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两天一夜的旅程,她看着照片上的男子睡着,然后入梦酣甜,没有惊扰。回到来时的那座城市,然后奔波转车赶往C市。她在汽车站的正衣镜前检视自己潦草的着装,还有那般素颜朝天的模样,顷刻就泄了全部勇气。长发垂至腰际,映着前些日子火过的那句“我已长发及腰,少年你娶我可好?”,可被风吹了许多天,哪还有一分柔顺的状态。然那张脸亦是万分入不得眼,细小的雀斑点缀枯黄的脸蛋。明明摆摆告诉路人,这二十四岁的姑娘看起来像是四十二岁的妇人。
钧跑到车站里的洗手间,洗干净脸,拍过爽肤水,再仔细将一头枯草梳得顺滑。这才摸出手机一字一句地编信息给林。
“我在C市,方便见一面吗?”钧编辑完,又一个一个删掉,重新写道:“我在C市,方便我见你一面吗?”她握紧手机放在心口,心跳不自觉地加速。最终,仍是将“一面”删掉。
直到手机显示发送成功的时候,钧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她坐的位置刚好能够看见远处镜中模糊的轮廓,再不是六年前第一次来这个城市的时候,她自以为穿着得体,头发也是新剪的整齐的刘海。可现在看来那时的她亦是裹得像个大棕熊,55公斤的体重,委实不是值得缅怀的事情。
钧在发完短信的一瞬间,迅速将手机设定为静音模式,然后丢进口袋里。她实在不敢确信,他会回复她的信息。自然,她隐隐清楚,林并不想见她。一如,她会不喜欢辰跟在身旁。
钧估算着时间约摸有十分钟以上的时候,才掏出手机。是他的回复,在她发送成功的两分钟之后。是她没想过的速度。
林说,“你怎么跑这来了,我上班呢?”
她仰起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笑他这么久都没更换手机号码,笑他回复的如此迅速,还是流两滴泪看清他的不厌烦。
只那一刻,心如死灰。依是静音的状态,丢进口袋里,一个人顶着冷风绕着车站四处转悠。钧来过这座城市许多次,至少是她用一只手数不清的次数,可是却从不认得路,每一次,都是他在前面引领,她晃着脑袋一路紧紧跟随。
这一次,她问了几个路人便轻易知道,原来那个公交车很多的地方就在很近的位置,也知道他带她去过的公园也不过是在几个拐弯的长街里。钧在那个公园的高处晒太阳晒了很久,直到她的身体落在阴影下,才换了另一个石凳。正午的时候,肚子开始不听话咕噜噜的叫,她早记不清多长时间没有吃东西,想想仍是编了一个信息给他,然后离开公园继续溜达。
“林,公园的风景很好,你有空可以来看看。”即便不是当年那般满眼菊花盛开,这份落雪悠闲躺在树枝上的美态也是值得看一眼的。
钧在路边买了小吃,边走边吃,未曾觉得不雅。这是她惦念许多年的城市,还有这份味道。
林没有回复。
她又编了一条信息,想想,就算是不知廉耻也就最后一次了。她说,“我好歹这么远来了,不该请我吃顿饭么老林同志。”
“我在老地方等你,到了联系我。”
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钧在终点站下车,说,“我到了。”十分钟后他的电话过来,问她,“我怎么没有看见你?”
钧一时语塞,她接听他的电话尚且需要莫大的勇气,此刻竟是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好。难不成说她如此疯跑过来,却是连和他面对面的勇气都没有?
