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弥比刚才更大声地咂了个嘴。
「他大概是在害羞吧。」
和次郎望着源吾远去的背影笑了。
「害羞?源吾会害羞?他看起来不像是在害羞啊。」
「不,他一定是在害羞。告诉我们他去过舟入町是无所谓,但是一聊起女人的事,他就害羞的不得了。那家伙从以前就是这副德性,一害羞起来,话就会变多,对吧?而且声音也会变大。」
「噢……经你这么一说,倒是这样没错。搞什么,源吾这家伙,居然在害羞啊。」
「没错。他没有你想的那么旁若无人。」
「原来如此。和次郎,你真是观察入微。」
「因为认识久了。」
「就交情而言,我比你久多了……」
「大概是因为你全心专注于修练剑术吧。」
和次郎催促:我们走吧。源吾的背影在街角转弯,早已看不见了。
「你在想事情吗?」
林弥边走边试探性地问。和次郎的步伐稍微减缓。
「想事情?」
「除了练剑之外的事。就是……各种事情,譬如说,我只是打比方,像是女人的事……」
「女人啊。」
和次郎紧抿嘴唇,仰望天空,眉头皱紧。
「哎呀,你不用那么认真地回答我。我只是打比方,没有别的意思。不必想太多。」
和次郎依旧仰望天空,轻轻点了点头。
「我颇常想的。」
「啊,是喔。原来和次郎也会想。」
不知为何,林弥松了一口气。
「林弥也会想吗?我每次看到你,都觉得你除了练剑之外,心无旁骛。」
噢,我一心练剑。怎么可能想其他事情?!
林弥原本打算像刚才一样抬头挺胸地一口断定。
我想变强,我想要变强。变得像大哥一样……
我想变强,保护家人。
忽然间,一个念头掠过脑海。
我想变强,保护家人。
我想变强,保护那个人。
心跳加速。怱然掠过脑海的念头并非突发其想,而是在很久以前,从林弥失去大哥、七绪失去丈夫的那一晚开始,这个念头就在心底萌芽了。除此之外,这也是在葬礼的席间,在亲戚聚集的场合中反复涌上心头,塞进内心深处的想法。
面无血色的白皙侧脸和淡淡的笑容会继这个想法之后浮现。
你要记住,今后要忍耐的事情还多着是。
林弥,怎么了?你的衣服下摆破了。
欸,美祢真是滑稽。
母亲大人、母亲大人。庭院的牵牛花忽然开花了。
林弥听得见她的声音。有时紧张,有时平静,尽管少了从前的开朗,但听起来相对增加了一份温柔。在此同时,耳畔响起了嘹亮的笑声。母亲、大嫂和美祢的三种笑声重叠,爽朗地响起。听到这种笑声,是在一个多月前。结之丞死后已经过了将近两年。那是一段俸禄没有恢复以往水准,元服仪式之后,使林弥出仕的计划也无疾而终的岁月。
尽管如此,人重新站起来了。
虽然母亲都势比以前更常卧病在床,但是七绪的脸颊逐渐恢复圆润。因为俸禄减少,迫于无奈而不得不放他假的与助,态度半强硬地自行回到新里家。他说,「我不要粮饷,让我留下来」。美祢也一度嫁给娘家附近的富农,但是不到一年便离开那里,没有回娘家,而是回到了新里家。
「我吓了一大跳。打开木门一看,提着包袱的美祢居然失魂落魄地站在眼前。那一天早上雾很浓,即使早上也感觉有些阴暗。我还以为眼前站着鬼魂,真的吓到心脏都快停了。」
「少夫人,说我是鬼魂未免太过份了。我只是在想,该安怎打招呼而已。」
美祢夹杂方言地回应。
「美祢胖了一大圈,跟之前简直判若两人。应该不可能看起来像鬼魂。」
都势插嘴说道。许久不见的期间内,美祢胖了不少。消瘦黝黑的少女模样已不复存在。
「就是因为美祢胖了一大圈,我才会吓得心脏差点停掉。」
「欸,少夫人,没有这么夸张吧。那比把我误认成鬼魂更过份。」
七绪噗哧一笑。都势和美祢也发出愉快的轻笑声。年轻的美祢声音格外清亮高亢,咯咯娇笑的声音沿着走廊传来。
林弥刚从道场回来,隐隐作痛的耳朵听见三个女人的笑声。之所以作痛,是因为脖子挨了和次郎的竹剑。
