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马轻声一笑。
「热得要命还戴头巾,虽说是工作,但也真辛苦你们了。」
一群男人以黑布遮住脸,额头一带和领口都因汗水而湿透了。每个人手上各自握着木剑。
「现在是笑的时候吗?」
源吾低声呢喃。
「樫井,这些家伙是什么人?」
「天晓得。但看来起码不是朋友。」
林弥瞄了透马的侧脸一眼。饶是平常天不怕、地不怕的他,脸上也没了笑容,但好像也不怎么紧张。林弥试着一问:
「他们冲着你来的吗?」
「大概是吧。」
「那,我们可以闪到一边凉快去罗?」
「什么?新里,亏你讲得出那种冷血的话。我真不敢相信。」
「哪有什么冷血不冷血的,这是你的个人恩怨吧?」
「我哪知道。是对方擅自跑来找碴。我可是一点错也没有唷。」
「看剑!」
随着气势惊人的吆喝声,站在第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架起木剑,一个箭步扑了过来。动作凌厉,不是虚张声势。
透马侧身避开,同时以手刀重砍对方的脖子。男人摔了个倒栽葱,趴在地上低声呻吟。
源吾捡起木剑。
「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好像很有趣。樫井,我助你一臂之力,你要感谢我。」
源吾重新握好木剑,主动面向一群男人;瞄准正中央的男人,笔直朝他往下砍。对方以几乎呈水平状态的木剑接招。其他男人一下子在一旁散开。
「他们要上罗。」
透马的这句话仿佛是个讯号,五个男人一起冲过来。林弥能够清楚地看见他们的动作。动作虽然相当迅速,但是没有快到令人手足无措。比起自己和野中在道场使劲互砍,他们的速度差得远了。
原来练习没有白费。
不清楚透马的去向和真实身分,唯独剑的漂亮轨迹烙印在视网膜上忘不了的日子:受到焦急、焦躁与期待摆布的期间;一味承受野中粗暴凶猛的剑的时光,绝对没有白费,也没有虚度岁月。
一点一滴都成了自己成长的能量。
野中先生,谢谢你。
林弥在心中道谢。
林弥收脚逃过一击,立刻腰杆一沉。对方或许没想到林弥会避开,身体门户洞开,腹部一带出现破绽。林弥瞄准那里,往上一拳。
唔!
男人发出沉闷的呻吟,曲膝倒地。
「呜啊!」
林弥听见和次郎微弱的叫声,回头一看,和次郎脚底打滑,快被一个男人拿木剑往下砍中。
「和次郎!」
林弥抓起脚边的石头,发出呐喊。霎时,男人的气势减弱了。林弥朝他的脸部,投掷婴儿拳头大小的石头。男子脖子一缩,顺利避开。但是下一秒间,发出呻吟向后仰倒。原来是和次郎抬腿踹中了他的跨下。
哇,大家都挺有两下子的嘛。
明明被一群彪形大汉包围,大家却没有慌乱阵脚,反倒是气定神闲地见招拆招。
思,大家都挺有两把刷子的。
林弥赞叹。甚至以朋友为傲。
「老虎不发威,你们把我当病猫!」
一个身强体壮的男人挡在林弥面前。他是自己刚才一拳痛殴的男人。他一抛下木剑,马上将手搭上刀柄。
咦?他打算做什么?
转瞬间,刀身反射夏日阳光闪烁。
男人将白刃架在腰际,维持这个姿势缓慢地转圈运步。刀尖一直对准林弥,不肯偏移。
亮出真剑,来真的吗?
口中越来越干渴。总觉得蝉在耳内呜叫。
「喂,片桐,住手!」
被和次郎抬腿踹中跨下的男人站起身来,连忙挥手。事情演变令他心慌了。
「把刀收起来!我们可没有受命拿刀砍人唷!」
「少罗嗦!」
名叫片桐的男人怒吼。充血的眯眯眼气得吊起眼梢。
「我岂能被这种小鬼瞧不起!」
片桐一撂下狠话,立刻斜砍了过来。林弥听见真剑的破空之声。
林弥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将手搭上刀柄,拔刀出鞘的。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架起白刃与片桐对峙。
「林弥。」
和次郎跟源吾正要冲出来,透马挡在两人身前伸出手臂。
「樫井,让开!不快点阻止他的话……」
和次郎语气激动,源吾咬牙切齿。
「随他去!」
「怎么能随他去!」
「不会有事,你们在一旁看着!」
「怎么不会有事?!他们要互砍耶!」
「我说不会有事就不会有事。新里会想办法化解僵局。你们最好不要乱出手。」
「可是……」
林弥一面架着刀,一面听着透马与和次郎的对话。透马的语气从容不迫,和现场气氛格格不入。
喂,林弥。有生以来第一次要以真剑与人交锋,你还真是游刃有余啊。
林弥对自己说。
游刃有余?是吗?
