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我头重重的撞在玻璃门上。
“哎哟,小伙子,要紧吗?不好意思啊!”有人过来跟我打招呼。
我朝着声音的方向笑:“不要紧,我没注意。”
门被拉开了,咣当一声
“谢谢。”我说着,慢吞吞的走了进去。
微一抬头,猝不及防地被顶上射灯的光线直接照在我眼睛里,刺目的疼。
赶紧闭上眼睛,感觉到眼窝深处的眼泪像血一样隐隐渗出。
再睁开眼睛,四周瞬间暗了一片,像是暴雨前夕,乌云盖住了整片的天空。
我知道间歇性失明将至,这算是我在网上自我对照,诊断的结果。
慢慢的往前走了几步,脚碰到柜台的时候停了下来,有售货员冷漠又不失热情的过来打招呼:“你好,请问要点什么?”
“我想买戒指。”我笑着答道。
“哦,这是项链柜台,戒指在那边!”
她身体活动的范围很大,衣服发出摩擦的声音,应该是给我指了一个方向。
但是“那边”是哪里,我从来不知道。
我笑笑:“是在你后面吗?”
对方迟疑了下,许久没有说话。
“哦。。。。。。你。。。。。。。。。。。。。啊。。。。。。。。。。。。在我左边。”售货员说的结结巴巴。
“谢谢。”
我转身,试探着往旁边挪了几步。
“是瞎子吗?”
“好像不是。。。。。。。。”
“那是?”
“我怎么知道。”
“不是瞎子怎么眼睛动都不动?”
“你管那么多,做生意,做生意。。。。。”
声音很小,却字字入我心。
没关系,展秦,你早就习惯了啊!
我在心里安慰自己。
身体碰到柜台的时候,我用手扶了一把,确认了大概位置,略等了几秒,没有人过来搭话,我才朗声问道:“请问,有人吗?”
没有人答应。
我定了定神,又问了一次。
少顷,终于有脚步声响起:“先生,你想买什么?”
“我想买戒指。”我假装看着柜台,笑道。
“哦。。。。。。。。。。戒指在这边,这里是卖金条的。”那人说着,走开了一点距离,说道:“这边请。”
我尴尬的笑笑,顺着他的声音慢慢往前走。
“这边。”那人停了下来,隔着柜台拉了把我的手。
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感受的到,他怀疑的目光。
“对不起,我。。。。。眼睛不太方便。”我主动承认,总好过别人不停的试探。
“哦。。。。。。。。。”那人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
我身后传来细碎的声音:“我说吧。。。。。你怎么看那么准。。。。。。。。。。。看上去蛮正常啊。。。。。。。。。。。可惜了。。。。。。。。。”
我不想听见这些,但是无力阻止,也只能笑笑。
“我想买戒指。”我对着柜台,重复了一次。
营业员这才恍如梦醒地问了我要求,然后拿出了她认为好看的几枚戒指。略迟疑的问道:“你,怎么看?”
我伸手摸到了她放戒指的托盘,拉到自己跟前,把眼睛凑得很近很近,试图看清楚她所描述的那些款式。
我知道我做这些的时候,样子很难看。
感谢那个售货员,她没有再说话,只是任由我摆弄那些戒指。
最终我选了一款小小扁扁的款式,一半磨砂一半抛光,光滑和粗糙交织在一起的手感,很特别。
“这款很漂亮的,样子简单大方,女孩子肯定喜欢。”售货员例行公事:“回去手寸不合适,我们这边可以免费改的。”
“谢谢。”我最后说道。
“要不要我叫保安送你出去?”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我依旧笑着拒绝。
“哦,那你当心。”她关照我,听起来很真诚。
我笑笑,转身离开。
天完全暗下来的时候,电子表告诉我,是下午4点钟。
我站在地铁口,从背包里拿出手杖。
没有办法再逞强了,因为每天从这个时候开始,我的视力几乎为0。
崔医生曾经跟我说过,夜盲是一个不好的讯号,极有可能是全盲的开始。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去见他了。
这半年多来我父亲业余的时间一直忙着看房子,买房子,打造一个属于他和我继母的新家。
过年的时候他曾经趁我继母不在家,偷偷问我要不要和他们一起搬过去。
我告诉了他最想听的哪个答案。
那一刻我甚至可以听见我父亲庆幸地松了一口气。
“您不可能跟着我一辈子,我总是要学会独立的。”我看着我爸笑道。
多好的借口,陈恳的我自己都快相信了。
“展秦,现在住的这个房子爸爸不会卖的,留给你。爸爸对不起你。”
我迟疑了一下,低着头笑了笑。
我爸爸还是爱我的,真好!
