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母亲的病床边注视着她,心里不断产生看一眼少一眼的悲观心态。我坐了下来替她把被角整理了一下。其实被子非常整齐,根本是不需要整理的。
细一看我发现她的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几道清晰可见的皱纹,自从住院以来她的体重瘦了三分之一,扶她出去走的时候我觉得母亲好像根本没有重量,轻飘飘的。因此在脑海里闪过这一念头之后我往往情不自禁用了点了力气抓住她的手臂。
深怕她会被风吹走。
“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能享受到子女的孝顺。”我扶着母亲坐在花坛边,她吃力的坐了下来后感慨道:“能够在走之前体验到这种感觉也不错。”
“瞎说什么呢你。”我冷不丁瞥了她一眼:“抱着这种心态即使能治好也治不好了。”
她低头笑了笑,抬起手臂像是抚摸小时候的我和杨思一样温柔的、轻轻的抚摸着我的头,其实我根本感觉不到她的手触碰到我的天灵盖,感觉像是在帮我屡头发。
“能够有你们这样的孩子真好。。。”
都说病人自己是最清楚本身的身体状况的,其实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应该感觉到最后的结果,但是我却忽略了,现在坐在她面前绝望的看着她安静的睡着,鼻头忽然大量涌出酸意,紧接着眼角也酸了起来,直到泪水盈满了我的眼眶。
几度夺目而下。
为了不吵醒母亲,我没有让自己自己哭出声来,而是用手背抹去了即将流淌下来的泪水。
不经意间,一直拿着餐巾纸的手从我身体的右侧伸到我面前。
我抬起头看去,秋萦用着我难以理解的眼神俯视着我,是同情还是怜惜?
结果餐巾纸后我没有用,捏在手里不去看她,继续注视病床上的母亲。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和秋萦说过一句话,她也只是静静的站在这里。同样的,连同呼吸的声音都是轻盈的,无声无息的。这样的情景一直持续着。
直到我再次抬起头时,她已经不见了踪影。
(意外)
隐约间,我发现母亲的枕头下个凸出来的红色角状物体,在不惊醒她的情况下我轻轻拨开了枕头的一边,拖拽着这个角状物体从枕头下拉了出来。
瞳孔被无限的撑开着,赫然映入我眼帘的是两沓百元一张厚厚的人民币。像幻灯片一样我脑海里瞬间快速跳过一个又一个可能是这些钞票主人的脸。可确认了很久也没有结果。
像是做贼一般我战战兢兢的拿起钞票在手上数着,一沓一百张,合计两万。
慌乱之下我赶忙从床头柜上扯下了原本装着苹果的袋子,将钱塞进袋子里紧紧的包裹着,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看见后我把钱放进了自己厚外套的内袋里,随后站到窗户边等待着父亲的到来,在我心目中可能唯一能够给我这个答案的人只有要他了。
“那是继美送来的。。。”
母亲睁开了自己的双眼,可能从我碰触枕头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脱离了睡眠状态了。
我转过身看着母亲,说老实话我并没有听错母亲的声音,然而让我惊愕的是从她口中所说出来的那个名字居然是将我们挡之门外的小姑姑。
“不可能吧。。。”我极力回想着那天雪夜里我们在小姑家碰壁的那一幕,紧接而来的是对我母亲这一说法的排斥,更加确定了自己开始的话:“不可能!她连门都不给我们开。”
她双手撑着床单想要坐起来,但是明显是非常吃力的,我赶忙过去将她扶了起来,然后到床头帮她将靠背摇了起来,最后帮她调整了一下脑后枕头的位置。
再次坐下来后,我等待着母亲的回答。
“这个她和我说了。”母亲肯定的眼神瞬间颠覆了我对小姑姑的判断:
“昨天下午她一个人过来的。。。。”
(援手)
下午四点,父亲在厂里上班,我因为学习进度拖得有点大了,在母亲的坚持下我回到了学校,现在的病房里只有我母亲一个人。
和现在一样,她安静的闭上了双眼正准备休息。
门口的高跟鞋声音慢慢靠近了我母亲的病床,在床边听了下来。
小姑姑看着我母亲满脸病态的睡容,轻轻叹了口气,将手里装着苹果的袋子放在床头柜上,她的动作自始至终很轻,为了不吵醒我母亲她撩起裙子慢慢坐了下来。
“想不到你和老哥这样老好人居然没有好报,老天还真是不公平。”
注意到我母亲的手露在被子外面后,她轻轻地握着我母亲的手又轻轻地放回到被子里,从她的眼神中看得出有着很大的无奈和叹息。就这样静静看了我母亲很久,她从包里掏出了两沓厚厚钞票,看着很像刚从银行里取出来一眼非常新,整齐的平整度和砖头没两样。
“我的能力只能做到这样了。”对着闭眼的母亲面前晃了晃手里的钞票之后,再次动作很轻地把钱放到我母亲的枕头下:“做了手术康复后,记得要还的。。。”
她真起身正准备要离去,却被我母亲叫住了:“就这么走了吗?”