我不太清楚。但是,看见白刃光芒之后的混乱心情完全平静下来了。既不会惊慌失措,也不会手忙脚乱。四周看得一清二楚。
片桐原本架在腰际的刀,改为架在头顶。高举的刀身像是长而难看的角,一点也不美。
不管怎么架刀,真刀应该很美。像寒冬的枯树般,有一股凛洌之美。既没有装饰,也没有炫耀,毫无多余的事物,就只是纯粹的美。
大哥结之丞的架式就是如此,和透马对峙时,林弥也感觉到了那种美。
美丽的事物令人畏惧。唯独美丽的事物,令人不得不畏惧。
任由激动的情绪摆布挥舞的剑一点也不美,而且不可怕。
林弥调整呼吸,放松身体。
手掌微微发热。心脏缓缓跳动。那是手持竹剑或木剑时,不曾感觉到的感觉。
光线从四周消失。
河川、树木、人影消失。
感情消失。
连恐惧、感叹、困惑;甚或愉快、悲哀、焦躁,自己心中的所有感情也悉数消失。
唯独手握着剑的感觉鲜明。
剑光一闪,一道类似薰成黑灰色白银的光芒袭击而来,它的动作虽然不慢,但也不快。
身体自然动作。与其说是自己的意思,倒更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操纵移动。
感觉击中了对方。手掌有些酸麻。接着……
血腥味扑鼻而来。那无疑是血腥味。顿时,意识清醒了。一切逐渐恢复原貌。
太阳的温热、风声、青草散发的热气、河流声、从灌木之间飞上天际的鸟叫声、流汗的味道……一切逐渐恢复原貌。
红色花瓣在河滩的沙上凋谢。意识到那是鲜血的刹那,林弥感到轻微的目眩。
西倾的夕阳直射眼睛。
脚边发出低声呻吟。林弥睁开眼睛垂下目光,险些叫了出来。
片桐蹲着,像个畏怯的幼童般蜷缩身子呻吟。上臂染成一片鲜红,流出来的血渗进沙地。
「片桐,喂,片桐!」
五个男人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其中一人大喊「好小子」,把手搭上腰刀。透马钻进那个男人与林弥之间,对蹲坐的片桐扬了扬下颚。
「你不快点带他去看医生,会耽搁医治时间唷。」
五个男人你看我、我看你。也有人蒙面布松脱,露出面貌,但好像没有多余的心思介意。透马刻意高声咂嘴给几个男人听,扒下了片桐的蒙面布,以它紧紧绑住肩头止血。
「喏,别再拖拖拉拉!时间拖越久,这个男人的性命越危险。你们打算愣在那里,看着伙伴的血流干吗?」
五个男人像是弹了一下,展开行动。有人背起片桐,有人抱着木剑跑了起来。一转眼间,众人消失在灌木后面。
「简直是动如脱兔。唯独落跑速度之快无人能及。」
透马耸了耸肩,浅浅一笑,然后面向林弥,脸上已无笑容,表情僵硬。
「新里,你也快点收起来!」
「咦?」
「刀啊。你要拔刀出鞘到什么时候?唉,仔细擦干净唷。如果沾着血的话,以后就会生锈不能用了。」
右手忽然变得沉重。林弥意识到手中仍握着白刃。刀身沾血。林弥以怀纸仔细擦掉血迹。手指僵硬,不听使唤,擦不干净。
「林弥。」
和次郎抓住林弥的手臂,盯着他的脸直瞧。
「你不要紧吧?」
「啊……嗯。」
「没有受伤吧?」
「嗯,我想,大概不要紧。没有哪里会痛……」
连林弥都觉得自己的说法十分稚拙,像个嘴边无毛办事不牢的幼童。然而,脑海中一片白雾迷蒙,脑袋昏沉,无法顺畅思考。
「当然不要紧。」
透马弯腰捡起了什么。刺眼的光芒四散。
「不必担心能够做到这样的家伙。」
那是刀身的碎片。从刀芒算起五、六寸处折断。
「新里。」
透马在林弥眼前放开拎着碎片的手指。碎裂的刀身插在血迹斑斑的沙地上。
「你记得自己怎么动作的吗?」
「哎呀……嗯,隐约记得。」
我怎么动作?怎么回击?怎么进攻?