末了,她哼唧一会儿,只道:“我……马上到。”
钧抬起愈发沉重的脑袋,不再假装盯着书摊上的册子,她转过身,走向约定的那个老地方。可身形硬是不受控制的僵住,钧抿紧嘴唇,恶狠狠地嘲笑自己,看吧!你所谓的想念的都要疯了也不过如此,你尚且没有足够魄力顶住他带来的不堪冷漠,你的想念也不过如此。
钧停住脚步,转身,再重复转过来,如此反复。甚至有一瞬间,有许多个瞬间,她恨不得抬脚就走。在她抵达这座城市那一刻就觉得可笑,来便是来了。也是来了她才知道,原来她并不是非要见他不可。
终究是抬步向着他的方向走去,距离十米远的位置,钧望见林。人群熙攘,她总能一眼认出他。她不安的抓着头发,不知道该前进一步还是后退一些,或者干脆逃了才好。
可惜,他已经看见她。
林一步步向她走来,钧来不及多想,只能揪着头发,一步步挪过去,林素来不喜欢矫情的女生,可她却是真的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直到面对面,钧都是半垂着头,林的声音自头顶传来。“真是不好意思,公司里很多事要忙,走吧!你想吃点什么?”
“呃?哦,随意,什么都好。”仍是和从前一样,他在前面,她在后面亦步亦趋。偶有并排同行,他们一样将手插在口袋里,不会有亲昵的举动。因是下去两点钟多了,店里的人已是寥寥,而他早已吃过,这会儿来陪她已是请了一个下午的假。钧偶尔抬眼看他,只不停地吸气呼气,林笑着问她,“有那么热吗?”是她最爱的鱼香茄子米饭。“我……”钧实在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稍稍忍住,可是心跳早就乱成一团,唯有用力吸气呼气才能好一些。到后来,林只是无奈的瞧着她道:“看你这顿饭是要吃一个小时了。”
到最后,那份米饭只是被她拔得让人不忍直视,前前后后也不过是咽下十来口。
“你快点吧!”林低声催促。
钧再是果敢无谓,仍是浅声说道:“我……我就是太紧张了。”话毕,一时间,两人都是无语相对。
钧拿出纸巾擦干净嘴,林静静地凝视着她,问道:“你吃饱了?”“恩恩。”钧用力点点头,“我真的吃不下去了。”说罢,林已是将她面前的盘子移到自己面前,将她剩余的大半份吃了个干净。
钧垂着头,没敢多看他一眼。可是心底却是无比清楚,能够这样静静地坐着,他就在对面,从此以后都是奢求。
果真是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她每一次见他都紧张得要死,每一次点的饭都被她拨弄的不行,然后他再吃下她的剩饭,不见丝毫嫌弃。
只这一次终归是有些不同。她不敢问他是不是对别人这样不嫌弃,不敢追问这么多年刻意断了联系他于心何忍,更不敢问他现在是不是独自一个人。如此,能聊开的只有工作。
林带她到外面空旷的草地上,钧正对着阳光,眼睛眯成一条缝,不过幸好,她还能看清他的神情,看清他仍旧棱角分明的脸庞。
钧凝着他的眼,“你现在多重?”
“118。”
“啊?”钧惊讶过后便呵呵笑起,林望着她的笑便也笑起来,僵硬了许久的气氛才终于松缓许多。“你还是那么瘦。”钧指指她被腰带勒住的腰身,“要是搁以前,我又是比你还重。”那会儿的钧,可是个没有腰身的丫头。
林闻言只是笑笑,微顿,方才望向别处淡淡道:“其实你不用介意别人的眼光,胖瘦都没关系。”
“我肯定是不介意别人的眼光,只不过是在意……”只不过是在意你的眼光。未说完的半句话终是生生咽下。钧苦笑,看来她还是高估了自己。
“你呢?”林看着钧仍是显瘦的脸,她这张脸虽是不甚漂亮,却也是占了些好处,不论身子多胖,只需穿着得体,这张永远那么瘦的脸颊总能够给人错觉,让人误以为她也是个纤巧的丫头。只可惜,多年前的那个女孩,最爱的偏偏是束腰的衣服,为此,才总瞒不住她自个的体重。现下看来,她终于是合了这身束腰的打扮,有了一盈而握的错觉。
“不告诉你。”钧笑着摇摇头。她的体重终于和他有了极大的差距,并且再不必担心会比他重。曾经他穿她的裤子都穿的无比轻松,的确是不堪回首的过往。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嗯……还是和以前差不多,纯提成。”
“累不累?”
