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是在这样梳理心思的过程中,钟情逐渐意识到,对一段感情作别,形式上要做得分明,不能稀里糊涂;但更重要的还是自己心境的转变。像从前那样连陆河的名字都听不得别人提起,无论她与陆河见多少次面,提多少次分手,心里始终还没过了这道坎儿。
如今在卓晨的工作忙碌踏实,人际关系也简单,再加上有黎邵晨这个话篓子时不时地抢镜,每天早晚还主动接送上下班,钟情心情愉悦之余,几乎没有时间精力再去伤春悲秋。渐渐地,她发现自己想起陆河的时候,心绪越来越平静,再也不会有像一开始那样撕心裂肺的疼痛了。
然而生活,有时就像一泊湖水,无风时宛如镜面,但总会有风来的日子。
周五这一天的中午,钟情突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她摁下通话键就把手机放在桌上,一门心思比较着手上两种原材料的细节,准备一听到对方是广告推销就直接挂断。然后手机那端静默片刻之后,突然传来一道仿若梦中的熟悉嗓音:“钟情,是我。”
钟情抬起头的时候,有了一瞬间的恍惚,彼时窗外天色阴沉,远远望去,城市上空似乎飘浮着巨大的灰色云朵,钟情突然记起来,早上临出门的时候,看到天气预报说今天会有雪。
几秒钟的恍惚和沉默,对于手机那端的人来说,却仿佛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男人的声音听起来颇有几分踌躇:“钟情,你能听到我讲话吗?我是陆河。”
钟情放下手里的东西,拿起手机调整了话筒模式:“我在听。”
陆河的声音在听到她的声音之后,突然急切起来:“钟情,我想……我们是时候见一面谈谈。”
钟情的目光停留在日历簿上的那个黑色圆圈,开口的时候,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冷淡而克制,自己听起来都有点陌生:“我最近很忙,如果要见面,不如挪到……”
“我知道你很忙,但你相信我,这次见面真的很重要,对你对我,都非常重要!”手机那端的男人站在偌大的空房间里,背脊挺得笔直,行走间颇有些踌躇满志的味道:“不会耽搁你很长时间,就趁着中午吃饭的时间,我们老地方见好吗?”
钟情又看了一眼日历上的那个黑色圆圈标记,深吸一口气,她已经做了决定:“好,正好我也有些事想跟你说清楚。半小时后见。”
“我一定会提前到,帮你占位。”陆河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松了一大口气,他稳了稳声线,嗓音也低了下去,“钟情,我很想你。”
钟情猝不及防地挂断电话。
从办公室出去的时候,她微低着头,眉心紧蹙,走路却很急,甚至都没注意到刚好跟黎邵晨擦肩而过。
黎邵晨从很远就看见她,走近了便看出她脸色难看得厉害,想要拉住她问发生了什么,却发现她穿着大衣,拎着皮包,明显是急匆匆赶着要出去,甚至都没注意到自己大衣扣子系错了两颗。
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黎邵晨表面看着是个急性子,其实从部队出来的,哪会没有好耐性呢?他走到距离钟情办公室最近的一个位子,问坐在那儿的同事:“钟总监是怎么回事?”
那位同事本来就是个眼尖的,听到黎邵晨问,立刻一连串地说道:“刚刚钟总监办公室门打开着,我看到她接了个电话,脸色立刻就不好了。这不,原本约好了大家待会儿一起去楼下新开的港丽餐厅尝尝鲜,她也说不去了……”
真正了解之后,就知道钟情这个人非常简单,她在平城认识的人也不多,能让她脸色骤变急匆匆离开的,无非也就那么一两个关键人物。黎邵晨心里已经有了数,便拍了拍同事肩膀:“你们中午吃好,我也不去了。”
那女同事颇为理解地点点头,还不忘了给黎邵晨出主意:“黎总,女孩子遇到困难时有人及时出手,最容易产生好感以身相许了!”