芜生流是一门以守代攻为主的剑派。接剑、抵御、防守到底,趁对方在一瞬间露出的破绽转守为攻。以瞬间的一击为必杀技,确实击倒对手。和次郎的剑法正是芜生流的范本。无论从任何方向进击,他一定都接得住。林弥想瓦解他灵活而绵密的架式,刻意试着展开猛攻;踏步上前,从上方下击。和次郎几乎在接剑的同时收脚,将竹剑拨到一旁。林弥以为和次郎的身体有机可趁的那一瞬间,项下受到一阵沉重的冲击力道;一个重心不稳,单膝跪地。他喘着气抬起头来,和次郎也夹紧腋下,蹲了下来。
「平手。不过,是一场漂亮的平手。」
师范代佐佐木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你们该稍微控制力道,或者应该说是手下留情。如果继续那种练习的话,身体再强壮也会吃不消。」
回家路上,源吾说道。两人沉默不语,他立刻转为说教的语气。
「再说,一提到手下留情,你们就会认为是卑鄙无耻,但是人的一生当中,不能老是玩真的。」
撇开语气老气横生不说,连长相都很早熟,令人觉得滑稽可笑。林弥与和次郎互看一眼,耸了耸肩。耸肩的那一刹那,从脖子到耳后传来一阵闷痛。
林弥与两人道别,离家越近,痛越强烈,从项下一路痛到项上。连耳朵一带也开始疼痛。
虽然师范代说是平手,但是……
林弥手抚脖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果真是如此吗?
他心想:假如是真剑的话……,轻轻按了一下颈项。假如是真剑的话,我铁定没命了。和次郎会怎样呢?我的长刀会对他造成致命伤吗……林弥意识到自己在思考颇为惊悚的事情,面露苦笑。
无论时局如何演变,自己也不可能手握真剑与和次郎对峙。然而,必须思考获胜方法。为了避免死斗,分出胜负而思考、锻链。
林弥再度吐出气息。
与和次郎交手,不行闷着头进攻。必须比那家伙的剑更快速地变化,由守转攻。
林弥经过家门。
回家打招呼之前,他想先冰镇脖子,绕到有井的后院,听见了女人们的笑声。霎时,他感觉到一阵和煦春风吹过之前沉浸在至亲过世丧痛中的家里。原来大家笑得出来了啊。
话说回来,林弥自己也开始能够和源吾与和次郎他们并肩欢笑。
人会从悲伤中恢复。
无法恢复得和从前一样,无法回到大哥生前的时候。失去的事物太过巨大,任谁也无法埋藏心底。大嫂、母亲和自己对此都再清楚也不过。尽管如此,人还是会从悲伤中恢复。只要活着、只要必须活下去,就会恢复至能够拾回笑容。林弥心想,人是一种坚强的生物。他侧耳倾听,下意识地听着七绪的声音。虽然不如美祢爽朗,但是静谧地传来。我希望她能展颜,比脖子的痛楚更强烈地冀望。我希望她别哭、别叹气,而是展露笑容。为了看见她的笑容,只要是自己做得到的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林弥独自一人伫立在逐渐沉入黑暗中的井边。
「林弥?」
和次郎偏头叫道。
「怎么了?」
「啊……不,没什么。没事。不过,你的脸好红。」
林弥用手一碰脸颊,或许有点发烫。一想到和次郎可能看见了自己脸颊发烫的模样,脸颊变得更烫了。
燕子在头顶上翻转。漆黑的翅膀配上淡灰色的天空,美得令人看得入迷。
林弥以目光追逐燕子的去向,故意清了清嗓子。
「是喔。一定是中了源吾的毒。因为他就像是那须野的杀生石。」
「这么说来,源吾上辈子是玉藻前(译注:一块位于栃木县那须温泉附近的溶岩块。相传乌羽天皇的宠姬玉藻前是妖狐的化身,被杀之后变成了石头,会对碰到它的人降下灾祸)罗?虽说是狐狸精,但她可是绝世美女唷。把她跟源吾扯在一起,有点难以想像吧。」
林弥回应和次郎的玩笑话。
「确实。那家伙与其说是狐狸,戚觉倒比较接近狸猫。不,他没有那么可爱。嗯,是山猪。山猪或熊吧。」
