玉——他曾经努力想忘掉的女孩子,这几天却是这般强烈地占据了他的心,使他惭愧,也使他痛苦。
她一定忘掉了我——忘掉了我这怯懦者。……他用力按住自己的太阳穴,罗大方的声音同时在他耳边响起来:“亲爱的朋友,咱们要是能够并肩战斗,那该是多么幸福呵!”他感到燥热,把衣服扯开,双手抱住头,久久地坐在一块冰冷的石块上。
许宁的父亲是个小官吏,年轻时就死了。许宁的母亲守着寡,依靠丈夫留下的薄产,把儿子抚养到上了大学。许宁从小生活在小资产阶级的温暖、舒适的家庭里,母亲过多的抚爱软化了他的灵魂。因此,虽然他的外形看起来是健康、漂亮的,自从接近了革命理论、接近了卢嘉川他们,他也热情地倾向了革命,并且热情地参加过一些活动。但是一到紧要关头,一到真的要牺牲些什么而去开辟新的道路时,他就变成像一棵经不起巨风的美丽的小树,衰弱无力地颓倒下来。
当崔秀玉为拯救她生长的故乡,拯救她的第二个祖国参加东北义勇军去的时候,她也曾希望她所爱的许宁和她一同去。但是许宁却想,还有两年大学就毕业了,而且母亲,还有——这是他心底的、没有和任何人说过的话:他不是东北人,比起江苏——他的故乡,东北那个地方是多么生疏而荒漠呵!再加上白莉苹的诱惑,……结果崔秀玉和其他勇敢的战士一同走了,剩下他留在大学校里,伴着母亲。后来白色恐怖一严重,他甚至连许多活动也不敢参加了。这次察北抗日同盟军轰轰烈烈地和敌人战斗起来,他在卢嘉川和罗大方的鼓舞下,也曾为了赎回过去的错误,竭力动员母亲让他去参加,但是谈了几次,母亲都不许可,他自己就失去了反抗的力量。因此许多同学处在参军的热潮中,他却痛苦着、犹豫着。终于,温暖、安逸的生活还是把他留住了。虽然他决定不去的时候,从北海小山上跑下来,双腿不禁簌簌地颤抖,眼里满含着羞愧的泪珠。
为了躲避国民党的注意和迫害,参战同学是在西直门外的清华园车站搭车北去的。许宁想送他们,但是因为害羞,他走到西直门又返了回来。他在宿舍的床上躺了一天,傍晚,因为记挂着母亲,他又无精打采地走回家去。到家,掀开竹帘一看,母亲正跪在神像前,喃喃祷告着:“菩萨!大慈大悲的观世音!保佑、保佑我那孩子平平安安,不要离开——永远不要离开家。保佑他回心转意,像小时候一样时时刻刻不离开娘……”
许宁噗哧一声笑了。母亲吓了一跳。一回头看见儿子站在门口,像天上掉下个宝贝来,她急忙站起身一把拉住儿子,狂喜地喃喃道:“孩子,孩子,你没有走哇?好!好!菩萨保佑,谢谢菩萨!”她又立刻转过身,跪倒在神像前,“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弟子吃斋念佛,谢你老人家保佑了我的儿子……”
许宁苦笑着说:“妈,你不要瞎捣鬼了。什么神!是我自己不去的……弄点饭吃吧,我饿了。”
母亲受了儿子的奚落,还是很高兴。她忙给儿子弄了几样好菜,一边做饭,一边还不住偷眼望望躺在床上的儿子,生怕宝贝飞走了。
吃着饭,她忽然问儿子:“你那些走了的同学都没有家吗?”
“怎么没有!谁也不是石头缝里迸出来的。”
“那么,他们的妈妈就舍得叫他们走?……奇怪!”母亲端着饭碗停止了吃,双眼愁闷地望着儿子。
“谁全像你这样!”许宁愤慨地瞪着母亲,“她们都明白爱国的道理,都想做一个真正的母亲。……敌人打来了,什么儿子、家,还不是一齐完蛋!”