过完年后到现在的这段时间里,我可以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视力在慢慢的下降。
只是,我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
不想麻烦我的父亲,更不想让林倩担心。
“总是要学会独立的。”
我在心里默默的对自己说。
上下班高峰的时候,连接地铁出口的这条路异常拥堵
各色小贩排列在马路两边,犹如欢迎下班人们的仪仗队。
他们以自己的身体为乐器,大声的讨价还价,幅度夸张的肢体挪动,混着从劣质音箱里传出来的口水歌旋律
像是在奏着一曲奇怪的交响。
热烈而欢快。
我拿着林倩的礼物,顺着盲道一点一点地往前走,速度很慢很慢。
努力的对着眼前的黑暗微笑,并且随时做好跟人抱歉的准备。
我其实很讨厌那三个字。
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就要对所有人说对不起?
盲校的老师说,盲人生存于这个世界,首先要学会的,是感恩。
似乎,如果我们不知道感谢全世界,就根本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一样。
真是一个好笑的逻辑。
忽然间,人群涌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呼啦一下子,跑动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朝我袭来。
我不敢动,只好撑着盲杖站在原地。
周围很乱,声音又吵又杂难以分辨。
那一刻,我只觉得自己像站在一艘很小的船上,必须要独自去面对,黑暗中狂风巨浪的海面。
我抓着盲杖,像抓着唯一可以信赖的桅杆。脚下,就是深不可测的大海。
说不害怕是假的,当一个人面对一个无从知晓的世界,又怎会没有恐惧?
只是………………害怕,那又怎样?
慌乱间有人用力的撞了一下我的胳膊,把我往旁边带了好几步,还没站稳,紧接着,又是一下子。。。。。。。。。
我来不及道歉,更来不及反应,就听见身后的汽车传来尖锐的喇叭声:滴滴!滴滴!
有人在把我往前推,膝盖被重重的撞了一下,刺痛感瞬间袭来,好像有人用刀在刮我的骨头。
蓦然间,身体失去了平衡,直直的往下坠。
我知道我倒在地上的样子很狼狈,像是被挑剩下的蔬菜,随意的扔在路边。
“有人吗?”我趴在地上一边摸索一边大声喊:“请问有人吗?”
“我的戒指丢了,有人看的见在哪里吗?”
“有人吗?”
源源不断的还是有人路过我的身边,有人踩到了我的手,依稀仿佛,还有人跟我道歉。
但是没有人停下来。
没有一个人停下来。
“让一让,让一让!”身后有车子靠近的声音。汽油的味道从我前面飘过来,呛的我很难受。
“你在干什么?”一个男人的声音,很凶。
“我的戒指不见了,你看的见在哪吗?”我说着,顺着那个声音向前探去。
“戒指?”男人的蹲了下来,凑到我面前,呼出浓浓的烟味:“你冒充瞎子骗钱骗到老子头上来了?”
“你。。。。。。说什么?”我一时错愕。
“说什么?你们这种冒充瞎子骗钱的手法,老子见多了!”那人说着把我从地上拽了起来,贴着我的脸,恶狠狠的说:“还戒指?白金的还是黄金的?跟我去局里赔你吧!”
没有更多的时间让我反应,就被他们强行推上了一辆汽车。
四周都是烟味,几乎密不透风。
“你们想干什么?”我忍不住问道。
“干什么?你到局子里就知道了!”男人说着,轻蔑的笑。
“你们搞错了,我不是小贩。”我认真的解释。
“我知道,你是骗子嘛!”男人满不在意:“装瞎子骗人,今天是要18元车费,还是要8元饭钱?”
“我不是!”我放大声音强调。
车子猛然间停了下来,哗啦一下,车门拉了开来。
“不是?”男人用力的拽了我一把,把我拉下车子:“那跟我们进去把残疾证和身份证拿出来看看!”
屋子很大,而且没什么人。感觉有些空旷。灯很亮,亮的我可以依稀看见一些家具的影子。
“周队,这是。。。。。。。。。。。?”
“抓回来一个骗子。你什么时候下班?”
“明天市里检查,还下什么班啊!”
“他妈的烦死了,你先去,我等一下就来。”
脚步声逐渐离开,门被关了起来。
我没有手杖,只能紧紧的捏着拳头,无路可退。
膝盖很疼,明天估计又是肿起来一片。
感谢眼前的最后一点点光感,好让我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残疾证呢?”男人问我,语气尽是挑衅。
我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
“没有是吗?”男人像是早就知道了我会是这个反映,说的很笃定。
“她妈的,年纪轻轻,干什么不好!“他骂骂咧咧的嘟囔了一句,厉声道:“跟我来!”
他往前走了两步,见我没动。回过身重新走到我跟前,狠狠说道:“怎么?装瞎子上瘾?”
我突然之间觉得很想笑。
居然也会有这么一天,我需要向别人证明,自己是个瞎子。
“还笑?”男人恼怒地说:“不知羞耻!你妈从小没教育过你吗?”