「喂,你太毒了吧。」
和次郎笑肩膀抖动,停不下来。带着湿气的风吹过脚边,风势微微增强,道场已经近在咫尺。
两人在味噌店的屋角转弯。店头摆放一排木桶的味噌店,总是飘散着独特的香味。那家店旁边是一块狭小的空地。如今地面裸露光秃,但是再过不久,就会覆盖上夏季繁茂生长的青草,青草散发的热气刺激鼻孔。筒井道场邻接空地的东边。距离练习的时间尚早,没有看见经过大门的弟子身影。
师范筒井一之介从开设道场当初起,就设定了弟子的人数上限。因为他不愿超收自己无法亲自教授的人数。人选和身分高低、家庭俸禄一概无关,标准只有一个,亦即是否受到一之介的青睐。学费以家庭粮饷决定。像和次郎的父亲是低级武士,但若技能卓越,以买薷麦面的费用左右就够了。或许是因为沿续这项传统,道场老旧,到处损伤,也不翻修。如今,林弥经过的冠木门(译注:两根木柱上搭一根横木的门)也微微歪倾,有好几处的板壁腐坏。不过,庭院宽敞,道场的四周都是树木。虫子多得令人受不了,但是夏天凉爽舒适。
「不过,太好了。」
经过大门时,和次郎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什么太好了?」
「林弥不是一心练剑,也会思考其他事情,可喜可贺。不过,之后或许会引发麻烦就是了。」
「这是什么意思?某种暗示吗?」
和次郎瞄了林弥一眼,旋即转向道场旁的松树枝头,接着说:
「你的剑法很拘束。」
和次郎眼看前方,语气沉重地说了一句。林弥停下脚步:想重问一次,但是没有开口。他觉得自己完全猜透了和次郎的言下之意,但又像是无法理解半分。
「每次我和你以竹剑交手,都会觉得你的剑法明明威力惊人,但是绑手绑脚。」
「绑手绑脚啊……」
「我这么说令你不开心了吗?」
林弥摇了摇头。他心中既没有涌现愤怒,也没有感到焦躁。
「没有。我只是希望你讲更清楚一点。和次郎,告诉我。」
「嗯。这个嘛……该怎么说呢。」
和次郎低下头,轻轻踢脚边的小石头。
「我不太会说,不过你太过拼命……嗯~,所以该说是僵硬吗?我总觉得你再稍微柔软一点会更好。更柔软一点、从容一些……」
「你是指架剑吗?架剑的姿势太过僵硬?」
「不。不是。我指的不是那个。我没有了不起到可以对你的架剑姿势说三道四。我指的不是架剑姿势或步法……该怎么说才好呢……呃,我觉得你有点被想变强这种心情牵着鼻子走,那使得你的剑法不能随心所欲……」
「会想变强是理所当然的吧。和次郎,难道你不想变强吗?你从来没有想过,要变得比任何人更强吗?」
「没有,不过我倒是不想输。」
和次郎又踢另一颗小石头。他左思右想,找不到适当的说法而不知所措。
「所以,林弥……我这一阵子在思考,这个国家当中,有许多比我们厉害的剑士,不是吗?」
「或许还不到有许多的地步。」
林弥一脸认真地回答。和次郎沉默半晌,也一脸严肃地回答:说的也是。
「或许没有那么多。不过,你没有骄傲自大到敢断定一个都没有的地步吧?」
「那当然。」
用不着任何人说,林弥本身最清楚,自己的剑术还是半吊子,有待加强。遑论全国的层级,即使是师范代佐佐木或副手野中陪自己练习,三战两胜也顶多夺得一胜。后二场会遭重击。然而,去年之前连一胜都办不到。这么说来,明天说不定能赢两场,后年说不定能够不给对手有机可趁,完美地三战三胜。
这不是梦想,而是可能实现。
半吊子、有待加强意味着今后有无穷无尽的成长空间。前途无可限量,令人既期待又害怕。
不过,林弥没有狂妄自大到夸下海口,说自己是日本第一剑士。他没有愚昧到那种地步。可是他下定决心,自己迟早要变成日本第一剑士。他心中暗藏着能够成为日本第一剑士的自信。
「假设未来有一天,在某个地方遇见无论如何都打不赢的对手,必须和对方以真剑对峙的话,你会……怎么办?」
