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铺赶着打烊,戴秋远看见何惜惜从左边走过来,搬着一个沉重的木箱。他认识何惜惜,是把楼上租给他们的何大叔的女儿,在一间糖厂做工。此时的她不知怎么的穿上了旗袍,搬起东西来十分地不方便。
何大妈出来大声说道:“慢手慢脚!”然后她看见了戴秋远,打个招呼:“诶,是戴先生,怎么这么晚?”
“我吃了饭才回来的。”
“喔,吃了饭。”何大妈不知打哪里来的心思,硬是把家事对外人扬:“我说戴先生,你看看,我女儿穿着这件别人的衣服,自己一个人出去吃饭!”
戴秋远不大听得懂她想说什么,只得说道:“何小姐穿得挺好看的。”
“好看个头——也不是自己的东西就往自己身上套。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何惜惜艰难地呼吸,忽而一笑。“妈,我迟会儿会把衣服弄干净再还给别人的。”
戴秋远对她们点头,往旁边的楼梯走上去。
何惜惜搬好东西以后,就不见了踪影。何大妈回到家里去,屋内黑漆漆的,丈夫在外面抽水烟。
何大叔问她:“惜惜怎么哭了?”
何大妈仔细地站在厅前听了听,听到一阵空洞的抽泣声,紧接着是一阵用袖子擦鼻子的声响。
何大妈出去对她丈夫说:“什么时候,我们也去替阿惜做一件旗袍?”
“表姐那边没有旧的吗?”
“我要新的一件。”
作者有话要说: *保护儿童会:非牟利慈善机构,1926年开始运作。
☆、揣测的理由
四月的一天,戴秋远在随身的记事本上写道:暗恋的唯一好处,就是令人感觉自己的生命延长了。不然,人怎么会有那么多时间来纠结思念另一个人?你不断地回想,不断的重新领略使你感到高兴。这就是你纠结下去的理由了。
他重重地叹息,他感觉他已经用了很多时间在这方面了,以致不能专心工作。于是他利用空余时间,把苦闷写下来——这是最后一遍了,除了喜欢你,我还是有其他事情要做的。
他的同事林仲理瞧见他在分心,便大模厮样地走到他跟前,一伸手抢去记事本。
林仲理边挡着戴秋远的追逐,边大声朗诵记事本的内容。其他同事一同举头,盯住他们,几双眼睛眨不也眨,等待林仲理要说出什么大新闻来。
戴秋远抢不过林仲理,连肩上的背带也歪了下来。“仲理!还给我!这不是拿来玩的。”
林仲理继续把手举得高高的,笑道:“我看看,是哪位大师的稿子。”
他深呼一口气,格外有感情地读:“四月的清晨,有一种像手摸着凉透凉透的丝绸的感觉。”
下面一片喝倒彩声:“还以为是什么呢!”
林仲理急道:“喂喂等等!下面一句才是精彩呢!你们猜秋远怎么写?”
众人异口同声:“没兴趣。”
戴秋远没好气地看着林仲理。“看吧看吧。”
编辑从最里面的房间走出来,怒气冲天。“林仲理!又是你这把大嗓子,别挡着其他人下班的时间!”
林仲理收敛起来,连声答应:“没下次了。没下次了。”他转向戴秋远,故意把记事本抛得老高,在戴秋远仰头看准时机的时候,再一手抢过来,最后递给戴秋远。“喏,还给你。”
他搭过戴秋远的肩膀,侧头小声在戴秋远的耳旁道:“你暗恋……谁了?”
戴秋远刚想开口,林仲理一只手指放到自己嘴边。“嘘——让我猜猜!猜中了,你便请我吃饭去。”
“好啊。”戴秋远心里十分愉快,“只怕你猜不着。”
“我不认识的?”
“你猜?”
“是谁?”
“不想告诉你。”
林仲理思考了一会,猛地一拍手,说:“张小姐?”
