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派胡言。」
「新里,拜托。俗话说得好,穷鸟入怀,仁人所悯。」
「你是穷鸟吗?你是被人逼得走投无路,逃进我家的鸟吗?」
透马轻声低吟。林弥双臂环胸,吐出一口气。
「樫井,我对你一点都不了解。樫井大人曾有两个儿子,虽然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是两人应该都比我们年长许多,而且体弱多病,我听说嫡子在去年秋天去世。」
「没错。次男也是一脚踏进棺材的病人。医师诊断,大概活不过今年冬天。头完全无法从枕头抬起来,所以不管是哪种蒙古大夫,都不可能误诊。」
透马尖酸刻薄地说。
「所以,家父从江户把我叫了过来。因为绝后是一家大事。」
「这么说来,你是……」
林弥不知该说什么,闭上嘴巴。
「我是妾之子。家父到江户时,第一个纳的妾就是家母。既然老狐狸精生下的两个孩子当不了继承人,代替他们继承樫井家,使樫井家延续香火就是我的使命。他们两个从小就体弱多病,所以家父想必打算及早想其他办法。等到病人两脚都踏进棺材之后,马上就提出申请,让我继承家业。这么一来,就阖家安泰了。家父打的是这种如意算盘。不过,对于老狐狸精而言,这简直岂有此理。在江户有妾生下的孩子也就罢了,他要继承家业,根本是晴天霹雳,当真像是雷劈在头上一样。着实令人同情。」
「老狐狸精是指,樫井大人的正室夫人吗?」
「她不配用正室夫人这种高贵气派的字。我不晓得她是哪个名门之后,但是个以出身为傲的讨厌女人。自从我到樫井家之后,原本就上吊的眼尾,更是变成了这样。」
透马用手指抬起两边的眼梢。林弥忍俊不住噗哧笑了出来。一旦情绪失控,就笑个没完没了。林弥弯腰一直笑。
这家伙太有趣了。
「这可不好笑。你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我必须称呼脾气暴躁又高傲的老太婆为母亲大人,每天被那位母亲大人叨叨絮絮地挖苦、讽刺,有时候还得挨骂,我才受不了。」
「所以你无法忍受,逃来这里吗?」
「因为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如果继续待在樫井家的话,我搞不好会一刀砍死那个老太婆。砍死她是无所谓,但是我也必须切腹。为了那种老太婆而切腹,未免愚蠢透顶,实在不合理。」
透马痛切地叹了一口气。
「真是的,这世上尽是不合理的事。」
林弥又噗哧笑了出来。透马怫然不悦地说:笑什么笑?!
「有什么好笑?」
「哎呀,因为你的说法好像某个老头子。我忍不住就……」
「哼。你和那个老狐狸精一起生活三天看看。你就没办法悠哉地笑了。」
「有那么严重吗?」
「岂止严重。我的一举一动似乎都不合她的意。我不是在开玩笑,她好像真的毛发倒竖,露出一副要把人生吞活剥的眼神。那样下去的话,她迟早会从老狐狸精变成女鬼。出现在身后的不是火光,而是鬼火。新里……真正可怕的是女人心。坦白说,我了解被生灵附身的公主的心情。」
透马再度叹气。和野中面对面时看起来无所畏惧的表情完全消失。他看起来甚至像个迷路的幼童,令人放心不下。
真是个直肠子的家伙。
林弥有些肃然起敬…心想:换作是我的话……
换作是我的话,我就无法如此诚实、坦然地说出自己的心情。
将内心的情绪直接写在脸上,应该是身为武士必须慎重避免的行为。这不会受到褒奖。林弥虽然晓得,但是透马的真情流露,大快人心。林弥觉得自己好像稍微放松了心防。
「欸,虽然我也不是不了解老狐狸精的心情。」
透马第三次叹气。林弥说「是啊」,表示同意。
「不难理解啊。」