“还好吧!”钧抬起手贴在脸上,脸蛋被阳光直射定是又红彤彤的了。钧本就体寒,每到了冬天,手指常常冻得发紫,如此,将手熨帖在脸上,也算是稍稍降温了。她迎上他的目光,林的眼睛似乎红了一圈,可是仔细看的时候却是如往常一样平静,她轻轻补上一句,“总比当初一个月七百要好啊!”
“嗯。”林应下。两人不约而同地没有挑破,这个当初与现在,究竟隔了多久的时光。
“林……”钧轻声唤他,“我觉得我和六年前相比还真是没什么变化啊,除了……头发长了。
”她本想说那句众人听腻的‘少年你娶我可好’,可是想想,终是没能开口。
“嗯。”林不客气应下,撇撇嘴角笑道:“老了!”
“去死!”钧举了拳头就要挥向他,抬起来却只得半道转个弯揪住脑后的头发摆弄。
林只是笑笑,“那你看我有什么变化?”
“你……”钧想了半晌,却是一个字说不出来。有太多话,自林第一声“真是不好意思”已是万分疏离,她实在不敢满腹热情贴上去。这尊严被她摆弄的一分不剩,却还是不想清澈看见他眼中的不耐。尽管,她很想说,六年前你是还没长大的男生,微微一笑,一排整齐的牙齿露出来颤的人心动。那时姑娘我孤陋寡闻,正经惊艳了一回。那时看你好看归好看,却是有耍帅的因子。现在嘛!倒是真心觉得不管你怎样都是好看的。
林见她说不出来什么,只默默惋惜道:“我是真的老了。”
“那有什么?”钧不置可否,“你们男人的青春期绵长到四十呢?”
“也是!”林颔首,“你都本命年了,还自己一个人?”
“是啊!”钧轻轻叹口气,却不曾觉得可惜。“都习惯了。”
“遇到个有车有房又肯对你好的,就嫁了算了。”
“哪有那么好的事啊?”钧笑着反驳,“再说,我这几年也不可能谈的。”
“女人的青春可就这么几年啊!”林轻声劝道。
“是啊!就这么几年。”钧不以为然的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一般,扯过一旁的包包,拿出那款老旧的钱包,同时将三张照片递给他。“你看看。”
林一张张翻过,许久都没说一句话。他的头埋得极低,钧着实看不见林是怎样的神情,只一个人絮叨那照片的由来。“我当时实在找不到你的照片,就这两张还是当初我们聊天用摄像头拍下的,电脑里有备份。还有那上面的字也是当时打上的,你看过的。”
不知过了多久,林方才抬起头指着那张她的照片问她,“这张呢?”
“我自拍的呀!”钧笑笑,“那时算是利用职权洗了很多呢。”
“对了。”钧拍拍脑袋,有些话在肚子里沉淀了很久,想想倒是可以拿来缓解气氛。“我以前有个同事,我们都叫他W。他曾经说过特别多经典的话。”
“什么话?”林饶有兴致的看着她。
“他说,大多数男人都会喜欢女朋友的闺蜜。”钧一字一字的咬出来,模样认真,却不让人觉得别扭。
林忍俊不禁,凝着她的眼睛反问,“那你的闺蜜呢?飞子?还是唐?”钧正想说都是的时候,林望着她,突然收敛了方才戏谑的笑意,认真说道:“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好像从来也没喜欢过谁。”
钧乍然无语。这样的话她在很多年前便听他说过。那时她尚且可以取笑他,“老林啊,你这是多情也是无情。你最看重亲情,小心哪天遇到个姑娘,突然就茅塞顿开明白喜欢是什么感觉了,到时你百般努力,人家还是看不上你。尽是你甩别人怎么能行?”只是到了现在,同样的话自是万万说不出口。却听林已是在耳边补充,“钧,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呢?”