小姑姑楞了一下,随后自嘲的笑了笑,转过身对着已经睁开双眼的母亲:“刚刚还说你是老好人,看来这十几年我都看走眼了,你可一点都老实,居然装睡骗我。”
“谁说的?我正打算睡呢。”
母亲笑着看着小姑姑,两个人相互陶侃了一番,随后都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我原本以为继红她即使再无能,最起码还是能拿出一点,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小姑姑握着水果刀一边削着苹果皮,一边对三姑一家的冷淡态度感到惋惜,末了她笑了笑补上一句:“我好像也没什么资格说她。”
“继美。。。”
我母亲很早以前就认识了三姑和小姑,感情是非常深厚的,也正是因为她们俩的撮合我父亲和母亲才会走到一起。我和杨思小时候经常听母亲一边翻着黑白色的老照片一边和我们讲述着她们年轻时候的事。
也正是因为如此,我和杨思才会唯独对她们两个对我们的吝啬而感到凄凉和愤怒。
“你们家现在也不顺利吧?”母亲伸手摸着枕头下面打算将钱拿出来还给她:“你又刚生了茹茹,家里一定也很需要用钱。。。”
她刚刚将手神经枕头摸到钱,被小姑姑一手按着手腕,使她怎么用力都无法将钱拿出来。
“我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把卡里唯一的钱拿过来,现在让我拿回去,我那么大的思想斗争不是白做了么?”虽然这句话看着很像是在开玩笑,但是从小姑姑的表情和语气中不难看出有些许真实含义包含其中。
放开自己的手后她站起身,把已经削好的苹果放在桌子上:“好了,我们家的小怪物应该开始闹腾起来了,我要回去救火了,你保重吧。”
临到门前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扭过头对着我母亲说:
“下次让杨冶和杨思别再我们门口放碎炭了,打扫起来很费力的。。。”
(争吵)
我把这笔钱交到了父亲手里,并且告诉了他母亲所给我讲述的一切。
他接过钱的那一刻我看到父亲的嘴角挂起了难得的一丝笑意,左手托着穿着黑色塑料袋紧身衣的两万钞票,我看见他将右手伸进口袋里掏出褐色信封,信封口隐约也可以看见里面装着的同样是人民币。
“这是。。。”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了,和第一眼看到小姑姑放在我母亲枕头下的钱一样,脑海里不断的闪现着那些可能是这些钱主人的脸,最后唯一的可能性定格在我的眼前。
父亲没有回答我的话,将两沓厚厚的钱重新放回口袋后似笑非笑地淡然离去了。
如果信封里的钱真的是三姑给的话,那么我和杨思之前对她们所下的定论就全被推翻了。只是原本我就听说过三姑夫的为人,加之那一晚直接接触后更加确定了他工于心计,根本不会突然这么大方拿出钱来,对于三姑的钱是从何而来的,我无从得知。
这件事,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杨思。
母亲就离开了我们。
即使知道她已经没有希望活的很久了,但是当接到父亲的电话冲到医院确确实实看着母亲冰冷的躯体平躺在床上时,总觉得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葬礼那一天小姑姑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没有来,只有小姑夫一个人穿着深黑色的大衣来了,他走到我父亲身边脸色显得同样很沉重:“大哥,节哀顺变吧。”
在我身旁的杨思并不知道她不在时发生的事情,双手攥着拳头刚想说些什么难听的话。眼见话到嗓子眼儿了,父亲一把攥住她捏紧的拳头,骤然间使得杨思的情绪得到了控制。
我始终没有机会向她解释小姑姑给母亲送钱的事,直到葬礼结束之后。
听到我的话,她显得有些不敢相信,拼命瞪着眼睛怒视着我:
“杨冶,我真没有想到你是这么没有骨气的人,人家把你当猪狗,你居然还替别人歌功颂德!如果她们肯借我们钱,当时为什么要把我们挡在门外的雪地里不闻不问!”