片桐的剑术力道虽猛,但是动作单纯,笔直地从头顶下击而来,无论是要避开或接剑都轻而易举。腰部一沉,接住砍过来的剑;反弹回去的那一瞬间,发出一声闷响。片桐手握断剑,重心不稳;腋下、肩头、胸部、腹部都门户洞开。林弥展开行动。呼吸和身体的动作极为自然地一致。接着……
片桐就在脚边呻吟了。
「是喔,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透马眯起眼睛。
「那是怎么一回事?」
在这之前一直沉默站着的源吾趋身上前问道。透马没有回答他,注视着林弥。眼神像是在品头论足,又像是在试探,而且异常老谋深算。
源吾失去耐性。
「喂,樫井,回答我!那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啊……。我说,上村。」
「什么事?」
「你觉得我和新里谁比较强?」
「什么?」
「我在问你,如果我们在道场以竹剑……或者以木剑比试,你觉得谁会赢?」
源吾的眼珠子左右游移。
「咦,欸,这……」
「不用说,当然是我吧?三战两胜,新里恐怕连一胜都拿不到。」
「……或许是这样没错,但那又如何?」
源吾望向林弥、眨了眨眼。
不是或许,而定铁定如此。无论三战两胜增加到十战六胜、二十战十一胜,结果都一样。
一胜都拿不到。
「新里连一胜都拿不到。不过,换作真剑,那又如何?」
透马又眯起眼睛。眼中的光芒凝聚,变得锋利。
「喂,新里,如果以真剑和我对峙,结果会如何?你认为会跟在道场练习一样吗?」
和次郎跟源吾交换眼神,一起将目光转向林弥。好像三人在质问他结果会如何,林弥下意识地退后半步。
「那种事……我不晓得。我怎么可能晓得。」
声调高了八度。不自然的高音令他无地自容。
我为什么会这么惊惶失措?
「是啊,你不晓得。因为我也不晓得。我完全预料不到,哪一方会赢,或者平分秋色……两败俱伤。」
透马的语气平稳。太过平稳,反而感觉阴沉。
「两败俱伤这种说法也很吓人。」
和次郎低喃道,像是打哆嗦似地耸了耸肩。
「我曾听师父说过。」
透马忽然蹲下来,开始将刀的碎片埋入沙中,再在上面堆积碎石。看起来好像一座小坟墓。
「他说,以真剑对战,完全不同于手握竹剑或木剑。道场中最强的人,若以真剑和人互砍,不见得会存活下来。有人手持真剑,在赌上性命的战役中才会发挥真正的本领。这种人虽然少,但不是没有……。我当时年幼,年纪还太小,几乎听不懂师父这段话的意思。不过,欸……如今我终于稍微了解了。」
透马唐突地站起来,把脸贴近林弥。
「新里,你太晚出生了。」
沾着沙子的指尖按在林弥肩上。明明只是被轻轻推了一下,但林弥却重心不稳。
「哎呀,说不定是太早出生了,但是不管怎样,你都应该诞生在战乱时代,不是吗?」
蚱蜢一面宪宪窣窣地呜叫,一面从两人之间穿越,发出昆虫的骚味。
「诞生在以白刃交战,堂堂正正地砍倒对手的乱世。」
「我并……」
林弥想要吞下唾液,但是口中干渴欲裂。
「我并不想砍人。」
「你想变强吧?」
「我想变强。不过,我并不想砍人。」
「两者一样吧。」
「少胡说。怎么可能一样。我只是想穷究剑道。」
「穷究之后又怎样?刀除了砍人之外,有其他使用方法吗?变强等于是擅长砍人吧。」
不对!