两个血脉相连的儿子;一个英年早逝,一个是不知道活不活得过今天的病人。这时,出现一名陌生的年轻人。这名年轻人身体健壮、朝气蓬勃,对于自己而言,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但身上却流着丈夫的血。必须承认丈夫和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是继承人。如果不承认的话,号称家臣中首屈一指的名门——樫井家的声势便会摇摇欲坠。
林弥当然没见过樫井家的正室夫人,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但是认为透马想必能够稍微体会到她心中翻腾的愤怒、悲哀,以及天人交战…心想:原来女人也能成为女鬼。然而,年轻的林弥无法理解,而是讨厌、抗拒、排斥、厌恶女人心中错综复杂的晦暗情感。
「因为一知半解,所以格外棘手。一无所知反而还好一点。」
透马第四次叹气。或许是错觉,透马的脸颊一带看起来憔悴了。林弥松开还胸的双臂。
「起码告诉家里你确切的所在地。」
「咦?」
「如果不知道你在哪里,八成会引起一场大骚动。理由随便编一个都可以,至少告诉家里,你要在我家逗留一阵子。」
透马的脸颊染上喜色。
「新里,感激不尽。我会记在心上。」
「记在心上就免了,但是请你信守承诺。」
「承诺?」
「你忘了吗?你说过,近期要和我过招。」
「噢……那个啊。我当然没忘,随时奉陪。」
「真的吗?」
「我说话算数。啊,对了。我告诉樫井家,我找到了一个好的练剑对手,要暂时在这里练剑好了。嗯,这是个挺正当的理由。林弥,你不这么认为吗?」
「如果这样行得通就好了。」
「真是个冷酷的家伙。你心里在想,理由是什么都不重要,对吧?你脸上写着:反正跟我无关。」
林弥心里确实这么想。他虽然同情透马的处境,但是不至于感到难过。只要待在樫井家,每天就能无着衣食无虞的生活。应该不必为了俸禄的增减而怱喜怱忧,也能够远离看不见明天日出的焦虑。如果诸事顺遂的话,保证将来不久之后,就能坐上藩政中枢的位子。无论大娘是老狐狸精或女鬼,都站在令人艳羡的立场。林弥不能断定透马很幸运。但是,林弥不认为他悲惨到要长吁短叹的地步。每个人各自背负着重担,透马有透马的,林弥有林弥的。所以,即使心生同情,林弥心中也不会涌现怜悯,反倒是觉得愉快。尽情说丧气话的透马很好玩,十分有趣。
大哥去世之后,林弥将涌上心头的情绪和锥心之痛全部吞进肚子里,过了两年。吞进肚子不外露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面子。一直吞在肚子里的心情和痛苦,就像万年不溶的坚冰般互相堆叠,融合成一块,在体内倾轧,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林弥捣住耳朵,忍耐那种声音。他相信除了忍耐之外,没有其他办法。然而,继承樫井家的少年却若无其事地吐露心声:
「可是啊,如果被樫井家知道去处,那个老太婆会说什么呢?……说不定她会做作地派人抬轿来接我回去。她是个有可能面不改色地做出那种事的女人。啊~,真是烦恼不完。操心过度,都快把头发拔光了。」
为什么自己不会轻蔑这种人,而是对他肃然起敬呢?为什么他的言行举止令人愉悦呢?林弥摸不透自己的心情,威到有些困惑。
不,那种事情不重要。现在最重要的是……
林弥站起身来,微微挺起胸膛,内心缓缓升起一股亢奋之情。盼望已久的时刻来了。
终于好不容易来了。我等了好久。
他俯看依然坐着的透马。
「那么,请你当我的对手吧。」
「现在吗?」
「现在马上。」
透马将茶一饮而尽,佣懒地摇了摇头。
「新里,我不敢大声嚷嚷,但我肚子好饿。饿到快死了。」
「但你看起来不像是快要死了。」
「就算看起来不像,事实就是那样。你也是刚练习完回家,肚子饿了吧?」
「欸……确实饿了。」
「对吧?既然这样,吃饱饭后再过招也不迟吧?时间多的是,你不用猴急。」
「你以为现在几点了?再过不久,就是傍晚了。你打算在庭院焚烧篝火练剑吗?」
尽管仍有一丝夏日气息,但是季节确实更迭了。昼短夜长,庭院的角落开始形成阴暗。
