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没有再大规模地撒泼,相貌又是这样的娇嫩美丽,所以他心里就很愉快,感觉自己很爱她了。
他先前也有个未婚妻,早早就定下来的娃娃亲,然而那位小姐没等成年便生肺病死掉了,他糊里糊涂地混下来,也就没有再提婚事。当然,姨太太们也都是经过他精挑细选的,各有各的好,也各有各的坏——怡萍这一年发福了,曼丽又有些偏于风骚,素心比那两个更像样一些,但是头角峥嵘,相当的有主意。相形之下,小海棠虽然也是针扎火燎的能吵能闹,不过毕竟年纪小,或许是个可造之材。
凌云志喜欢女人,闭门坐在家里天天琢磨姨太太们,可惜只是理论家,因为性情偏于懦弱,姨太太们都不怕他。
汽车缓缓驶上狄更生道,越开越慢,最后就走不动了。凌云志放下报纸,把眼睛贴到车窗玻璃上:“哦?这怎么回事?”
前方的汽车夫见怪不怪地答道:“大爷,是学生游行呢!”
凌云志一听这话,十分惊诧:“游行?游到英租界里来了?”然后他好像生气似的,将手中的报纸“刷啦”一甩,“有本事就上前线去,总在这里游什么行?”
把报纸卷成纸筒子,他用其一敲汽车夫的后脑勺:“能不能换一条路?”
汽车夫答应一声,手足并用地开始倒车。这时前方呼声如潮,小海棠歪 着脑袋向外看,就见黑压压的一大队学生举着横幅走过来,一个个都冻得满脸通红,嘴里呼出白色哈气,可是兴致全很高昂,是振奋无畏的样子。
她想要一个一个去认那白横幅上的大黑字,正是入神之际,忽然就听后方传来“咣当”一声巨响,同时身下猛然震动。慌里慌张地扭头四顾,她就听汽车夫嘴里哎呀哎呀地叫着,却是倒车时撞了后方汽车的车头。
这回算是出了车祸,后方立刻就响起了豪气干云的叫骂,前方的学生们也排山倒海一涌而来。汽车夫无处可退,只能是推开车门向人家赔笑赔礼。凌云志自知是做不了缩头乌龟的,只好皱着眉头也推开车门跳了出去。这回向后定睛一瞧,他登时一怔,随即心中就叫起苦来!
他看到了关孟纲!
第六章
关孟纲是个长袍马褂的打扮,身边还挎着一位妖娆多姿的摩登女子。拧眉瞪眼地下了汽车,他一见凌云志,显然也是一愣。
“嗨!”他伸手对着凌云志指指点点,“原来是你小子啊?”
凌云志看了他那粗鲁的举止,不由得立刻后退了一步:“关先生,对不起,这的确是我的错误。”
关孟纲看了他那种孬种举止,当即得意起来,越发豪气干云地叫骂:“什么的确不的确,你没错,难道是我错了?你看,我正要和我太太出门,走到半路被你那破车一屁股顶了,这回怎么办?”
凌云志惯于与人为善,在关孟纲面前瞬间就落花流水了。这时小海棠毛茸茸地跳下车来,一见前方吵嚷之人乃是关孟纲,心里也有些打怵,但表面上并不肯露怯,仰着脸就走上前去开腔道:“关师长,你别急啊!我们理亏我们认了,该赔礼赔礼,该赔钱赔钱,自然能有办法就是!”
关孟纲放眼一瞧小海棠,发现几个月不见,这丫头好像是又长高了一点,身架子也渐渐出落出来了,虽然穿得臃肿,但是他自己揣测着,这姑娘将来必定是个高挑身材,胸部屁股都不会小。
过两年,至多过两年,关孟纲在心里下结论,这个小娘们儿就能变成一位绝代小佳人。
关孟纲生平不知道什么叫做礼貌。此刻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了小海棠,他摇头晃脑地露出了笑模样:“嗬哟!这不是海棠果吗?胖了,白了,看来你这一阵子过得挺好哇?”
小海棠知道关孟纲对自己存着龌龊心思,不过她从小在市井中长大,不怕被人觊觎。把个脑袋向上一扬,她振振有词地答复道:“托您的福,我好着呢!”