戴秋远耸耸肩。
林仲理努了努嘴:“陈小姐?”
戴秋远笑了:“不是。”
林仲理抓抓头道:“编辑的千金?”
戴秋远不理会他,径自收拾东西,说:“都不是。算了,我请你吃饭就是。”
林仲理仍在回忆当中,虽然他已经达到目的,但他的好奇心却更强烈了。“到底是谁?快告诉我告诉我。”
戴秋远继续埋头收拾,看林仲理自个儿在着急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忽然,电话响了。林仲理一马当先走过去接听,认得出是个男人的声音,颇紧张的,又听要找戴秋远,不由得心生捉弄之意。他把电话搁在一旁,道:“秋远,你暗恋的人打电话来了!”
戴秋远知道他在胡闹,头也不抬。“我家里打来的?”
林仲理守着电话,他知道并不是戴秋远的父亲的声音,故作神秘说:“听不清楚诶,我听得好像是个年轻女子呢。”
他这么说时,嘴角笑意满溢。他在脑内描绘戴秋远接到电话时的黯然神伤,窃窃自喜。
谁知,戴秋远过去一听,知道是陈文朔,整个人顿时精神抖擞。他咳了几声,手顺着衬衫的背带上下摩挲。“你怎么会懂得打到这里来?”
电话里的声音犹犹豫豫:“上次去……校友会,见着你们一个同学。我问他知道不知道你,然后他就给我说了很多,还有你上班的地方的电话号码。我忽然想到你就在附近,想打过来看看。”
戴秋远高兴了很久,几乎忘了说话。
等了许久,陈文朔战战兢兢地问:“你还在工作?”
戴秋远下意识地摇头。“不,快走了。你是不是在附近?我们出去……逛逛。”
“好。”
林仲理摸不着头脑,见戴秋远放下电话以后,简直换做另一个人。他百般好奇。“这个又是谁啦?这么高兴。”
戴秋远抽起外套穿上,觉得好笑,反问林仲理:“你不就知道了么?我暗恋的人啊!”
林仲理懵了,他知道是他吃到恶果了,戴秋远越玩闹他就越想知道真相!
“那我的饭呢?”
“下次罢。”
暮色慢慢逼近皇后像广场里的铜像。戴秋远抬头仰望,心旷神怡。
他看见陈文朔双手放在背后,毫无目的地走。陈文朔走过一个又一个铜像,没有片刻的停留。
他跑不了几步,忍不住喊陈文朔。
陈文朔回头看见戴秋远,那喜悦全都写在脸上了。“秋远!”
戴秋远感觉这仿佛是过了几个月的重逢,打算上前张开双臂来个拥抱,手一举起来又犹豫了,装着挠头。“很久不见了。”
陈文朔一听,心道:仿佛几十年了。
他们开始散步,景色一路延伸开来。戴秋远在观看之余,也不忘往隔壁有意无意凑近一些,再拉远一些。陈文朔忽然低头微笑,转瞬即逝,戴秋远只看到这个笑的一个余影。
“你笑什么?”
“没有笑。”
“你有。”
“我爸罚我去保护儿童会做义工一个礼拜,没有零花钱。”
戴秋远没想到会穿帮了。“对不住。”
“没关系的,也不关你事。是我自己一个人跑掉了。”
“我下班以后可以去陪陪你。”
“秋远,你是不是恼了我?”
“没有。”
“你有。”
戴秋远想:他怎么这么敏锐。“咳,那是,我赶着上班,就先走了。”
陈文朔仔细听那语气,仿佛在掩饰。
“你打我一拳。”
“不用。”
“打罢,可能待会儿我就改变主意了。”
“不用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天上绯红色的晚霞仍对世界恋恋不舍,仿佛要环顾一番,飘满了四处。
陈文朔往左右两边张开双臂,看样子想要怀抱天空。戴秋远闭着眼睛,深呼吸,然后一拳挥过去,又在接近陈文朔心脏的位置停了下来,很轻很轻地碰了他一下。
“打完了。”
陈文朔松了一口气,无论是身体还是喉咙里面,都轻了不少。
戴秋远突兀地问他:“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陈文朔本来想着还是顺着之前那个说法,话到嘴边他又吞了回去,最后他这么说:“例如呢?”