黎邵晨本来已经转过身了,听到她这句话又转过脸,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成,就借你吉言!”说完,也步履匆匆下了楼。
钟情没有自己的车,临时出行难免不便,她在楼下等了好一会儿才打到辆出租,招呼司机师傅往从前的学校开去。
电话里陆河说的老地方,是从前钟情和陆河常去的一家牛肉面馆。店面不大,就开在校园门口外的一条小巷子里。从前陆河每次从外地来到平城看她,两个人都会到这家面馆吃东西。再后来,钟情毕业了,而陆河考来了这所学校,两个人的约会地点,除了商场、公园、钟情的家,便是这所偌大的校园了。而每次从校园出来,两个人最常去的就是这家面馆。
钟情是地道的南方人,并不十分喜欢吃面,但这家面馆的牛肉汤滋味非凡,她在学生时代就三天两头奔着这家馆子的面汤来,常常面吃一半剩下,汤却喝个精光。再加上价格适中,面上的浇头给得实惠,常常每天还不到饭点,小小的面馆就挤满了人。
陆河说提前去占位,也不是没道理的。
钟情脑子里乱糟糟的挤满了回忆,一会儿想起两个人从前吃东西时,陆河俊美的侧脸,一会儿又闪过两个人最后在医院见面那一次,陆河冷着脸毫不客气赶她出病房的模样。深陷在回忆之中,钟情时而因为回忆里那些美好的小细节绽出微笑,时而又因为陆河的绝情和背叛心头绞痛,到了这一时刻,她才发现,她可以把这个自己曾经爱过恨过的人赶出生活,却没办法彻底摧毁两个人共同拥有过的美好过往。
她强忍住含在眼眶里的泪水,突然仰起头,有点神经质地想,对待失恋之人最幸福的刑罚,大概就是赶紧出一场会令大脑失忆的车祸了。无知即是幸福,说的大抵就是这么个情况。
发呆的时候,时间总过得格外快。车子停靠在学校外的那条小巷,钟情从包里数出零钱,有点稀里糊涂地下了车,冷风一吹,脑子瞬间清醒过来,不用擦不用抹,眼睛里残余那点泪在一瞬间蒸发干了。
她对过去两个人共有的回忆再舍不得,生活是没办法回头重来的。早点把话说清,对他们俩都不失为一件好事。
学校外的这条巷子本就窄小,道上的砖块坑坑洼洼,许多年都没修补过了。钟情穿着有些跟的鞋子走在上面,多少有些迈不开步子。她抬起头看着道路两边没了叶子的柳树,许多细节不用去刻意回想,早已经深刻地印记在脑子里。她记得每年春天的时候,这里会飘起令人恼火的柳絮;夏天的时候走在这条小巷子里,热闹的蝉鸣会一直挣扎到初秋;冬天下雪的平城最美,学校里头有两棵高大的柏树,每年下雪都装点得如同北欧童话故事里的圣诞树。她还记得,她跟陆河在这样坑洼不平的小路上抢食过臭豆腐和麻辣烫,在下着雪的校园里跟她的同学一起堆过雪人,还在飘起黄叶的梧桐大道上用借来的相机给彼此“咔嚓”“咔嚓”不停地拍照……
那些回忆太丰盈,让现实负担不起。
钟情走进那间小面馆,里面的人却没有想象中的多。陆河穿着一件白色羽绒服,里面是暗红色的鸡心领毛衫,整个人收拾得异常清爽,坐在最靠里面的位子朝她招手。
走进去,钟情才突然意识到,这个时节,学校里早就放假了。也难怪向来生意红火的面馆能有多余的座位。
朝着里面的座位一步步走过去的时候,熟悉的牛肉汤味儿飘进鼻子里,钟情看着那张曾经在梦里描摹过无数次的熟悉面孔,心里无法控制地生出一个念头来:她和陆河,恐怕真的要在今天结束了。
都说女人的第六感准得惊人。钟情却觉得,有时这样那样的预感,其实来源于生活中无数累积起来的细节。
怀揣着这样的念头,她在桌子对面坐下来,随手把背包放在身旁的凳子上,朝着陆河扯出一个微笑。
陆河似乎被这个微笑所鼓励,朝着她也露出一抹安抚的笑,转过身对面馆老板说:“我要等的人已经来了,老板可以下面了。”
那老板站在屋子中央吆喝一声,后厨传来另一个声音的应答声。这样的一唱一和,显得默契无比,是在无数个日夜的劳作与配合中无意识形成的。陆河见钟情有点出神,便出声问:“想不想……喝点什么?”