凌云志站在一边旁观,见自己这位小姨太太又和那位丘八搭上话了,就心中担忧,连忙插话说道:“关先生,抱歉得很,不知你这是要去哪里,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先用我的汽车。至于赔偿事宜,我明天自会派人到府上去商谈。好不好?”
关孟纲并不把这位文绉绉的软蛋少爷放在眼里:“好个屁呀!”
这四个字一出口,凌云志登时就涨红了一张面孔。小海棠知道自己这位夫君只会躲在家里吟风弄月,出门在外的本事是丝毫没有,便是迎敌而上:“关师长,咱们有话好说——哎呦!”
她这话是没说完,因为后方的游行队伍这时已然像方阵一般移动而来,潮水一般就把这一小撮吵闹之徒淹没掉了。小海棠也不懂什么民族大义,扯着嗓子还要和关孟纲讨价还价,然而学生们的呼声席卷而来,登时就没了她出声的余地。人潮汹涌之中,她见关孟纲那张嘴一张一合,神情惫懒可恶, 相形之下,身后的凌云志真是一位谦谦君子,可爱极了。
小海棠见惯了关孟纲一类的人物,所以对凌云志是特别的珍惜。她感觉凌云志很“美好”,可惜美好归美好,他们这群人被学生大潮冲击得站不住脚,不由自主地就退到马路边上去了。
关孟纲拥有军人的身份,以及土匪的灵魂。前方的学生能够为了国家民族义愤填膺,而他挎着正值妙龄的女朋友,心中毫无感动,只是盯着小海棠使劲。小海棠正把凌云志往自己身边拉扯,耳上头上也有了几样金光辉煌的首饰,要是一般女人这样修饰,必然是俗,但小海棠年轻鲜艳,头上身上装点了黄金钻石,也只是为她平添了几分富贵气象。觉察到关孟纲正对着自己淫笑,小海棠扭过脸,狠叨叨地横了他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差点从眼眶子里飞出去。
关孟纲乐了:“哎,我说,你个丫头片子瞪我干什么?我吃你肉了?”
小海棠不怕他,针扎火燎地针锋相对:“呸!想吃我的肉,你有那牙口吗?”
关孟纲螃蟹似的,横着靠近小海棠:“你知道我没那牙口?你试过?再说能吃不能吃,你让我尝尝不就知道了?”
此言一出,连旁听的凌云志都气红了脸。而小海棠的动作更利索,马上抬手一指对方鼻尖,口中尖声骂道:“关师长,别以为我不敢扇你的脸!”
关孟纲把脸向她一探:“嘿嘿,你扇,你扇,不扇你是我闺女!”
小海棠这回没含糊,一巴掌就拍到了关孟纲的面颊上去。“啪”的一声,十分响亮。
关孟纲挨了这一掌,登时一惊。旁边的女朋友见状,却是举目远望,同时撇嘴冷笑了一声。
小海棠一时冲动扇了师长的大嘴巴,心里其实也有些虚,不过硬着头皮站在原地,她双手叉腰,像个牛似的摆出了要顶架的仗势来——只是头上少了两只角。
这时凌云志走上来握住了她的手臂,拉扯着要带她回到车上去。小海棠见街上的那学生大潮已经卷过去了,便一边往汽车走,一边忍不住嘴贱,扭头对着关孟纲又嚷了一句:“关师长,这一巴掌我打出去了,我不是你闺女,也用不着你给我当儿子!明天送钱给你修车,咱们扯平,你不许找我男人的麻烦!”
凌云志听她言语粗俗,挑衅似的叫个不休,不禁头痛,可是暗暗的倒也痛快——关孟纲这人总琢磨他的姨太太,行为可恨,但是他斯文惯了,性情怯懦,就是拿枪逼着他骂人,他也骂不出来!
关孟纲没追——能追,但是没追,单是捂着脸笑。他当然是没有挨打的瘾,但是对于美人,自然不能耍丘八脾气。他打算勾搭勾搭海棠果,逗小娘们儿还怕挨揍,那怎行?