和次郎明明是在询问林弥,但却不等他的答案便自问自答。
「当然会正面迎战吧?」
「和次郎会不战而逃吗?」
「我……不晓得。要看当时身在的场所而定。不过我想,不管当时的立场或情理为何,林弥大概都会挺身交战。不是因为名誉或气意用事……或迫于无奈等原因,而是被卷入其中……或者主动参战,或者硬着头皮以剑拼搏……」
「你讲的好像飞蛾扑火一样。」
林弥开着玩笑,自己咧嘴笑了。但是和次郎没笑。他低着头的侧脸,看起来甚至显得悲戚。
「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吧?」
「嗯。坦白说,我听不太懂。」
「我想也是。因为我也不太晓得自己想说什么。抱歉啦。乱糟糟地说一连串没有意义的话。」
「我倒是越来越想听你说下去。」
「嗯?」
「我还想再听你说。因为至今没有人像你那样说我。」
你的剑术绑手绑脚、无法随心所欲,而且动作僵硬。
和次郎既非在贬低自己,也不是在嘲笑自己,而是试图告诉自己某种重要的事。那个重点含糊而不具体,林弥与和次郎都无法清楚掌握。
和次郎抬起头来,嘴角和眼中都带着笑意。这种时候,和次郎的眼眸会有些湿润,略带紫色。
「源吾大概会脚底抹油落跑吧。」
「如果和实力高于自己的对手拿剑互砍的话,他大概就会那么做吧。」
「嗯。除非是被逼上无路可逃的绝境,否则只要有一条路可逃,他就会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还会说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之类的鬼话。」
「噢,或许是那样没错。至少他不是拘泥于情理或面子而白白丧命的家伙。」
「源吾的剑法很有趣。」
和次郎脸上依旧带着笑意说。
「没有型式或流派。随他高兴乱打一通。接剑的过程中,我曾经因为好笑而偷瞄旁边一眼,看到佐佐木师范代面露极不痛快的表情……这更好笑,但是又不能真的笑出来,差点憋死我了。」
「唯独吆喝声非常大声,那家伙企图光以气势吓跑对手。他果然是熊啊。」
和次郎,在你看来,源吾随心所欲地使剑吗?他没有绑手绑脚,也没有动作僵硬吗?若是如此,我和你之间、我和源吾之间的差异是什么呢?
林弥把这段质问的话硬生生吞下肚。因为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不该问的问题。
不是由他告诉我,而是由我自己找出答案。
「喂,你们在做什么?」
源吾从道场的入口出现,跑了过来。
「快点过来。大事不妙了。」
「大事不妙?发生什么事了?」
「废话少说,动作快!」
源吾以催促的手势招手。他似乎不是在开玩笑,眼中清楚地露出兴奋的神色。林弥与和次郎互看一眼,往道场跑去。
「哇……」
和次郎屏住气息。林弥也忘了呼吸,在板门前面停下脚步,动弹不得。
午后的烈日从武者窗(译注:武士宅邸中,设于外侧长屋外墙上由纵横交错的粗木条所形成的窗户)的直窗棂穿射进来。道场内明亮,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墙壁和地板的老旧比平常更加明显。尽管如此,仔细擦过的木头地板吸收光线,甚至光可监人。
练习场中充满了紧张的气氛。新入门的弟子们比林弥他们早一步来,一个挨着一个坐着角落。所有人都屏息不出声,一脸僵硬的表情。
「那是谁……?」
林弥自言自语。
那到底是谁?
两个男人架着竹剑面对面。其中一人是野中伊兵卫,而另一人是林弥不认识的男人。别说在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