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棠当即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
关孟纲看着她笑:“我没和你说话啊!我问他呢!”
凌云志铿锵有力地吐出两个字:“下流!”
然后他不让小海棠收拾碗筷,拉着她就要往楼上卧室走。小海棠挣开他的手,满不在乎地洗碗刷锅,又把一床被褥送去楼下客房。
把一盘精制蚊香放在客房床下,她不爱关孟纲,可是现在也不恨关孟纲了。关孟纲已经不再是先前那种混不讲理的模样,随着年纪的增长,这家伙身上的“人味”倒是越来越重。如果没有凌云志的话,那小海棠也许愿意跟他过一辈子。
不过有了凌云志,这些话就谈不到了。
客房里没了旁人,关孟纲反倒正经了一些。这些年都过去了,该是他的就是他的,不该是他的,强求也不成。他活了三四十年,玩了无数女人,最看得上的就是小海棠。一直舍不得对小海棠下狠手,忍着忍着忍到最后,他把自己的狠心忍没了。小海棠不跟他睡,那就不睡。即便不睡,那在一起谈天说地骂骂街,也是有意思的。
“请你过来坐一坐,你还坐下不走了。”小海棠咕咕哝哝,“夜里自己关好蚊帐,蚊子多得要吃人呢!”
房内暗沉沉的没开灯,关孟纲坐到床边,低声答道:“哎。”
这一声低沉而温柔,回荡在黯淡房内,悠悠地带了情意。小海棠怔了一下,随即忽然红了脸。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她关了房门,向楼上走去。
第二十六章
时光易逝,小海棠渐渐换了朋友圈子,身上的犷悍之气也压下许多。穿着来自美国的镂空高跟皮鞋,她缩短了裙摆,涂红了指甲,长发也烫得越发有了花样。
这一段时期,几乎就是她的黄金岁月。挽着风度翩翩的漂亮丈夫流连于各种交际场合,她很是出了一些风头。山中别墅区内的阔人们闲来无事,几乎天天会有赌局舞会,而且不怕警察检查。她终于掌握了新的生财之道——原来只有钱生钱是最快的,所以体面的太太小姐们其实也懂得如何去放高利贷,如何在一场大生意中入一小股子。
小海棠开了眼界,见识了什么叫做城府,同时明白了自己先前泼辣得有多可笑。放风筝似的把凌云志放到人群中扯闲篇,她如鱼得水,很精明地打探消息,觉察风声。
她得了好处,不肯独占,想要让关孟纲也加入。关孟纲却是另有圈子,不屑于和太太小姐们耍手腕。
这天下午,她坐在家中打出电话,和关孟纲谈论外汇买卖。凌云志坐在一旁似听非听——他这太太与众不同,要想出墙早出墙了,他要拦也拦不住。
于是他索性完全信任小海棠。他知道小海棠爱他,早就知道,可是患难见真情,他没想到对方会爱得这么深。当年在天津的时候,他一直只以为对方是个小丫头。
小海棠新近轻轻松松赚了一大笔,十分得意,对着关孟纲连说带笑。关孟纲那边也是志满意得,表示自己马上要亲自跑一趟仰光,大大购进一批西药。小海棠知道他不是轻举妄动的人,当着凌云志的面,她便只说了一句:“那祝你……一路平安。”
关孟纲在电话那头哈哈笑了起来,显然是挺高兴。本来是想把小海棠混成自己的老婆,没想到老婆没成,成了朋友。朋友就朋友吧,他已然不再是当初天津卫里骄横跋扈的关师长。人生在世,万事没有全部遂心的,人家硬是看不上自己,那有什么办法呢?幸好两人毕竟还相好过几场,不算自己白流口水。
放下电话之后,小海棠抬手绕着卷曲发梢,顺势撩了凌云志一眼。凌云志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椅上,一身西装穿得整洁而又随意,短发上了生发油,向后梳得整整齐齐。忽然察觉到了小海棠的目光,凌云志抬起头来,对着她微微一笑,神情眉目全都安详到了极致,风采让人联想起一道皎洁的月光。
小海棠没有文化,找不出合适的句子来描绘丈夫,笼统的只是感觉他好,真好,怎么会这样好?!