“我……”
“总不会是男的就行吧?”林刻意笑她,却又不等她回答就继续道:“还是都喜欢那些老男人?”
“也许吧!”不可能没注意林的追问,他反问她的闺蜜是谁的时候,她再是不去多想,也是想要欺骗自己一把。“不过我是不能接受年纪比我大很多的。”
“嗯。”林了然的点点头,抬手看了看时间,看向她,“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钧连连摆手,“你回去吧,我自己就行。”
林自是拒绝,定是要送她要车站才行。钧再是言明自己一个人可以。如此反复,终究是在林不小心说出他毕竟是东道主时应下。她不能说,其实还不想走,怕下次见面又是隔了许多年。钧在六年前就预感到生命无常,她不会在这个世间滞留太久。
依是钧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眼前,她恨极了这样的挫败无助,她拼尽全力仍抓不住他。转身前,林挥手同她道别,笑意明媚动人,她难得没有沉醉,心如刀绞,却是同样微笑点头,然后,便没有了然后。
她将头搁在前面座位的椅背上,长发垂落下来,遮住全部表情。怀里的背包藏着她几月前本以为得以开始新生活的秘密。不知第几次刊登在这本不甚知名杂志上的文字,这一次,裸露了她全部秘密。她却无法拿给他看。她的文笔长进许多,无法像从前笑嘻嘻的同他炫耀显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一生一世一双人
钧的大脑在太长时间里一片空白,在车子启动那一刻才慢慢清醒。往事如烟却不肯随风散去,它固执的盘桓在她的脑海,一遍遍重演。
最初相见,是在07年的那个秋天。钧与聊天已经一年的网友见面。逐风的声音。他的Q龄也不过才两年。是年长她两岁的同年级学生。然而时光按下快进键飞奔到六年后,他的名字六年不曾变过。而她辗转反复,最终定下的却是无比契合实际的独自安好。够俗,也够不被惊扰。
钧提前一个多小时就在火车站等候,电话里她仔仔细细问清林,该在哪里等候才好。彼时,长到十八岁的钧总共只去过两个城市,便是家乡和这座已经上学一年的二线城市。交通工具自然也是寥寥,火车在她那个落魄的小城是不被看见的新鲜事物。为此,对于火车的行驶以及停站和出口,十八岁的钧一无所知。好歹认字,便也轻易找到标明出站口的位置。她在不远的地方来回徘徊行走,身后是一面硕大的玻璃墙,她一遍遍审视镜中那个身着白色卫衣蓝色牛仔裤白色球鞋的女孩子。才烫过的及肩直发,只有少数才得以披在背上,特意嘱咐理发师剪出的斜刘海,在几年之后,泰国的某部关于初恋的电影在国内风靡,林方才评论他遇见她时,最初的那个发型,有些像是那个叫做小水的女孩子。
等待的开始是阳光焦灼,后来天色渐渐暗下来,夕阳悬挂于天际,几乎要消失不见。日落黄昏,橘色余辉映着,不知是第几波人走出出站口,她没抱太大希望,只垂首盯着脚尖,双手插在口袋里,一个人来回走。
“嘿!”
林突然就跳到她眼前来,钧的心跳不容置疑的漏掉许多拍。她仰起脸看着这个笑容灿烂的少年,手足无措。
回学校的路上,钧紧张的几乎不敢看他一眼,脑海中只有他跳入她眼前的那一个瞬间。倒是林,为缓解沉静的气氛,说了许多在学校的事情。他的知名大学比起她的不入流,总归是有些差距。林讲起在学校打篮球受过几次伤,有一次甚至被舍友不小心打掉眼镜,镜片飞出来差点撞到眼睛里。讲起一年前开始聊天他觉得她是个不错的姑娘。讲起他眼中的她怎么会是她说过的恐龙?
直到林说起当初的第一通电话,钧才不知道偷偷深呼吸了多少次,得以不那么紧张。钧其实对同许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