透马轻轻咂嘴。
「那,明天天亮之后再练也行……」
「我又不晓得明天你在不在我家。说不定接你回去的轿子今晚就来了。」
「别说那种触楣头的话,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没想到你这人心肠很坏。」
「我只是不想延后,让自己后悔而已。」
「原来你曾经因为延后而后悔过啊。」
「樫井。」
「怎样?」
「只比一场也好,陪我练习,拜托你。」
这次换林弥深深低头恳求。透马表情扭曲。
「好啦,笨蛋。动作不必那么夸张。」
「你刚才还是不是动作夸张地低头鞠躬。戏剧张力十足唷。」
「演戏?胡说八道,我是真心的在请求你。」
「我也是真心的啊。如果错过『这次』,说不定就没有『下次』了。」
纵然是妾生下的孩子,如果透马是家臣之长樫井的亲生骨肉,和林弥之间的身分相差悬殊,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两个人。虽然如今在同一个屋檐下面对面,但是彼此之间迟早会产生一道厚实的隔阂,连背影都看不见。无论怎么努力也跨越不了的隔阂,到时候就来不及了。除非透马心血来潮,否则和他过招想都不用想。林弥向他下战帖更是做白日梦,那是绝对不容许发生的行为。
如今,还能自由行动。现在还能不像大人一样,不囿于身分和出身地率性而活,还有随着自己的想法行动的余地。如今还来得及。
如果错过这次,就没有下次了。
「樫井,拜托你。」
「我知道了。」
透马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细绳,马上绑住袖口,脱掉布袜打赤脚。
「好,出招吧。武器是竹剑。」
「嗯。」
两人来到庭院,林弥将竹剑递给透马。井旁边是一片与助细心耕作的田,紫黑色的茄子渐渐溶入变浓的黑暗中。尽管如此,被太阳晒干的泥土仍在黑暗中绽放些许的白。将那片田的侧边整平压实,做成练习场的是大哥结之丞。大哥不在之后,林弥一直独自在这个地方,好久没和人以竹剑交手。
林弥也打赤脚,系上束衣袖的带子,施行一礼,架起竹剑。朴树枝桠在头顶上伸展,随风摇曳。渔夫开始以鱼鹰在柚香下川捕鱼时,朴树会开出芳香宜人的白花。有亲戚劝告:花谢时不好看,这种树不适合种在武士家的庭院,但是母亲都势喜爱艳丽的花色,坚决不肯砍树。
枝头开的花朵早已凋谢,繁茂的树叶也露出凋零的征兆,开始变色。
唔。
林弥屏住气息。之前亢奋中带有平静的情绪开始激动:心跳加速,握住刀柄的手心冒汗,腋下和太阳穴也冒汗,汗水沿着背脊流下。大地的余温从打赤脚的脚底板传上来。
这是……什么感觉呢?
一种和剧烈的心跳重叠,接近惊愕的情绪在体内奔窜。
透马架起竹剑,对准林弥的眉心,一动也不动地站着。腰杆打直,双脚稳稳地踩在地上。仿佛呼吸和气息都在竹剑后面消失。尽管如此,林弥也感觉到某种柔韧而强大的东西挡在眼前。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透马毫无破绽。一点也没有引诱对手露出破绽的强硬态度。但相对地,也完全没有能够趁虚而入的缝隙。林弥总觉得,不管怎么进攻,剑都会被弹回来。
林弥试着缩短一步的间隔。
透马不为所动,好像不把林弥的动作放在眼里。
台起一阵风,吹动朴树枝。林弥闻到照理说早已凋谢的花香。
怎么办?进攻吗?等待吗?
林弥问自己。
等待、接剑、承受、回击。制胜的机会不是盲目地去抓取,而是冷静地制造。大哥如此教他。
林弥,你看。
大哥说。
采守势的剑法是用观察的,观察对手的剑的动作。借此,能够看清自己该采取的作法。
我能等吗?我能够保持冷静地等吗?
口中干渴刺痛。茅蜩的叫声从头顶上传来,听惯了、平常不会在意的叫声格外刺耳。
可恶!
林弥拼命压抑想要后退的双腿。如果自己进攻,剑铁定会被弹回来。如果透马进攻……自己能够挡回去吗?接得住他的剑吗?承受得住吗?能够回击吗?