她忽然就羞涩起来了,低眉顺眼地偏过脸去望向窗外。虽然凌云志是个废物少爷,可是如果人有来生,她下辈子还想和对方在一起——下一世,他做女来她做男。
凌云志看她举止异样,忍不住含笑问道:“怎么?又要发财了?”
小海棠抿嘴微笑着摇头,眼帘垂下来,显出浓浓的睫毛。
“晚上去吴公馆打梭哈,你先上场,不许输过十万。你们玩牌,我去和吴太太谈一谈投资的事情。她们去年在大百货店里入了一股子,如今坐在家里就能拿钱。”
凌云志点头答应,又自我解嘲地笑道:“这种工作,我是完全能够胜任。”
这天晚上,凌家小夫妇打扮得花枝招展,果然在吴公馆盘桓了一夜。凌云志输输赢赢,规模总没超出十万去,而小海棠则是和吴太太嘁嘁喳喳,大谈特谈。吴经理是银行家,吴太太自然也是女中豪杰。小海棠有点财产有点人脉,对于吴太太来讲,也是一位值得结交的健将。
凌晨之时,凌云志和小海棠告辞离去,乘坐滑竿回到家中。家里新雇佣的小老妈子已然预备好了洁净早餐以及热洗澡水,小海棠一边享受着佣人的伺候,一边真切地感受到了金钱的威力。
生活既是日益富足美满,小海棠便也重拾天津生活,复又臭美起来。抗战时期,大后方一切物资都匮乏,不过只要有钱,自然还能维持住摩登形象。她爱漂亮,凌云志也爱漂亮,两人打扮得好似一对金童玉女,成了这山中别墅区内的一对名流夫妇。小海棠一只眼睛盯着钱,一只眼睛盯着人,心里知道丈夫颇有风度,也许自己一个疏忽,便要招蜂引蝶。
如此又过了一个来月,她通过吴经理的介绍,果然投资成功。自己无需劳心费力,便可得到丰厚利润。得意洋洋地窃喜了好几天,这日下午,她正要出门去找女伴消遣,不想家中电话忽然响了起来。眼看凌云志走去抄起了话筒接听,她便自顾自地迈步出门,一边走一边抬手摸着后脑勺的头发,总觉得那里的卷子不匀称。
然而未等她走出院门,凌云志忽然慌里慌张地从后方追了出来:“小海棠,中央医院里打来电话,说是关孟纲要死了!”
小海棠拎着小皮包回过身来,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话:“什么?”
凌云志停下脚步,面红耳赤地答道:“是关孟纲,他要见你!”
中央医院位于歌乐山,距离此地颇远。小海棠从来没有想过关孟纲会伤会死——那是个丘八出身,而且是狡猾的丘八,膀大腰圆力大无穷的,专门杀他都难啊!
这些年她有时痛恨关孟纲,有时感激关孟纲,可不管痛恨还是感激,关孟纲毕竟是帮助过她。没有关孟纲的支持,她不会这样顺利地熬出头来。她并不认为自己对关孟纲有感情,但就冲着对方明里暗里贴补给她的那些昂贵货物,她也得去医院瞧个究竟!
“我去看他一眼,怎么好端端的就要死了?”她告诉凌云志,“你好好守在家里,不要胡思乱想。”
然后她凭着面子跑去富贵朋友的家中,借了一辆汽车以及汽车夫,风风火火直奔歌乐山。
小海棠总觉得关孟纲不能有事,兴许是借此机会把自己骗过去占便宜——那自己当然不能惯着他,光天化日,他敢动手动脚,自己就让他尝尝耳光的滋味!
