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理我是吧?”他对着小海棠摇头晃脑,“那我找凌云志去!我看他那人脾气挺好,你和我谈不来,兴许他和我谈得来呢,是不是?”
小海棠当即沉下了脸:“你敢对云志乱嚼舌头,那我过不成,你也别想落到好处!大不了大家同归于尽,我怕什么?”
关孟纲奈何不了她,只好故弄玄虚地吓唬她。不置可否地转身出了店铺,他果然是往村中方向走去。小海棠追到门口,一颗心很不安地怦怦乱跳,可是又不好因此闭店歇业。
两个小时后,关孟纲笑嘻嘻地回来了。
“凌云志这日子过得是真不错!”他坐在柜台前面的破椅子上,得意洋洋地告诉小海棠,“浇着花喝着茶,旁边还有个年轻娘们儿陪着他聊闲天。嘿嘿,我都替他高兴啊!”
小海棠面无表情,自顾自地蹲下去收拾柜台,心里可是响了警铃——年轻娘们儿是谁?
关孟纲弯下腰,隔着一层玻璃和她对视。两人目光相遇,他便一笑。
小海棠垂下眼帘,继续擦拭灰尘,手在冷水里泡得久了,红通通的有些肿。
擦过一遍之后,她站起身来,低头说道:“云志不是那样的人,我相信他。别以为你给我带了一包西药,就可以随便胡说八道。”
关孟纲笑道:“有本事,你把西药退还给我。”
小海棠厚起脸皮答道:“还你个屁!你早答应要给我的!你现在有五辆卡车跑仰光,还在乎我这一包西药?”
关孟纲微笑着沉默片刻,忽然又问:“你现在也不缺钱,怎么不做几件好衣裳穿?”
小海棠下意识地伸手扯了扯身上的蓝布长衣:“我想在山里盖一座砖瓦房子呢。而且……等到下个月天气热了,我就去做件拷绸衫子。”
关孟纲沉默片刻,后来加了一句:“要黑色的。”
小海棠看了他一眼:“拷绸衫子可不都是黑色的?”
这时有人走了进来,并非是要买货。对着关孟纲微笑寒暄了几句,他转向小海棠,开口询问:“凌太太,你最近能不能联络到钉子?”
小海棠一扬头:“联不联络得到,和你有关系吗?”
那人苦笑着一弯腰:“凌太太,算我上次说话冲撞了你,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好不好?我这边急买一箱钉子,你若能帮,就帮帮吧!”
小海棠伸手一指他的鼻尖:“哦,原来你也有用得上老娘的时候,那下次就夹紧了你的破嘴!别以为老娘给你几分好颜色,你就可以上头上脸地开染坊!想要嘴上占我便宜,不是我说大话,你还嫩得很呢!”
那人油头滑脑的,不住地拱手作揖,满口只是哀求。小海棠又恶狠狠地说了几句气话,占尽上风了,这才略略松口,说是可以试着帮上一帮。那人听闻此言,便是千恩万谢地告辞走了。
关孟纲坐着不走,随口问道:“牵这么一次线,你能得到多少好处?”
这样动动嘴皮子就能挣来的钱,乃是让小海棠很觉骄傲的,可惜平素无处炫耀。此刻她一时忘却了关孟纲的身份,笑微微地答道:“他们看着给呗!给少了,下次我就不理他们。”
关孟纲真是发自内心地赞赏了:“你这钱挣得可是够俏皮!”
小海棠美滋滋的,美了一半,忽然反应过来,就把笑意极力地收了收:“单是进货买货,那是傻干,我才不傻。”
关孟纲笑而不语,心里又想起了她家里那位云志。这样的女人还不叫傻,那世上真没傻子了。
混过这一天后,小海棠拎着十个热烧饼回了家,进门就问:“云志,今天家里来客人了?”
凌云志迎出来接过烧饼,自自然然地答道:“是邱太太。我帮她在洞子里占位置,她为了表示感谢,送来了四只咸鸭蛋。”
小海棠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你干吗要帮她占位置?”