刚才汗水流过的背部一阵凉意。
「看招!」
透马忽然动了,他蹬地跳跃。下一秒钟,竹剑从林弥的侧面袭击而来。林弥以为自己勉强避开了的那一刹那,下一击从头顶上势力万钧地下击。林弥双膝着地,即将中剑之前架开了那一剑,手掌麻痹。没有时间调整呼吸。透马的竹剑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和意志,自由自在地移动,露出獠牙。
好快。
看不见。
根本没时间引诱他露出破绽。完全没有引诱他露出破绽的余力。避开逼近的剑、接剑。光是如此就已竭尽全力,转眼间枫出大量的汗水。全身上下大汗淋漓,喉咙发烫。头上没有绑用来挡住汗水的头巾,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渗入眼中。林弥甩一甩头,甩开汗水。透马的双腿紧贴地面,往前移动一步。
来了。
剑尖从眼前消失。身体旋转,竹剑下劈,几乎是出自下意识的动作。那把竹剑随着沉重的感觉被往上拨,重心不稳,背部撞上树干。不知不觉间,自己被逼进了练习场的角落。
「哦~」
透马收脚,轻呼一声。
「回击了吗?」
一副意外的口吻。透马虽然不像林弥汗如雨下,但额头上也冒出汗珠。
「不愧是师父的弟弟。」
「原来你认为我会承受不住。」
「是啊。因为目前为止,没有人回击过我。」
「野中先生对你回击了唷。」
「噢,那位大叔啊。」
透马咧嘴一笑。
「那不是认真的。」
「你的意思是,你放水了吗?」
「放了相当多水。因为我觉得让他在弟子面前出糗不甚妥当。而且也用不着没事得罪人。」
「当时鬼扯了一大堆,亏你好意思说当时放水了。」
林弥依然架着竹剑,对准透马的眉心,往右运步。透马的剑尖追着林弥缓缓移动。
「所以我说……」
透马低喃道。
「你是第一个。」
「天晓得」,林弥也在口中呢喃。
从下往上挥舞的剑没有丝毫停顿,直接往下砍,然后往旁边一挥。倘若透马没有收脚,连续出招的话,自己就躲不掉了。他应该能够轻易地打倒重心不稳的林弥。
他为何收脚了呢?
不可能是故意的,他八成也没有手下留情。如今残留在手上的麻痹,告诉自己透马是来真的,那是使出全力的一击。不是在玩,而且毫不留情。
既然如此,为何?
脑海中浮现一个答案。
他吃惊了吗?
自己卯足全力的一击被回击,让他吓到了。他因为惊吓而下意识地收脚,发出惊呼。是这么一回事吗?是这么一回事吗?
竟敢耍我?!
透马心高气傲,态度傲慢。林弥心想:他竟敢耍我?!然而,不知为何,气愤的情绪只涌上心头一秒钟,旋即像泡沫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喜悦。心痒难搔,浑身发烫。
自己防守住了透马卯足全力的一击。自己能够回击了。身体迅速移动,挡住了神速的剑。
从脸颊滑落的汗水令人威到愉快。
不用害怕,不用震慑于透马的气势,反而要乐在其中。自己遇见这么强的对手,正在和他交剑,我想享受这份幸运。那时候第一次看见透马的剑术,一股脑地赖在内心深处不走的欢喜之情,如今,发出更加浓厚的气味,包覆全身。
呼吸调匀。心跳平静下来。不可思议的是,连汗水都干了。茅蜩飞向暮色迟迟的天空,透明的翅膀捕捉日落余辉闪烁。那阵光掠过眼角的那一瞬间,耳边响起风响,原来是透马进攻了,身体立刻产生反应往左一跃。一边跳开,一边以右手挥剑,瞄准透马的身体反击。虽然被他轻易地架开了,但是林弥看见了他架开一击之后,重新架剑,将竹剑移到上方时,腋下露出的破绽。透马第一次露出一丝破绽。
逮到了。
林弥发出呐喊,踏步上前,打算直接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攻击透马的腋下……但令人意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