这种说法不对。剑绝对不是杀害人的事物,而是用来保护人的。大哥也是如此,他实力坚强,威风凛凛地一直保护着我、母亲大人,以及大嫂。
所以,我要向大哥看齐……
「刀迟早会遭人废弃。」
透马仰望天空。偏红的夕阳照在他仰望的脸上。
「凿子和刨子是用来制造物品,铲子和锄头则是用来耕种作物。刀可就无用武之地了。产生不出任何东西。只是用来砍人而存在。那种东西,早晚会消失。」
「那,樫井会舍弃刀吗?」
源吾语气轻佻地插嘴说道。气氛忽然缓和下来,林弥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如果能够舍弃的话,我倒是想舍弃。坦白说,我的个性不适合当武士。我避之唯恐不及。」
「是喔。但是,身为樫井家的儿子,那也由不得你。真是令人遗憾。」
「上村一说,听起来一点也不遗憾。」
「好说。我又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哪敢同情家老家的后嗣,何况命运是天生注定的。武士之子大概只能以武士的身分生活。欸,武士有武士的难处,商人有商人的苦处。别抱怨,要甘之如饴地接受命运。」
「要是像你这么头脑简单,大概就无忧无虑了。真是令人羡慕。」
「啊,你在看轻我吧?」
「我怎么会看轻你。我根本就把你看扁了。」
「你真是个令人火大的家伙。」
源吾气得耸肩。和次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樫井,你晓得刚才那些家伙的底细吧?」
「嗯。」
「他们是谁?」
「八成是老狐狸精的爪牙。肯定是想给我点颜色瞧瞧。」
「正室夫人派来的人?假如这是真的的话,这种行为简直要不得。」
「那个老太婆本身就是只不祥的狐狸精。不过,欸,这次学乖之后,大概就不会为非作歹了,但是为了小心起见,我今晚会警告她一声。也给你们添麻烦了。」
「真是的,害我们大受连累。我不侈求酒,但请我们吃点小菜也不为过吧。」
源吾咧嘴大笑。
「我知道一家店吃得到便宜又美味的菜肴。今晚在那家店请我们一顿如何?」
「休想。我爱吃新里家的饭。要我在别的地方吃饭,别开玩笑了。」
「原来是不想请客啊。小气鬼。为人的肚量太小了。」
「敲诈别人的家伙肚量又有多大?」
林弥一面听着源吾和透马斗嘴,一面悄悄摊开手一看,回想刚才这里感受到的触感。
第一次砍人的身体,使人皮开肉绽,血流如注。
我八成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种感觉。或者迟早有一天,我会忘记呢?假如我忘记那种感觉,习惯杀人,麻木不仁的话……
大哥会作何感想呢?
有一个念头突然窜上心头。
大哥曾经砍过人吗?万一他砍过人的话,这和他的死状有何关连呢?
「林弥。」
和次郎轻轻地将手放在他肩上。
「我们回去吧。」
「……嗯。」
凉风从河川吹来,脖子上的汗水干了,鸟在头顶上声音嘹亮地啼叫。一只老鹰画出弧线,盘旋飞上云霄。
接纳老鹰的天空已经失去绚烂的光芒,散发出初秋的气息。
小舞藩家臣之长——樫井信卫门宪继的宅邸鸦雀无声。不过,这座宅院总是安安静静。照理说包含打杂的侍女在内,人数应该相当众多,但大多时刻都阴森死寂。
说不定是因为有病人的缘故。
信卫门的正室——和歌子虽然产下两名男丁,但是体质赢弱,长子不到二十岁便英年早逝,今年十八的次子保孝这几年也卧病不起。和歌子想尽办法,找来名医和僧侣,但是无效,保孝越来越衰弱。当然,他尚未娶妻生子。
充满叹息、泪水、死亡征兆的地方阴暗、阴郁重重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事。
透马从一开始就不习惯樫井的宅邸。他认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习惯。
这种阴暗、沉重、阴郁的气氛实在令人心情沉重,喘不过气。
每次经过樫井宅邸气派的长屋大门,透马就不由得感觉到自己是外人。尽管如此,却不会痛苦、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