只是这小海棠已经嫁进了凌家,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倒是不好见面,连递个消息都难。早知这丫头本人这么好看,他当初应该坚持一下,早早把人抢过来的!
关孟纲浮想联翩,一心二用地带着女朋友上了破车,自奔前程。而小海棠和凌云志继续赶往电影院,很执着地看完了一场外国电影。
出了电影院,小海棠还沉浸在电影故事中不能自拔,凌云志却是很快地回归了现实。坐在汽车里,他握住小海棠的手,语重心长地教导道:“小海棠,你小小年纪,性格怎么霹雳火爆的?对于关孟纲这样的人,我们敬而远之就是了,如果惹上门来,可是不好打发。”
小海棠觉着他手冷,就把他那手往自己的大衣袖子里塞:“当时我不是急眼了吗?他调戏你老婆,你不管,还不让老婆自己硬气点?那我乖乖站那儿任他讨便宜,你就满意了?”
凌云志立刻愤而摇头:“什么话?不要胡说八道。我是说——”
“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心里有数,不能真把他打急了。我还不知道丘八不好惹?嘁!别看我年纪小,我什么都知道——”
没等她振振有词地说完,凌云志就“哎”了一声:“就你有理!”
凌云志不想和小海棠拌嘴——年岁差了不少,大哥哥小妹妹似的,吵起来怪可笑,但是小海棠老气横秋的并不像个小妹妹,字字句句都不让人,堵得凌云志一口气哽在嗓子里,打了一路的嗝儿。
嘀嘀咕咕地在西餐馆子里吃了一顿晚饭,凌云志看小海棠娇滴滴地坐在对面,攥着餐刀切肉,姿势和力道都有屠夫的风采,又是大皱眉头。小海棠也知道自己丢人,偷偷地瞄着四周有样学样,把个胸脯挺得高高的,只是胳膊使不上力气,切不开牛扒了。
小海棠没吃饱,凌云志也不满意。两人上了车后继续唧唧哝哝地拌嘴。到家后凌云志要去素心房里睡,小海棠却是急了眼,薅着衬衫领口不让他走,一边撒泼一边撒娇。这时她已经脱下了貂皮大衣,显出了富有曲线美的身段,凌云志看后,心中一动,怒气消散,也就不计较了。
第七章
关孟纲师长颇想去凌公馆耍流氓,可惜年关已近,他也有自己的人脉要去疏通打点,所以一时忙碌,竟是抽不出这作恶的时间来。凌家的确是派人给他送去了一笔修车的款子,不算少,足够用,他不言不语地收下来,因为犯不着在这上面装大度。
时光易逝,转眼间就到了农历春节。凌云志在天津也没什么亲戚,关上门来自娱自乐。海家倒是来了人——小海棠的父亲,带着小海棠同父异母的小弟弟,过来探望女儿。小海棠恨他娶了老婆忘了女儿,见面后态度十分冷淡,倒是给那小弟弟装了一口袋外国巧克力糖。
小弟弟是她照顾大的,今年也才五六岁,欢欢喜喜地喊姐姐,又抱着小海棠的腿撒娇。小海棠回想起前尘往事,不禁落了几滴泪。将小弟弟从自己那腿上扒下来,她冷酷无情地把父亲和弟弟一起撵走了。
海家人走后,凌云志才出面来看望了小海棠:“哟,怎么哭了?见到娘家人就伤心了?”
小海棠坐在沙发上,用手背擦眼泪,又从腋下纽扣那里扯过手帕,用力一擤鼻涕。
“我不伤心,我现在吃得好穿得好,有什么可伤心的?他们以为这回能把我扔进火坑了,没想到我却是掉到了福窝里,要伤心也是他们伤心!”
这个“他们”,其实不能包括她父亲,主要针对的是她那继母。
凌云志穿着一件枣红长袍,笑嘻嘻地在一旁挤着坐下了:“我这里有这么好吗?既然是这么好,你平时怎么还张牙舞爪地闹脾气?”