凌云志笑道:“帮忙嘛,你别多想。”
小海棠在外奔波一天,嬉笑怒骂,十分累心,这时也没有精力追究。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她揉了揉小肚子,觉得腰疼。
“不许你和别的女人勾勾搭搭!”她对凌云志有着无比强烈的独占欲,“否则打断你的狗腿!”
凌云志正揭开锅盖搅动米粥,听了这话,便是抬起头来张口结舌:“这叫什么话?你、你恐吓我!”
小海棠爱他爱得恨不能一口活吞了他:“不信你就试试看!”
第二十五章
在这年秋天的一场空袭结束之后,小海棠跑在回家的山路上,偶然看到了凌云志和邱太太一人拎着个小马扎,并肩正往村子里走。
她停下了脚步,心中登时窜起一股子邪火。脑筋略略转了一圈,她决定捉奸在路,不搞暗战——这两个货,还不配让她费那么多心思。
三步两步地赶上前去,她扬手狠狠一拍凌云志的后背,同时故意欢声笑语:“云志!”
凌云志猝不及防地挨了一下子打击,差点吓得坐倒在地。回头看到是小海棠,他忽然也有点窘迫:“你今天……回来得倒早。”
小海棠抱住了他的手臂:“不欢迎?”
凌云志有点发懵:“那怎么会?走吧走吧,回家做饭吃去。”
小海棠得意洋洋地横了邱太太一眼,随即扯着凌云志向前迈步,同时大声说道:“这位太太,我们先走喽!有空来家坐坐,防空洞里环境恶劣,有什么好!”
凌云志身不由己地随着小海棠到了家。家门一关,小海棠双手叉腰,露出本相:“云志,怎么回事?你和那个女的是什么关系?”
凌云志急得脸都红了:“我们能有什么关系——邱太太嘛,我们认识很久了,这次一起往回走而已,光天化日的,还能怎样?”
他觉得妻子的所作所为很让自己丢脸,于是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你啊,真是神经质!”
小海棠听了这话,忽然委屈起来:“好,凌云志,你为了别的野女人骂我!”
凌云志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我、我没骂你。”
小海棠看他显出一副怂样,心中怒火却是越发旺盛。迈步上前挥起拳头,她对着凌云志一顿乱捶:“我辛辛苦苦地在外挣钱,养家糊口。你在家里养得白白胖胖,和别的女人说说笑笑,好自在啊!”
她手臂有力,捶得凌云志快要站不住。忽然扑上前去,她隔着衣裳,又狠狠咬了对方一口:“你不是人,你对不起我!”
凌云志仓皇逃到里间卧室,坐在床上弯腰捧住了头:“唉呀,你真是冤死我了!邱太太比我还大一岁,她和你比起来——这个——我也是有审美观的——你怎么不相信我?!”
他把话说得断断续续,底气不足,看着越发像是心虚。小海棠其实也知道他没胆子真去出墙,然而依旧生气,饭也不做了,两人一起饿着。
这时已经是傍晚时分,熬着熬着便到了天黑时候。凌云志悻悻地脱鞋上床,滚到里面睡觉。小海棠浑身冰冷,只好也进了卧室。
划着火柴点上油灯,屋里盛满了黯淡光明。她走到床边俯下身去,凝视凌云志的睡颜。
凌云志睡着的时候也是皱着眉头,大概因为今天真是蒙了冤。小海棠盯着他看了许久,后来忽然一笑,心中想起了远在天津的素心、曼丽和怡萍。
其实还是这样好,她心里想,这样虽然辛苦,可是心里清净。活了二十年,她睡着醒着都是在争,唯有在爱情上修成正果。凌云志是她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什么时候想起凌云志,凌云志都是她的。
吹灭油灯上了床,小海棠抱住凌云志闭了眼睛,感觉四周一片静谧,只是肚子里有些饿。
这样一场风波过后,凌云志为了解除嫌疑,索性要求跟着小海棠去集市上,帮忙做些杂活。
小海棠一听这话,却是心虚——她在那帮游击商人面前,向来生冷不忌,可谓是牙床铺铁轨,满嘴跑火车。一位太太奔放成她这个样子,也够回家挨揍的了。
“我不用你帮!”她自有说辞控制对方,“你有心思,想想新房子的式样吧!等到新年一过,我就开始动工盖房——我们也住到山上去,就像那些阔人一样!”
