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个日日夜夜,陪伴自己、关爱自己、真心实意想要给她一个美好未来的陆河,是真实存在过的。只是在他心里,曾经发生过的这些,都比不过他一心想要完成的那番事业罢了。
而李茶,她或许在面对别人的时候,有过不一样的面貌,真实的她,或许并不是那样天真热情,但钟情确实曾经感受过她对自己的关怀和喜爱。那个面对着坏掉的打印机不知所措的女孩,那个因为自己被迫离职一路哭着相送的女孩,和记忆里那个身姿挺拔、样貌俊美的男孩一起,曾经真实而鲜活地存在过,并将永远尘封在那些宝贵的记忆里。
更何况,如果把自己整个抽离出来看,他们两个也没有犯下什么惊天动地的大错。
这样想着,钟情把陆河的那张纸重新叠好,压在果盘下面,又将黎邵晨的那张手写信连同机票一并收好,放进了背包里。
没有了黎邵晨的陪伴,她选择了最普通的交通工具,从家门口搭乘一辆公交,踏上了前往监狱的路。
她走得早,路上倒了两趟车,临到了监狱门口,距离下午的探监时间,还有将近一个小时的空闲。
这一天的天气似乎特别好,阳光明亮而温暖,平城的上空弯拱着难得一见的蓝天,几乎看不见几朵云彩。监狱位于郊区,周围没有过多的树木,杨柳絮一类的东西几乎不见,清新的空气里飘浮着某种暖融融的味道。
钟情把手搭在额头做个凉棚,抬起头向着远方的天空张望,突然就记起了许久之前的许多事,小时候在家乡,年少时在校园,以及长大后来到平城,那么多的记忆,因为景色相似的同一片蓝天,突然而至,温柔之中又有点拥挤。
钟情微微笑着放下手,再抬起头的时候,就见一辆车不知什么时候停在自己面前。
从车上走下来一个人,她穿着一件宽大的酒红色毛衫,白色瘦腿裤,利落的短发依旧是柔美的亚麻色,脸上描绘着淡淡妆容,樱粉色的唇在看到钟情时,自然弯成一个浅浅笑弧。她朝向的方向有些逆光,所以不得不微微眯起眼,朝着钟情笑着说:“钟情姐,你也来啦?”
钟情已经一个人站了半个多小时的光景。半个多小时,已经足够她想清楚许多事。所以她并没有像从前与她约定的那样,撇开视线视而不见。她也露出极浅的笑,微微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铁门徐徐打开,从里面传来一道清晰而坚定的声音:“探视人员,来这边登记。”
李茶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听到这把声音,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转身朝着大门方向奔去。跑出两步,她反应过来,有点儿羞涩地笑着说:“一起吧,钟情姐。”
青空湛湛,日光晴好,钟情站在原地,一时间几乎迈不开脚。
番外 东山再起
门外响起一声清脆的哨响。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陆河和另外一个犯人依次排队走出去。走廊的水泥地打扫得一尘不染,从一边窗户倾泻而下的阳光又暖又干净,陆河微微仰起头,他知道这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候。
没进监狱前,对这个地方有着许多想象和假设,真正进来了才发现,这里也没有许多人以为的那么可怕。
这里很有秩序,一天里的绝大多数时间,都非常安静。关押在这里的犯人大多都是两三年就会放出去的,没有杀人犯,没有恐怖分子,更没有人不开眼地会成天闹事挑衅,因为大家都清楚,老老实实把有数的日子一天天过完,就能出去了。
有时醒得早,猛一睁眼的时候,陆河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大学时代,整齐的四人间,从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还有在整点会响起的铃声或哨响。起床,吃饭,干活,放风,就寝,每个时间段都按照规定和命令做事,一天一天过得有序、利落又安逸。
眼下又到了放风的时候。一天里总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在类似操场的地方自由活动。如果关系足够硬,还能在背着人的角落弄两根烟抽,在一边的看守也会当作没看见。但陆河不抽烟。所以通常情况下,他都是一个人坐在阳光最好的地方,静静坐在那儿,默默望着远方。
有个跟他同一个房间的狱友,最近得了个MP4,他也是个爱好安静的,没事的时候总喜欢坐在他旁边默默地听。MP4是女朋友在探监时送来的,经过层层检查,证明里面除了女朋友录给他的两段话,剩下的都是流行乐曲,也就还给他了。
因为陆河跟他关系最好,他有时听音乐的时候,还会递一只耳塞给陆河,大方地与他一起分享,但陆河每一次都拒绝了。
那哥们儿虽然不爱说话,但也是个倔脾气,一次两次的还没什么,次数多了也有点不理解了,就问:“你不爱听歌?”
陆河轻轻“嗯”了一声。
“那你平时都爱做什么?看电影,打游戏,还是徒步旅游?”
陆河收回远眺的视线,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都不喜欢?那你平时闲着没事的时候都做什么?”