这辆汽车通行证很齐全,开得顺利,一路畅通无阻地疾驰到底,可即便如此,在小海棠抵达中央医院之时,还是已经快要午夜时分。一路打听着进入了病房区,她在一位值班看护妇的引领下,进入了走廊尽头的僻静病房。
房内开着电灯,小海棠一步迈进去,随即就对着床上人张大眼睛捂住了嘴!硬生生地咽下一声尖叫,她的两只脚钉在地上,竟是已然迈动不得。
而病床上的关孟纲扭头望向门口,脸色苍白至极,下半身从大腿开始,全没有了。
“小海棠……”他哑着嗓子开了口,声音很低,“你可来了。”
看护妇关门退了出去。而小海棠拖着两条腿慢慢走到床边,一只手还僵硬地捂在嘴上,声音含糊地发出来,其中已然掺杂了哭腔:“你……怎么搞的?”
关孟纲仰脸凝视着她,毫无血色的面庞上,居然神情静谧:“车队走到昆明,挨了轰炸。我这回连钱带命,全搭上啦。”
说到这里,他淡淡一笑:“没想到我关某人走南闯北,最后却是落得这样的下场,死无全尸啊!”
小海棠恶狠狠地咽下一口唾沫,同时放下了手,满眼的热泪含在眼眶中,她硬是不许自己哭泣。
“死什么死,这不是还能躺着和我说话吗?”她语气冷硬地说道,“腿没就没了,又不耽误你吃喝拉撒。卡车炸就炸了,城里房子整片整片被炸成废墟,卡车被炸也算不得新闻。你养你的伤,等皮肉长合了,我养活你!”
关孟纲翘起嘴角,看着她笑,仿佛她说的全是傻话。
小海棠拼命地咬紧牙关——咬了良久,为的是忍住泪水:“反正我这些年已经养了一个云志,再加你一张嘴,也算不得什么!”
关孟纲的脸上带着笑意,仿佛在逗小孩:“海棠果,你不恨我啦?”
小海棠一扬头,泪水在眼圈中亮晶晶地打转:“你也不是一直缺德,我也不是一直恨你。关孟纲,咱们有缘无分,你的心意,我心领了。”
关孟纲从薄薄的毯子下面伸出了一只手。手上缠裹着纱布,无名指和小拇指都是齐根断了。血迹从纱布下面斑斑点点地渗透出来,小海棠看在眼中,替他害疼。这样一只伤手哆哆嗦嗦地向上伸到枕下,他摸出了一只小小的绸缎荷包。荷包收了口,紧紧缠着五色丝线。
“给你……”这时他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海棠果,你的,给你……”
小海棠接过荷包,一圈一圈地解开丝线打了开来。手指伸进荷包中,她勾出了一条璀璨的钻石项链——她初到重庆时以五百块钱的价格,卖给关孟纲的那条钻石项链。
气息紊乱地一吸鼻子,她的眼泪终于滚了下来。而关孟纲仰脸望着她,声音越来越弱:“你个小丫头片子……我还能真要你的东西?项链迟早是要还给你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早……”
小海棠满脸地擦了一把眼泪:“你都被炸得只剩一半了,还有力气说闲话?你好好活下来,我带你回家去!我有本事,肯定养得起你。人都说祸害活千年,在天津的时候你就欺负我和云志,你个大祸害,哪能说死就死?!”
说到这里,她把项链装回荷包,又拉起关孟纲的伤手,把荷包往他手心里放:“项链你收着,三十年四十年之后再给我!现在我不要!”