“人间绝色温柔体贴贤良淑德孝顺父母?”
“孝顺应该比较重要。”
“还有其他的吗?”
“我不确定——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喜欢什么人哪!你记不记得以前我跟你说过,是我们在皇仁读书的时候,那时的足球队有个高我们一班的人踢得很好——然后我们在附近观看,我对旁边的你说我好像有一点点喜欢他了。”
戴秋远不大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了。他小陈文朔一岁,不在同一班读书,一开始通过同学的哥哥而认识,因此相聚的时间也只有下课后一小段时间。实际上,当时他的眼里只有陈文朔,顾不得看别人。
陈文朔握着右拳一下一下地碰着下巴,认真地道:“当时叶老师就站在我们后面!结果他说了——”
“‘读书啦!人仔细细就想这么多做什么!’”
“叶老师也老了。”
“他不喜欢听到人家说他老。”
“你认为呢?”
“老得脸都皱起来了。”
他们看着对方,各自幻想着叶老师的模样,“噗——”的一声一同大笑。过了一会,陈文朔反过来问戴秋远:“你又喜欢什么样的?”
“我以前有个标准,不过现在我决定把这个标准忘记。”
“为什么?”
戴秋远在心里回答:我觉得我不能继续喜欢你。
他干干地苦笑。“我也不知道。”
陈文朔一脸不相信地看着戴秋远,突然间感受到气氛上的凝重。他想过去拍拍戴秋远的肩膀,但想了很久手还是没有动。
他问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呢,他无法做得出这个简单的动作,连言语也无法说出。
他努力了很久,跟戴秋远又走了一段沉默的路。
最后到了要分别的时候,陈文朔朝着天空说:“天色晚了啊。”
“是的,我很喜欢这时候的天。”
陈文朔点点头道:“我也喜欢。”
他刚说完,便发现自己一只手提了起来——不知道要干什么,于是又放了下去。
真正入夜,林仲理上过酒家吃饭以后,经过广场走走,忽然就瞄到戴秋远。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来了,迟来的黯然神伤!
林仲理冲上前去推了戴秋远一把。“秋远!一个人?”
戴秋远没说话。林仲理站着等了他一会,听到他自嘲似的说:“我干嘛要说那样的话呢?”
林仲理听得糊里糊涂,问道:“你没事吧?”
“仲理……怎么办?我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么紧张。心跳很快。”
林仲理仍是平日的嬉皮笑脸。“哈,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慌张了?”
戴秋远站起身来说:“我没事了,走吧——我请你吃夜宵去。”
林仲理雀跃地迈步。
“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你还欠我一顿饭。”
他们从皇后像广场出来,已将近十分钟。
林仲理忽然指着夜空道:“秋远,有星星!”
“我知道了。”
“想些什么呢?”
“想女人。”
“你想去石塘咀打水围?”
“我想回元朗去,我想回家!”
“你村子里也有女人。漂亮吗?”
“哪里都有女人。”
“家里叫你找个伴?”
戴秋远摇摇头道:“我自己一个就好了。”
林仲理的脚步慢了下来,不知道是在想着戴秋远那句话,还是在数着星星。只听他急转话题道:“你最近好像心不在焉呢,需要我帮忙分一下工吗?”
“没事,我想很快就会好的。”
“有烦恼的时候,可以做做这个。”林仲理一改刚才的不认真的模样,解开衬衫上面几个扣子,撑着腰对着上天“哈哈”的大笑了几声。“你也来试试,很管用的。”
“我笑不出。”
“装着笑也可以!”