“你就算对她们又再大的不满也要接受现实!”
在屋子里我们激烈的争吵着,忽然门口传来钥匙捅进钥匙孔里的声音,父亲推着门进来了,虽然从他拿出钥匙的那一刻我们的争吵就偃旗息鼓了,但是父亲不至于觉察不到这满屋子的火药味,他从八仙桌里抽出了一张掉漆的椅子在上面放上了他疲惫的躯体。
“你三姑来找过我。。。”
(咆哮)
如父亲所说的一样。
我们从三姑家遭遇滑铁卢后过了数天,我很早就去了医院,父亲在穿好工作服后也准备去上班,刚刚准备关上大门的时候,从不远处的角落出现了三姑的身影。
她穿的很单薄,离远了看本来就很清瘦的身材更像一根电线杆子。
大堂的圆桌边父亲和三姑面对面坐着,三姑犹豫了很久,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份褐色信封,里面鼓鼓的不知道装的什么,她将信封压在桌面上慢慢推向父亲的面前。
父亲没有拿起来看信封里面装的是什么,而是注意到了三姑脖子上一直挂着的金项链不见了,虽然她将大衣的衣领裹得很紧却还是没有逃过我父亲的眼睛。
“你还卖了什么?”他瞄了一眼桌面上信封的厚度,根据厚度大概猜出了里面的钞票金额。我们都明白三姑夫的为人,父亲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钱不可能是三姑夫拿出来的。
三姑侧过脸并不打算对父亲的疑问做出任何回应,直到父亲手背上的青筋爆绽出来,每一寸手背的肌肉和神经都坚硬如铁一般的捏成拳头重重地砸在了桌面上。
打从有自我意识开始,我和杨思都没有看到父亲的情绪有很明显的大起大落,开心的时候他只是憨厚的笑笑,不开心的时候最多一声不吭,从没有见他用很高的分贝说话。
然而这一次,静静的大堂内被他重锤桌面给震动了。
“大嫂她的心脏源有消息吗?”
很奇怪的是,父亲那重重的一锤,无论是任何一个了解父亲的人都会被被这一举动吓一跳,但是三姑却没有任何的反应,而关心起母亲的病情来了。
这样反倒让父亲愣住了,他慢慢松开了捏紧的拳头,开始舒缓自己的情绪:
“昨天秋医生已经打电话了,说是我们很幸运,刚好有一个填写了肝脏捐赠志愿书的患者刚刚去世了,心脏和馨霏的吻合度很高。”
听到这句话三姑的脸部标枪才开始有了大幅度的变化,她双手拍在桌面上情绪有点激动到失控的地步:“这太好了!这下子馨霏姐就有救了!”