陆河依旧没有讲话。听歌,看电影,打游戏,这些事情对他来说,仿佛是非常久远的东西,偶尔也会去尝试,但绝对谈不上是兴趣爱好。小时候他也喜欢过这些,但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把这些东西抛在脑后、再也不提的?细细回想,非要找出个转折点的话,大概就是在父亲过世那一年吧。
他没有见到父亲的遗体,但听那些大人的议论,他父亲当初是从平城一座很高的大楼上跳下来的,尸体摔得乱七八糟,几乎拼不成个完整的人形。这些话母亲从来没对他说过,没有人会专门对他一个才上小学二年级的孩子讲这些,但他就是知道。从夜晚隔着房间门听到母亲的声声啜泣,到葬礼前后那些宾客小声的交头接耳,再到年纪大一点儿后在当地报纸上找到的事件报道……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拼凑得知的信息越来越多,而随着网络的诞生,曾经发生的所有渐渐形成了一幅完整的图画。
其实许多东西想要查清楚,只要一个人有心,根本不是难事。
他从表叔口中得知,父亲当年之所以跳楼自杀是因为被生意合伙人设了圈套;他从无数零碎的信息中整合得出结论,如果没有那个圈套,如今平城某石氏企业应当有他陆家的一半;他在来到平城进入星澜之后,很快便将如今的石路成和十几年前的石成进对上号,知道自己走对了路、找对了人。
但他依旧没什么举动。
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如今他有母亲,有爱人,有着一个看来相当光明的前途,就像母亲在他执意要来平城前一晚所说的,只要现在还活着的人过得好好的,有些事过去就让它过去吧。就像宫二在《一代宗师》里做的那样,无论是当时身处其中的人,还是如今把那个真实故事当戏来看的人,复仇始终是一件毁誉参半的事。他一直都知道,一旦开始复仇,势必要玉石俱焚。整死了杀父仇人又如何,自己一辈子也毁了。
他也曾经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放下吧,把那些事都放下,好好努力,踏实奋斗,总有一天,他可以给母亲和钟情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可世事有时如同一个不停旋转的圆盘,背后的齿轮嘎吱嘎吱地扭转,不到最关键的那一秒,没人知道正面圆盘上的指针会指向哪个方向。
生活的繁冗,工作的压力,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过着捉襟见肘的朴素日子,这些让他难以忍受,却又咬紧牙关在承受,而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母亲的病重。
得知母亲病情的那一天,他站在已经熄灯的医院门口,背对着大门,一声不吭地快步走着。面前几乎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那天晚上也赶巧了,似乎是新月那两天,天空望不见月亮,甚至连一丝星光也无。而小镇的夜晚就是这样,到了固定的钟点,一盏路灯也不会平白亮着。
能够毫不犹疑地向前一路快走,大概是凭借着多少年来的记忆以及心里那份喷薄欲出的愤恨和绝望。眼前那么黑,全身都冷得发颤,只有清河氤氲的水汽清晰可闻。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又变成十多年前那个小小的孩童,独自一个人走在路上,一无所有,满心茫然,懵懂得不知道已经失去了什么,大概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失去些什么。
他一个人在清河边的石凳坐了一整宿,天空亮起来的时候,他突然明白过来,他亟待解决的并不是是否要向仇人复仇这个古老的命题,长久以来,一直逼迫着他呐喊挣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是那个叫作命运的东西。朝阳升起的那一刻,他终于开始觉醒,胸腔里跳跃着燃烧着的,是那么大的不甘和野心。
为什么同样都是白手起家,石路成可以功成名就,而自己的父亲却要坠楼身亡?为什么石星和自己会在十几年后成为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她可以如同明星一般闪闪耀眼,而自己却要拼尽十几年的时间和力气才能与她并肩站立?……那么多的为什么,或许只需要“命运”两字就可以轻易解答。而他不想接受这个答案。从那一天开始,他不相信命。
所以才有了后面对石星居心叵测的接近,有了在办公室里和石路成图穷匕见的坦诚,更有了对钟情明知不应该却不得不放手的冷漠和疏远。石星的日渐倾心在他意料之中,石路成因为心脏病发而长期住院,虽然在计划外,却被他当成是天赐良机。接下来,他的计划全面推进,留在医院对石路成严防死守,在公司时不时地干扰石星和刘靖宇的视线,逐渐抽干星澜的资金和人脉,并在最后一击中将公司中层精英悉数带走。
而李茶,则是石路成病重之后的另一个意外。
他有头脑,有手腕,渐渐地也有了些人脉,却唯独没有钱和后台。李家刚好可以很好地为他提供这两点。因为这个原因,他与李父达成同盟,和李茶虚与委蛇,却在不知不觉间,与自己曾经发誓生死不离的那个人渐行渐远。