凌云志过惯了清贫日子,虽然现在可以随便吃肉,可是住在国难房子里,生活总不会优越。听小海棠说要搬到山上去住别墅房子,他只觉是天方夜谭,不过 也没有戳破这个彩色泡泡,因为觉得对方是个充满斗志的小妹妹,自己应该附和着她,让她高兴。
小海棠每天一边买货卖货,一边东拉西扯,成为集市上一位最有名的中间人。她那间小店铺里难得清静,总有人来人往。她竖着耳朵长着见识,渐渐心思又起了变化,感觉自己这样傻苦傻累,实在算不得聪明。可是聪明的生财之路怎样寻找呢?她不知道。
她迷茫着,头脑身体日夜不肯休息,总在思考忙碌,也不疲惫,也不生病。结果在翌年——也就是西历一九四零年——的十月,她当真选下地皮,雇佣工人,开始建造房屋。
建造房屋,当然只是为了让自己的生活舒适一些。小海棠怀着这样的心情开工,没想到新房子给她带来的好处,却是远远不止“舒适”二字。
因为材料充足,工期又是赶在雾季,没有空袭,所以建造得十分顺利。房屋不大,是座挺俏皮的二层小楼,正坐落在山中一块平台上,四周围了个篱笆小院,花木藤草都种植了,等到天暖,此地必会成为一处优美桃源。
房屋建好了,然而里面空空荡荡,没有家具。交通不畅,这也不是着急的事情,小海棠就带上凌云志,蚂蚁搬家似的一趟一趟四处奔波,城里城外全走遍了,今日搬回一张桌子,明天运回一只橱柜。这样楼下五间加上楼上三间屋子,也就慢慢充实起来。
新村中的众人还记得小海棠刚搬来时,拎着旅行袋四处推销肥皂的情形,没想到身边会出这样一位女中豪杰,竟然凭着一己之力,不但养活一个无能丈夫,还跑去山中盖起了洋楼。这样的成就,几乎传为奇谈。小海棠听到风言风语,心里也是得意,不过很有控制,因为总能看到远远强于自己的人——比如关孟纲,关孟纲手中已经攥了七辆卡车,专跑仰光。这个年头能从外面运回物资,想不发财都难。
第二年的新年过后,凌家小夫妇喜迁新居。凌云志几乎惶恐,不知太太在外做出了何等事业,而未等他安下心来,小海棠又有惊人之举——她把集市上的店铺卖出去了!
“有钱可以投资嘛!”她穿着一身红底白花的长夹袍子,脚上也换了丝光袜子和高跟皮鞋,本来就高,这回越发醒目,头发也烫成一堆乌云卷子,松松散散地披在肩上。手指夹着烟卷,她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椅上,胸有成竹地发表高见:“关——关孟纲做生意,愿意带我一股子。我乐得坐在家里发财,何必还要出去守着小铺子苦熬?”
凌云志也换了一身崭新的哔叽长袍,新剃的头发上抹了生发油,整整齐齐地偏分梳开:“关孟纲这么关照你?”
小海棠把红唇撅得圆圆的,向外吁出一口烟雾:“别脏心烂肺啊!人家愿意关照,我还把人家推出去不成?”
凌云志在家里弱惯了,这时就有点发懵:“他……他是不是还想着你?”
小海棠大言不惭地答道:“我长得漂亮,想着我的人多着呢!我管得过来么?”
说完这话,她也心虚,不敢多谈。美国口红在烟卷上留下浅淡印迹,她自觉香气撩人,大概也可以充作阔少奶奶了,只是手粗,因为总是要干杂活。这是关孟纲给她出的主意——别总和那帮小商人们鬼混,混来混去顶多混成小商人们的祖奶奶,也还是个小商人。有机会要往上结交,就像他自己一样,他来重庆时也是两眼一抹黑,只是有些财产傍身,可是现在怎么样?现在他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了!