“做了肯定被人当做傻子。”
“我觉得不傻——这是爷爷教我的。无论心情好还是不好,我只要做了这个,就什么烦恼都可以得到圆融,随着你的呼吸啊大笑啊飘出体外。’”
戴秋远沉默,继续往前走。
林仲理整理好衣服追了上来,他不喜欢这种被无视的状况,索性奔上前去堵住戴秋远的去向。戴秋远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对其施行“毒手”,抱住戴秋远骚其腋窝。他们几乎扭打在一起,一个想逃一个猛追。
戴秋远怕得不行,笑道:“我投降了。”
林仲理放手了,上前走快了几步,面向戴秋远,自己毫无顾虑地提起脚步往后踏出。
“不如改天再一起吃夜宵?我想早点回家休息了。你也是。”
戴秋远听出个所以然。“随你的喜欢罢。那么我往这边走。”他没走几步听到林仲理的呼喊。
林仲理把手弄成喇叭状。“明天见!”
夜色如纱笼罩大地,迷住了人的去向。
林仲理没留意身后刚好经过一个人,他们撞了个正着。他抬头一看,却见何惜惜又惊又喜。
他们竹马之交,一个常有意一个常无心。
何惜惜穿着半旧的蓝衫黑裤,两根发绳把长发编成松松的麻花辫,一前一后分别贴在胸前与背后。夜色中她的模样模糊,只觉她眉目之间有一股固执。
她颇诧异她会在这里碰上林仲理,心怦怦直跳。“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起不一起去喝酒?”林仲理伸手邀请道,“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何惜惜听得兴致盎然,料想他会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他的心情已经舒展了似的,举高双手作欢呼。
“还是不说了!我们去喝酒!”
他一把扯过何惜惜的肩膀,拉着她快步向着夜色奔跑。
作者有话要说: *石塘咀:妓寨寻欢之区。
☆、哀伤蛋糕
人来了,一袭蓝绸晃过戴秋远的眼前,他内心平静,如石沉大海。他哂笑着为那人拉开了座位。
“元小姐请。”
元蕴是他父亲的亲戚介绍的女孩子,年方二十。她一路走来,从不敢直视他人。她说的第一句,第一个字不小心走音,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戴——戴先生,让你久等了。”
“没事。”
侍应奉上蛋糕和红茶,香气喷鼻。
“戴先生有什么爱好?”
元蕴的目光避戴秋远如见仇人。实际上,戴秋远一直心不在焉,眼在面前的红茶,耳在窗外的街道,嘴在机械地张合:“我喜欢——”
有人在附近拉小提琴,元蕴被吸引了去,她从没见过这种乐器。
“戴先生,那是什么呢?”
“梵阿铃。”
元蕴木然,半信半疑。
“我喜欢拉二胡的。”
于是在她的脑海里,二胡的声音取代了小提琴的,竟慢慢奏出一组又一组曲子。她沉醉其中,在用小勺子品尝蛋糕时,偷瞄戴秋远。
他也是个安静的人,元蕴想着。时间在呼吸中度过,四周渐渐多了人声,噼里啪啦,十几双腿往门外一涌而出。
听得有人喊:“又是那群小孩在偷厨房的东西!捉!”
窗外一个小孩的头冒了出来,风吹着几根梳不整齐的头发翘翘,幽幽一视,吓得元蕴赶紧站起来,退后三五步。
小孩后面又站着几个同伴。他们对这扇打开的窗,津津有味地进行幻想,喉咙干巴巴不知足。
戴秋远把他原封不动的蛋糕切开七小块,递出窗外。
“给你们。”
“谢谢!谢谢!”小孩获得一时的宝物,舍不得马上吃,连忙撒腿即跑。餐厅的人仍在后面追赶,却总也追不上。
元蕴重新坐下,狐疑地问:“那些小孩,你认识吗?”
戴秋远摇头。
“但你却给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