母亲不再出声,摇摇头叹口气,就去洗碗了。许宁吃过饭,看了一阵书,没有再理母亲就闷闷地睡了觉。睡到半夜,一阵唧唧喃喃的声音把他吵醒了。他侧耳细听,原来母亲又在神像前祷告着:“菩萨呀,大慈大悲的观世音!保佑——保佑那些去打东洋人的青年人全平安——平安无事,结结实实,早点回来。……菩萨呀,不要见怪!我,我,我实在舍不得儿子呀……”
许宁暗笑起来:“原来她也如此呀!”他刚想和妈妈打个招呼,猛然一阵激烈的打门声,把许宁和母亲全吓怔了。顷刻间,一大群军警照直闯进了他们的屋子。立时满屋全是凶狠狠的带着盒枪、大枪的宪兵和警察。母亲吓得紧拉住儿子的衣袖,许宁也愣愣地站在门边。一个戴着礼帽的便衣胖子,问许宁:“你是许宁吗?”
“嗯。”许宁按捺住自己的惊慌,点点头。
母亲更加紧紧地拉住儿子的胳膊,吓昏了。
警察宪兵们开始乱翻起来。翻箱倒柜地闹了半天,什么东西也没有翻到。一个宪兵向便衣胖子摇摇头,用眼睛在请示怎么办。便衣胖子露着金牙,冷笑一声:“没有吗?我来翻!”
那个家伙刚在抽屉里翻了一下,立刻翻出了一本《北方红旗》[当时北方党组织的刊物——原注],高兴地大喊道:“这不是吗?确确实实的共产分子!”
为了捉到一个共产党员可以得到五百块钱的赏金,特务们卑劣地用自己带来的文件安了赃。
“有证据,他妈的真正的共产党!”特务们恬不知耻地又喊了一声。
“带走!带走!”
母亲看见带枪的家伙捉住儿子的胳膊要带他走,她撕裂心肺样地哭着、嚎着,扯住儿子的胳膊不放他走:“为什么带他走?……他,他犯了什么罪呀?”母亲把头向特务身上撞击着,好像疯子一般拚着命。正在这纷乱紧张的一霎间,一个念头冷酷地钻入许宁的脑子里:“今天、如果今天坚决地和他们一起走了,还会有这样的事吗?……”
恼恨自己怯懦的感情,使许宁勇敢起来,在母亲和宪兵互相争夺他的纠缠中,他猛然用力挣脱了母亲的手臂,并且向母亲厉声喊道:“妈妈,放手!我和你都应当懊悔的!”
不管母亲的悲哭,他昂然地立在地上,由宪兵给他带上了沉重的手铐。
(第二十章完)
第21章
傍晚,余永泽吃过晚饭出去了,道静在涮洗碗筷。房东开了收音机,流行歌曲带着哭声好像送丧似的传到道静的耳鼓:
毛毛雨,下个不停,微微风,吹个不——停……
道静无精打采地收拾着食具,她越讨厌这无聊的声音,可是房东和他的太太却偏放得越起劲。她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刚想坐下来,不料一只大手掌轻轻地在她肩上拍了一下,一回头,却是好几个月不见了的卢嘉川。她高兴得把抹布一丢,红着脸喘息着说:“卢兄,这么久不见你了!你哪儿去啦?……”
道静自从“五一”以后就没有再见过卢嘉川。白莉苹又去了上海,虽然许宁偶尔来看看她,但是他总是慌慌张张匆匆走掉。因此道静的生活又掉在呆滞、沉闷的小天地里。她一度变得欢乐、像湖水样明亮的大眼睛不见了;愉快的歌声也从她口里消失了;她重又陷到徬徨和苦闷中。因此,见到卢嘉川时她是怎样的惊喜与激动是可以想见的了。
“对不起——这几个月忙了一点。”卢嘉川放下带来的一个小提包,刚刚坐下又站了起来,“小林,这些日子生活怎么样?又苦闷起来了吧?”