钟情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回过神,才反应过来陆河问的问题,她微微笑了笑:“天冷,喝热汤就足够了。”
陆河仿佛才意识到不妥,连忙解释道:“对不起,我今天有点太着急了。只记得你最喜欢吃这家面馆的招牌牛肉面……待会儿你要是没吃好,咱们再去街对面的那家商场……”
“不用了。”钟情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撇开视线:“吃一碗面就饱。”
陆河从一旁的竹筒里抽出方便筷,掰开来,将两支细长的木棍搓了搓,去掉上面的毛茬儿,这才给钟情递过去。
钟情也没客气,接过来道了声谢。
陆河的表情有点尴尬,过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说:“咱们两个……过去不会这样客气。”
钟情没有讲话。两碗热气腾腾的面很快端上来,钟情低着头,先舀了一勺汤,喝进肚子里,这味道是熟悉而令人满足的。她微微舒出口气,又接连喝了两口,这才开始吃面。
陆河面前的那碗汤面却没怎么动。
一直到钟情再抬起头,他才笑着说了句:“怎么样,还是从前那味道吗?”
钟情点点头,又低下头扒拉了两筷子,这才停了嘴。
她拿出餐巾擦了擦嘴角,抬起头,看了眼陆河面前的碗:“你怎么不吃?”
陆河笑了笑:“我不饿。”
钟情皱皱眉,终究忍住没说什么。过了片刻,她抬起头,双眼毫不躲闪地注视着陆河的眼:“有什么话想说的、该说的,咱们今天,一次说清吧。”
陆河的脸很白皙,眉眼清楚,即便是如今的年纪,依旧有着一种少年特有的清隽和俊美。他微微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抖动了两下,显得整张面孔有一种说不出的脆弱,钟情对他这样的表情十分熟悉,从前两个人每次吵架,尤其是他犯了错,就常常会露出这种表情来。
钟情也曾经打趣说:“你这一委屈起来,简直比女孩子还招人疼。”
当时陆河是怎么说的来着,钟情恍惚了一瞬,才想起来,他当时说的是:“只要招你心疼就行。”
这么想着,钟情不自觉地露出一抹极淡的笑容来,落在陆河眼睛里,就变成了那根救命的稻草,他突然伸出手,覆在钟情放在桌边的手背上,一双眼紧紧锁住面前这张令自己魂牵梦萦的小小脸庞:“钟情,有些事,不是你表面看起来的那样。我和石星的婚礼取消了。”
钟情有些迟滞地抬起头,正好望进陆河的双眼,和黎邵晨不同,他的眼眸极黑极深,从很久很久之前,即便在两个人情最浓时,钟情也觉得看不透他眼睛里深藏的东西,到了今天,更觉如是。她感受着自己没有任何起伏的心绪,缓慢开口:“你和她的婚礼取消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陆河对于她的反应早有预料,听到这句话也不着慌,语气和缓地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气我、怨我,我也承认,这一年来我瞒了你许多事,但是钟情,我心里从来没有过别的女人,自始至终我一直想娶的女人,只有你。”
钟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陆河却仿佛恍然无觉,继续紧握着她的手一口气说下去:“我妈今年年初患了重病,家里的存款只够维持住院最基本的开销,我没有办法,只能选择这条路。”
钟情听到他从年初的事谈起,知道他这是说了实话,打算对自己和盘托出,心里静静的似乎没有一丝起伏,开口说出去的话却透着淡淡的嘲讽:“所以你就把自己卖了,跟千金小姐谈起了恋爱。你寒假时才进公司实习,石星几个月过来公司一趟,你居然能求得大小姐帮忙为你妈妈支付高额医药费。”