关孟纲盯着她瞧,表情始终像是微笑,是一了百了、再无牵挂的模样。他这一辈子不算亏,虽说是苦出身,可是兵也当了,钱也挣了,在天津卫做过师长,到了重庆也是富豪。威风耍足了,钱也花足了,就是想娶小海棠,没娶成。
没娶成,那临走前看上一眼也行。等到当真两眼一闭两腿一蹬了,他会把小海棠忘在奈何桥这端。
用余下的三根手指握住了小海棠的手,他轻声说道:“你和凌云志,好好过日子吧。钱够用就行,千万别贪财……我要是不贪财,也不会遇到这一场祸……”
小海棠蹲下来,不想哭不想哭,可是眼泪滔滔地流。她看惯了得意的关孟纲,她愿意关孟纲一直骄横下去,哪怕烦人讨厌也无所谓。关孟纲明明还神智清明地躺在这里,可是那话说得一句比一句不吉利,仿佛他是必死无疑。
关孟纲的气息渐渐弱了下去,手指缓缓松开,他闭上了眼睛:“有人会负责我的后事,到时你去我的坟上哭一场就成……我打了一辈子光棍……家里没女人……你给我哭一哭吧……”
小海棠终于忍耐不住了,呜呜地哭出了声音。她不是没见过死亡,轰炸的时候见得多了,可那毕竟是陌生人,总像是不连着心。可关孟纲不一样,关孟纲对她是有恩情的。尽管也曾趁火打劫过,可是说来说去,还是有恩情的。
关孟纲不再说话了,一丝两气地开始了昏睡。
小海棠依旧觉得他不会死——她不知道是自己来得太晚,没看出关孟纲是回光返照。
她攥着荷包坐在床边椅子上,静静地等着对方醒来。可是在凌晨时分,关孟纲无声无息地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是重伤和败血症要了他的性命。他倒卖了几年西药,在这上面发了横财,可是当灾祸临头之时,他却是因为缺医少药而没能挺过这一关去。
他的西药、他的卡车在滇缅公路上化为飞灰,他在被人辗转送回重庆之后,终于也是难逃一劫。
天亮之后,果然有人过来料理了他的后事。小海棠攥着项链跟在那人身后,一双眼睛又红又肿,被源源不断的眼泪糊了住。那人大概是关孟纲的好朋友,做起事来十分细心,寿衣也都预备得体面。小海棠往家中打去电话说明情况,然后就留下来帮忙。国难期间,一切从简,关孟纲这样一个大个子男人,如今就这么潦潦草草地入了土。
在关孟纲的坟头上,小海棠果然狠狠地哭了一场。人家亡人都有女眷来哭,关孟纲没有。小海棠捶胸顿足地嚎啕,不能让人就这么冷冷清清地走。
第二十七章
凌云志听说了关孟纲的死讯,也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关孟纲活着的时候没少挤兑他,可也只是挤兑而已。照理来讲,对方惦记着他的老婆,这就可以算作有仇,不过凌云志是很少同人结仇的,恨也恨不起来。况且空袭的阴影始终在头上盘旋,炮火无情,关孟纲今日死了,孰知明日会不会轮到自己呢?
凌云志理不清思绪,不过也在路口给对方烧了一刀黄纸。无论这人有多讨厌,毕竟如今已然死了,死去元知万事空,自己也就别多想啦。
小海棠把钻石项链收进了首饰盒里,郑重放好。凌云志偶然看见了,十分惊奇:“这条项链,不是当初被你卖掉了么?”
小海棠不肯在凌云志面前流露黯然神色,坦坦然然地答道:“卖给关孟纲了,结果他临死之前又还给了我。”
凌云志思索一番,然后犹犹豫豫地说道:“他……他把项链一直带在身边啊?”
小海棠不想多说这件事情,所以只“哼”了一声:“谁知道呢!”
在接下来的时光中,凌家夫妇一直生活得顺风顺水,该赚的钱必定到手,偶尔有点损失,也是不足挂齿。而自从美国对日本宣战之后,世界战局渐渐发生变化,及至到了战争后期,空袭几乎便是停止,胜利也是迟早的事情了。
虽然胜利也许就在眼前,也许还要再过几年,不过小海棠和凌云志闲来无事,便开始筹划起了返乡之后的生活。结果不筹划还好,一筹划小海棠就带了气:“将来回了天津,你是不是还要去找那三个老狐狸精?”
凌云志很为难地看着她笑,自己觉着没法回答。
小海棠看他装聋作哑,越发愤慨:“姓凌的,你自己摸着心窝想一想,这八年来是谁护着你养着你?当年咱们从天津往南跑时,全怪你把一箱子金银丢在了湖南,害得我们到了重庆之后穷得要吃屎。现在日子好起来了,你也人模狗样地打扮起来了,不念我的好处,反倒惦记着天津那三个臭娘们儿——你还有良心吗?”
凌云志红了脸:“小海棠,有话说话,你别激动,我并没有说什么嘛。”
小海棠并没有呶呶不止地追骂不休,只给自己点了一根细长香烟,姿态妩媚地吸了一口,脸上现出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