然而父亲从她这一举动得到的可不止是三姑难以自已的激动之情,还包括她伸出额右手腕上隐约从袖口里露出的一条红色的淤痕。
他腾地一声站了起来:“他现在在哪儿!”
三姑被我父亲吓坏了,仰着脸神情呆滞地望着父亲这辈子第一次的怒发冲冠。
“哥。。。”
“我问你他在哪儿!”
(警局)
我母亲去世前的第四天,我接到了派出所打给我的电话。
在听到电话里对我的描述后我下意识的挂断了电话,嘴里念念有词:“现在的诈骗电话实在是太多了,连派出所都有人假冒了。。。”
撂下电话后母亲显得有些担忧:“发生什么事情了?”
“哦,没什么。”我捧起膝盖上秋萦帮我准备的物理教材继续看,对她的提问很不以为然:“居然有人说我爸打了人了,让我赶紧到派出所去一趟,你说好笑不好笑?”
他并没有因为我的话而放松,眉头一直没有舒展。不一会儿我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我犹豫了要不要接电话,上面的来电显示是三姑的号码。现在的我一听到三姑和小姑相关的事情,记忆里就不断翻出那天晚上的悲怆的一页。
“接吧。。。”母亲注意到了来电显示:“说不定真有什么急事。”
犹豫片刻后我按下了接听键放在耳边,还没等我说出一个字儿,电话那头三姑的紧张而又急促的声音就抢在我前面了:“杨冶,你爸爸现在在派出所,你赶紧来一趟!”
一下子我懵了,保持接听电话的姿势好一会儿才呆呆的将手放下,看我这幅表情母亲很快得出了不好消息的预兆:“怎么了?你爸爸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我先去看看,马上回来,你先别着急。”扔下书本后我急匆匆的冲出了病房门。
等我赶到派出所的时候,父亲双手捂着膝盖坐在长条凳上,三姑焦急地站在一旁。
一时间我根本没有时间去理清事情的来龙去脉,走进父亲的时候才发现他的角骨明显已经破了皮,上面还占有鲜血,这令我非常吃惊,吃惊到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爸,这到底。。。”
三姑告诉我,我爸爸突然到三姑夫的单位里,找到三姑夫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他的脸就是一拳,周围的人没有反应过来,等到大家意识到三姑夫被打的时候,我父亲已经将他按在地上,双手抓着三姑夫的衣襟大喊道:“她是你的练拳靶子吗!啊?”
很快的,周围的人把我父亲拉开了,三姑夫也没有想到会突然挨这么一下子,缓过神的时候嘴角的献血已经挂到下巴上,他伸手擦了擦:“你疯了是吧!”
不一会儿,三姑也气喘吁吁的赶到了,见到这一场景吓坏了,父亲和三姑夫同时看向她,而眼神却是截然不同的。尤其是三姑夫,那眼神似刀口一般锋利而寒冷。
在派出所里三姑夫一口一个要告我父亲蓄意伤人,民警了解到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极力劝阻三姑夫和解,不要把事情闹大。为了平息这件事,他们让我父亲给他道歉。
然而父亲却坐在那里像雕塑一般动也不动,像是没有听见一样,我怕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主动走到三姑夫面前,咬了咬牙低下了自己的头:
“对不起,我爸这几天因为我妈妈的病压力实在是太大了,他不是成心的,请姑父你原谅他吧。”
民警也打圆场:“看在这孩子这么懂事的份儿上就算了吧,怎么说都是亲戚。”
最后事情就这么算了,三姑夫咧了咧破皮的嘴角后满脸晦气的瞪了一眼我们三个离开了。三姑走到我父亲旁边轻轻地按住了他的肩膀,一时间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窒息)
我把三姑叫出派出所门外,向她询问了事情的始末,一开始她对这件事也是三缄其口,然而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她还是告诉了我。
此时我明白了父亲发怒的原因。
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没有脾气的人。即使有,他也不是一个正常的人,或者说是一个完整的人,是个在个人情感和心理上有所缺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