陆河的眼睛又黑又亮,却坦坦荡荡,没有一丝被人戳穿的恼怒:“钟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对石星,从一开始就不是单方面的追求。”他突然将上身前倾,贴近钟情,双眼定定望着钟情的眼,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钟情,我只是为了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我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有那么一瞬间,钟情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但看到眼前人镇定自若的面庞,还有眼睛里坚定不移的情绪,她终于开始意识到,自己似乎把整件事想得太简单了。
陆河也并没有要继续长篇大论的打算,他紧紧抓着钟情的手,力道大得连他自己的指关节都显出几分青白:“许多事情,你现在还不适合知道。你只要记住,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人;我和石家父女斡旋,只是为了拿回属于我陆家的东西。”
钟情听得微微拧眉,刚想说话,就见陆河突然站起身,从口袋里拍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放在桌上,拉起钟情走了出去:“这里不适合说话,你跟我来。”
钟情跟在他身后,一阵风似的被他带到学校外的那条小巷里,临出门时,她的眼前闪过一道有些熟悉的背影,刚想看清,却被陆河蓦然转身的动作挡住了。
两个人站在小巷的拐角,钟情不愿再被他拉着到处走,甩开他的手仰起头说:“别再故弄玄虚了,话说清楚,我们就这样吧。”
走到外面,陆河的脸色显得比在面馆里更苍白,他再次紧紧攥住钟情的手腕,欺近一步,将钟情整个人锁在那面墙壁上,微躬下背脊方便自己更贴近她:“你一直都这么倔。”
这句话说得又低沉,又温柔,其中还含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叹息和委屈。
钟情浑身一震,却不肯在这个当口投降,挺直脊背保持着微微昂头的姿势:“陆河,你也是工作过一阵的人了,有些事不要想得那么完美那么理想化。我不是一样奖品,你觉得自己没资格拿的时候就束之高阁;觉得自己有资本有实力了,又捧回来抱在怀里。好多事一旦发生,就不能回头了。你已经做了选择,不要到了今时今日再来跟我说后悔!”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除了是钟情多少个日夜来的所思所想,也不乏钟父那一番醍醐灌顶的功劳。虽然陆河道出的真相确确实实在她意料之外,但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好多事情,一旦发生,不问因由,但看结果。无论陆河与石星的结合有着多少隐秘和无奈,他选择放弃与她四年之久的感情,转而投向另一个女人的怀抱,就该料到他们两个会是今天这样的结局。
陆河仿佛被什么东西陡然击中,整个人站在原地僵了一僵,微微转动了下脖颈,才又开口:“我没有那样看待你,你是我心里最珍贵的宝贝。我也没有做选择,从一开始,我就想好了接下来的每一步,之前那样对待你,是为了保护你,不是放弃你。”
跟在黎邵晨身边久了,钟情也学会了似他那样嗤笑一声,只是她五官原本生得就冷,露出这样不屑的笑容,更显得让人不敢亲近:“你以为是在拍谍战剧?陆河,如果不是因为我父母,今天我压根儿不会来见你!”
这句话显然又戳中了陆河的另一件心事,他深吸了口气,才开口道:“那件事根本是个误会,是我二叔,他以为我真的要娶富家女,才背着我想去把玉镯拿回来。我知道这件事让叔叔阿姨受惊了,事后我已经在尽力弥补……”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什么:“钟情,你现在是不是跟卓晨的那位老总走得很近?”
听到他提黎邵晨,钟情微微绽出一点笑,那笑容并不明显,却令她整张面容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