小海棠知道丈夫是在哄自己高兴,此刻的温暖越发衬托出了先前的寒冷。一只手紧紧攥着帕子,她鼻音浓重地哽咽道:“凭什么就容不下我?我是白吃还是白喝了?自从娘死后,我就开始干活,看孩子和面站柜台,比老妈子还勤谨,可我落着什么好处了?三天两头地挨打挨骂,末了还要被卖给人家去做小老婆——我倒要看看,那八百大洋能不能让他们一直花到死!”
凌云志听到这里,就一拍她的膝盖,又“嘘”了一声:“大过年的,别乱说话。我知道你委屈,以后必定不会让你再受委屈,去洗把脸,乖。”
小海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还是得好好过日子,把日子过好,就是对继母复仇了。大年三十这一夜,在守过岁后,凌云志照例又是回了小海棠的房间。
一觉醒来,满室阳光。凌云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却是发现小海棠早已醒了,正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他微笑起来,等着对方向自己说句吉祥话,然而小海棠痴痴的,只是凝视他。
他饶有耐心地等待,等了许久,自己忍不住笑了,可还没等他笑出声音,小海棠忽然探身伸手,狠狠地抱了他一下,又轻声说道:“哎,咱们可得一辈子都在一起啊!”
凌云志一愣,随即依旧是笑,因为觉得这也可以算作一句吉祥话。四位太太都是好的,走了哪个他都舍不得,再说一辈子能养得起四位太太,想必总不会太穷就是。
“好,当然。”他也柔声答道,当小海棠是个幼稚的丫头,好脾气地哄她,“当然是一辈子都在一起。”
小海棠躺在温暖干燥的被窝里,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凌云志,心情十分宁静甜美,甚至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感动,认为自己和凌云志之间的感情是与众不同的、可纪念可歌颂的。
然而起床之后下了楼,见到了餐厅中那三位花团锦簇的前辈,她才梦境破灭、回归现实——她只是四位姨太太中的一个,除了年轻之外,也未必就比其他三位高妙许多。这时再瞧凌云志,就见他西装笔挺,一团和气,看谁都是满面春风,还特意去给素心整理了小袄领口的一圈雪白风毛,夸曼丽气色好,又额外给怡萍夹菜。
小海棠强忍着不去瞪他,也是自知道没有资格,犯不上去做这些越界的举动,到时万一不能成功,反倒更落了下风。斗争啊斗争,大年初一也不消停。
凌云志在天津没什么亲戚,逢年过节十分轻省,无须四处应酬往来。带着四个姨太太高坐在家中,他读读小说,看看报纸,日子和往常倒也没什么不同,只是身上衣服更加笔挺,姨太太们修饰得也更加美艳而已。
小海棠看了他那种落落自然的和蔼做派,心中几乎有些痛苦——她想自己是真真正正地爱上丈夫了。
她想让凌云志面若冰霜,只对自己一个人微笑,但这是不可能的。她私心虽重,可还没有重到失心疯的程度。面对着大穿衣镜,她看出了自己的青春美丽,这让她生出了自信和勇气——身为富贵人家的姨太太,丈夫就是她的事业了。
时光易逝,春节一过,天气日益和暖起来。小海棠终日搔首弄姿,头脑和知识没有长进,身高和体重却是与日俱增,凌云志一个不注意,她便脱落出了大人模样,圆脸盘子白里透红的,五官眉目都展开,是个活蹦乱跳的美人儿,凌云志有时候对她端详一番,末了就感觉有一个词语正好可以形容她:明艳。
刚十七,她就明艳上了。
除此之外,她表面上若无其事,其实暗自窥视素心的着装打扮,学来了许多化妆修饰的技术,将自己那两道眉毛扯得精细,雪花膏和胭脂粉的用途也都掌握了。眼看着前头那三位前辈闹着要制春夏新衣,她也不甘落后,花大时间向成衣店的老裁缝讨教,同样是做旗袍,她那件要特别加工,非得把腰身收进去不可。头发也留长了,因为总觉着齐耳短发不像样,脖子后面那里尤其会像鸭屁股。齐肩长发烫成整整齐齐的黑亮小卷子,早晚总披散着,一丝不乱,也不嫌热。夏初时节凌云志带她出门散步,她穿一身淡橙色稀纺旗袍,光着两条白腿,袜子也被取消了,穿欧洲最新款的、露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