他让李茶在假装醉酒的间隙,在钟情手机上安装了定位装置,需要时只需要给钟情打个电话,就能轻而易举地知道她所处的具体方位。也是因此,他才留意到在自己忙着另立为王的同时,曾经那个单纯直率的恋人也已经闯出一番全然不同的天地。
他知道她跟着黎邵晨一起去临安出差,他知道他们两个最终选定盛泽的一个工厂定制丝绸,他也知道,黎邵晨最后还跟着钟情一起回到了清河镇。
她独自一人走出的每一步,他都在远方遥遥相望;她后来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在他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她的一颦一笑,无声坠落的每一滴泪,都如同烙印一般牢牢镌刻在他的心间。
他和钟情,在19岁那年相识,21岁那年正式走到一起,直到今天,已经是第2346天。而在他心里,他们两个从没真正分手过。
做这些事情前,他设想过许多的情景,也做了万全的准备,他不怕她怨他、恨他,更不畏惧她打他、骂他,直到在酒店宴会厅外的那天,他在她眼睛里清楚看到一种名为嫌弃的情绪。在那一刻,万念俱灰。
他突然发现,这么长久以来,自以为天不怕地不怕,却承受不起心爱之人那充满鄙夷的一瞥。他此生至爱的人,如今他让她瞧之不起。
都说一眼万年,从前不懂。到了那一刻他才明白,只需要那一眼,足够他如同石柱一般静默万年。
像黎邵晨那样的公子哥,大概一辈子都不会理解他的所为。他们喜欢一个女人就去追求,看上一件物品就毫不犹豫地买下来,遇到困难会有与之相当的朋友伸出援手,哪怕真的走投无路,他还有父母兄弟可以依靠。
可他从小就是个一无所有的人。无论是母亲,还是钟情,她们都是需要他去保护和支撑的人。他不能反过来靠着她们的帮助生活。
陆河一边想,一边蓦地就笑了。他的所作所为,大概在许多人眼里,都会被瞧不起。但他从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他只想有一天,能够像黎邵晨,以及许许多多如他一般的人一样,能够给他爱的女人所想要的生活。
即便到了今时今日,他也从没后悔自己的选择。他只自责太自信,太急进,忽略了一个人在面临困境时内心迸发的强大力量。他以为钟情会沉浸在过去的伤痛里,悲伤难过很长一段时间,更不会有那个心情接受他人的好感。最最重要的是,他忽略了在她的生活里,出现了黎邵晨这个变量。
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哪怕心头沥血,这个错他也只能认下来。
但不要紧,他还有时间,他还有未来。一年的时间不算长,而他还有李家这个支撑点,如今的他就如同一只静待破笼而出的雄鹰,只要有机会,必将一飞冲天。
“陆河。”
迎着有些刺目的阳光,陆河抬起头。
远方走来一个男人的身影:“跟我来,有人要见你。”
抬步走进去的空当,他又回首望了一眼远方,蓝天高远,日光悠长,唇角自然地就含起一抹无声的笑。
番外 细水长流
阳春三月,景德镇。
景德这个地方,位于三省交界,毗邻黄山和鄱阳湖,又古有“瓷都”美名,地方不大,却韵味颇深。初到这里的人走走逛逛,用不了多少工夫就能买上一大包的东西,没办法,那些小玩意儿太漂亮了,即便是久居此地的人,每每见到也打心眼里觉得欢喜。
萧卓然选择在这儿对心爱的小姜姑娘进行第九次的求婚。而黎邵晨也第九次荣耀地担当了电灯泡一职。但最让他坐立不安的还不是这一点,毕竟电灯泡也当了这么多年,时间久了,觉得自己在关键时刻一闪一闪亮晶晶,也是个挺惹人喜欢的见证人。真正让他寝食难安的,是那个让他抓肝挠肺的人,此时还不知道有没有按时登机启程。
萧卓然走在一边,怀里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开口时依旧是那副冷淡到有点欠扁的语气:“这么不放心,还不如直接在平城就把婚求了。”
这句话深深道出了黎邵晨的心声,但他那么好面子的人,哪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露怯呢!所以特别执着地一梗脖子,昂头挺胸故作淡定道:“不是那么回事。说好了这次决定权在钟情手里,我不能提前求婚,扰乱视线。”
萧卓然瞥了他一眼:“从前我怎么没发现,你是这么有原则一个人。”
黎邵晨老脸一热,还在硬撑:“婚姻大事上,有点原则不应该吗?”
萧卓然沉默片刻,说:“我跟小如都求了八次婚了,要是有什么办法能让她现在立刻答应,我无原则无底线向她妥协。”
大概也是到了求婚这个坎儿上,从前听着没那么感同身受的事儿,突然就让黎邵晨觉出点心酸的况味来。他琢磨片刻,狠狠一拍黎邵晨的肩膀:“没事,这次有哥们儿陪着你,实在不成还有我给你垫底儿呢!”
萧卓然扫了他一脸肉疼的表情,特别正经地说:“我不是在别人痛苦上能建立起自己快乐的人。”
黎邵晨憋得够呛,最后实在忍不住了,突然站在原地,耷拉下双肩说:“其实我真有点儿后悔了。”
“你可以选择现在买机票飞回平城。”
“可如果钟情已经上飞机的话,那不就……刚好错开了。”
萧卓然冷静地点评:“什么叫自作自受。”
黎邵晨哭丧着脸,完全不想跟这个人一起走路。
萧卓然干脆拎着他衣领子:“别让小如等太久,她想吃这里的苦槠豆腐。”
可此时此刻的黎三少完全吃不下任何东西好吗!他干脆赌气地一跺脚,转身就走:“你跟小如先吃,我去打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