“嗯!”道静低下头,用手指轻轻抹去眼角的一滴泪水,“生活像死水一样。除了吵嘴,就是把书读了一本又一本……卢兄,你说我该怎么办好呢?”她抬起头来,严肃地看着卢嘉川,嘴唇颤抖着,“我总盼望你——盼望党来救我这快要沉溺的人……”
卢嘉川漫不经意地向屋里、院里各处张望了一下,然后坐在桌边,微笑着说:“你的苦闷我很了解。小林,不要悲观,我们要尽量帮助你。不过……”他的语气变沉重了,眼睛却依然安详地、柔和地瞧着她,“现在白色恐怖是越来越严重了。蒋孝先带来的宪兵三团在北平到处捕杀爱国青年——你大概还不知道吧?许宁已经被捕了。”
“啊!他也被捕啦?”道静吃了一惊,“什么时候被捕的?”
“就在罗大方和北平各校同学到察北参军去的那天晚上。你还不知道罗大方已经出狱了。许宁本想去,却犹豫着没有去,结果被捕了。小林,环境是残酷的,斗争是激烈的呀,不知你想到过这些没有?”
“我早就想过无数遍了!”道静红涨着脸,使劲把身子向桌上靠着,“我早就这样想:与其碌碌无为地混这一生,不如壮烈地去死。死都不怕,我还怕什么?”
卢嘉川锐利地盯着她那张充满稚气、充满激情的美丽的脸,从这张脸上他完全信任了这个生活在矛盾的泥坑中的女孩子。停了一下,他直视着她的眼睛说:“英雄式的战死在疆场的思想还一点儿没变吗?”她笑了。“小林,你想错了。参加革命并不是叫咱们去死、而是叫咱们活——叫咱们活得更有意义;叫千百万受压迫的人全活得很幸福。为什么还没有做什么就先想到死?这是不对的!”
“那么,卢兄,你倒指给我一条参加革命的路呀!现在这样子能叫革命吗?”
“好,这样说现在就来找你帮忙。”卢嘉川的神色突然严肃起来,“有三件事请你考虑考虑能够帮忙不?第一件事,有些文件要放在你这儿保存几天;第二件事,今晚上你替我去送封信;第三件……”他忽然住了口,望着她沉吟了一下,“第三件,我想在你这儿多待一会儿,如果可能,今夜最好允许我借住一下。……因为这些天侦探盯的紧——刚才我才甩掉一条尾巴,跑到你这里。”
道静听着给她的委托,开始是高兴的,可是听到后来,心情却紧张起来了。卢嘉川刚才还在轻松地和她谈着生活问题、思想问题,却没想到他原来处在这么危急的情况中。他那沉着、镇定、潇洒的风度,不禁使她惊住了。愣了一下,她率直地说道:“卢兄,一切全可以!我早就希望你们拿我当自己人。你就住在这儿吧,我去和余永泽说一下就行了。”一提起这个人,她的脸就红了。
卢嘉川弯着身子,一只脚蹬在凳子上,一只手按住太阳穴。他那英俊而端正的面孔,带着沉重的深思的神色,两道浓眉挤得紧紧的。半晌,他摇摇头敲着桌边说:“小林,不要和他说了。住在这儿不行……就这样吧,我今晚要写点东西,就在你这儿多耽搁一会,你想法子叫老余晚些回来可以不?”他拿起小提包交给道静,“这是一些秘密宣传品,你把它放好,不要叫老余看见。”
“嗯!”道静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半旧的古铜色的小提包,好像母亲接抱自己初生的婴儿。顷刻间,她的心头充溢着一种幸福的、欢乐的感情,这感情是这样激越和有力,竟使得她忘掉了刚才的紧张,紧紧把提包搂抱在怀里,眼睛燃烧似的瞅着卢嘉川。“卢兄,你就住在我这里吧。你讨厌他,我和他都到别处去住。我一定要……”她想说“保护你”。可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她是这样年轻、幼稚,怎么好向自己尊敬的老师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