小海棠觉得关孟纲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不过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况且再难也难不过挤长途汽车往城里跑。等到天气和暖起来了,她和凌云志挽着手走在开辟好的林荫道路上,不过几天的工夫,果然和远近邻居搭上了话。
在新村里,小海棠是个高谈阔论的,家计生意她都精通,在太太里面是个英雄;可是到了这般地方,她发现自己就有一点格格不入了,反倒是凌云志如鱼得水,斯斯文文的有话可说。穿着一身笔挺西装,凌云志站在一株老树之下,和一位叼着烟斗的银行家谈论世界战局。对于千里之外的事情,他向来很有见解,和声细语地问一答十。
“苏联那边的情况,我看终将还是要占上风的。”他一手挽着小海棠,一手插进裤兜里,“据说莫斯科的冬天是非常的可怕。”
银行家其实还没摸清凌云志的来头,可就单凭对方身上这股气质,他也觉得这名青年值得相谈:“唔,莫斯科的冬天,我是体验过的,的确冷得不能形容。”
小海棠抓住时机,款款笑问:“吴经理去过苏联?”
银行家笑容可掬地面对了她:“年轻的时候,去那里吃过一年黑面包。唉, 那个时候苦得很呐……”
一番闲聊过后,小海棠邀请对方到自家做客。银行家一路溜达过去,就见花草满路,曲径通幽。坐在小院里喝了两杯好茶,他承认这一对小夫妻都很可爱。
银行家喝了凌家的茶,自然也要回请一番。如此一来一往,双方便建立了友谊。小海棠采取此种战术撒开交际网,天天拖着凌云志出门,后来凌云志向她做出抱怨:“我的腿都累细了。”
小海棠绕到后方,对着他的屁股拍了一巴掌:“腿这么长,还怕走短了不成?好容易我们又回到了这样的生活圈子里,还不好好珍惜?当我愿意带你出去,人家都愿意听你扯淡嘛!”
凌云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开始哼哼。小海棠走过去双手捧了他的脸,低头笑问:“大宝贝儿,想要撒娇呀?”
凌云志不耐烦地把脸一扭,随即向前贴上了小海棠:“太太,我累。”
这本是无心之言,然而小海棠却是觉得十分入耳:“怎么不叫我小海棠了?”
然后不等凌云志回答,她自作主张地一拍对方肩膀:“从此之后,只许你叫我太太,不许再喊小海棠了!”
凌云志闭着眼睛,笑出声音:“太太,太太,太太……”
小海棠心中窃喜——不是姨太太了,是太太!
凌云志没想到自己还有运气重新过上富裕生活,心中十分庆幸窃喜,然而也有美中不足,就是关孟纲经常过来做客。
这家伙显然是冲着自己太太来的,凌云志暗想自己但凡算个男人,就该把对方打将出去。然而隔着一张小圆桌面对了关孟纲,他见对方五大三粗,故而根本没敢动弹。
他看关孟纲,关孟纲也看他,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良久之后,关孟纲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真像小白脸子!”
凌云志气得向后一躲:“关先生,请你不要这样侮辱我!”
关孟纲一摊手:“我侮辱你了?你不是小白脸子是什么?我这是夸你漂亮呢,你别狗咬吕洞宾!”
然后不等凌云志回答,他转头嚷道:“哎!我说,我不是拎了三条鱼来吗?晚上全炖了吧,咱们三个一人一条!重庆这地方,大鱼可是真少见!”
小海棠站在门口,望着前方两个男人,满心的哭笑不得。
晚餐端上鱼来,三人果然是一人一条。吃饱喝足之后,关孟纲显然是不打算走,不但不走,还倚着门框坏笑:“夜里一起睡啊?”
小海棠当即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
关孟纲看着她笑:“我没和你说话啊!我问他呢!”
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