他这句话说的很慢,很凶,字正腔圆。像一支冷箭,忽然间带着寒风从前到后,射穿我的身体。
我觉得很冷,浑身开始不自觉的颤抖。
抑制不住的愤怒和委屈,像暗流涌动的潮水,在我心里翻江倒海。
“不许说我妈妈!”我低声吼道。
“你干嘛?!”男人愣了一下:,扬声说道“你不出来给你妈丢脸我会说她?”
“不许说我妈妈!”我对着他的影子扑了过去,把他按倒在地,不顾一切的大声喊。
“怎么啦?怎么啦?你怎么打人??”有人冲了进来,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神经病!”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恼羞成怒:“还说自己是瞎子,结果打起人又狠又准,力气大的!”
“联系他家里人了吗?”旁边有人问。
“没有!”男人愤愤的说:“我刚想带他去问话。”
“小伙子,你是本地人吗?”那人凑过来问我。
我不想回答。
“小伙子,我好好跟你说话,你不配合我们只能把你送到公安局去了。”那人像模像样的劝了我一句。转过头问道:“身份确认过了吗?是残疾人吗?”
“不知道!你觉得他像个瞎子吗?”男人说的咬牙切齿。
感觉到有人靠近我的眼睛。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可以想象出他的样子。
有一点怀疑,又有一点同情。
“我也不知道。”那人坦白地说。
“小伙子。”那人拍拍我肩膀:“没什么事,通知你家里人来领你回去把。”
家里人?我心底暗笑
我爸出差了,通知我继母还是通知陈若言?
“你家里人不在上海?”那人见我一直不说话,也略有点不耐烦起来。
“他有个包!”之前那个男人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里面不知道有什么东西。”
他们的动静很大,翻箱倒柜。
“凭什么翻我的包?”我忍不住大声叫嚷。
“我们问了你半天你不说话,我们只好自己想办法联系你家里人。你放心,这个房间有摄像头,我们这都是按照制度来的,规范操作。”
“凭什么翻我包!”我侧着头,用力的分辨那几个人的影子。
“交通卡?”
“我就说是骗子吧,瞎子都是免费坐车的,他还用交通卡?”
“有个手机!”那男人轻呼了一声。“这手机还挺贵的,看来骗了不少钱。”
“不许碰我的手机!”我挥舞着双手,试图找到他们。
“干什么?干什么??”那人惊呼。
“周队,好像真是个瞎子。”旁边的人小声提醒。
“真瞎子又怎么样,他迷路了,我们把他带回队里,联系他家里人送他回去。做错了吗?”哪个周队说的念念有词。
“向右,解锁。。。。”语音读屏的声音诡异而刺耳。
“最后一个电话是。。。。。。。。。林倩?”哪个人说着顿了一顿:“要打回去吗?”
“不要!!!”我尖叫。
怎么可以让林倩看见这样的我!
“手机给我!”我一边喊,一边不顾一切的朝哪个影子横冲直撞,找到他身体的一瞬间,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这么大的力气,用力抓着那个人的手,一路往上,摸到手机,然后用尽浑身所有的力气把它重重的往前摔去。
“咣当!”一声,全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许久。。。。。。。。。。
“我叫展秦,三级盲。身份证号码3101********,上海盲童学校高三学生,家里住在**路**号302。”
我坐在地上,像一个录音机,解答了他们所有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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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对不起啊!”城管队的人开车把我一路送到家门口,拍着我的肩膀跟我道歉:“这两天市里查的紧,我们压力也很大,周队他们误会你了,不好意思。”
我笑笑,没有说话。
没有开灯,眼前的世界对我而言,几乎像是不存在。
膝盖很疼,没关系,我能忍得住。
心也很疼,疼到几乎无法呼吸。
我蜷在沙发上,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流浪狗。
戒指丢了,盲杖也丢了,手机被我摔坏了。
”你是个瞎子,还想干什么?“恍然间,陈若言的母亲指着我的鼻子狠狠问道。
我无言以对。
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近乎严苛地要求我自己。
我要坚强,独立,自尊,勇往直前,不顾一切。
我告诉自己说:展秦,你可以的!别人能做的事情,你也一定可以做到。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谎言说一万次,也不可能变成真理。
自欺欺人而已。
瞎子就是瞎子!我终究还是什么也做不了。
眼泪从心底涌了上来,落在我自己的手背上。
滚烫。
☆、其实信息量很大的过渡章
崔老头的这个前妻,是我本家,叫林小爱。是交大医学院临床医学博士生导师,中科院院士级别的。留美的时候专攻过两年眼科,算是这方面权威。
“那怎么在急诊室当大夫?”我不解。
“跟中科院闹翻了呗!”崔老头说的特别不屑:“中国的学术界乌烟瘴气,乱七八糟。她脾气你也看见了,在那种地方怎么可能吃的开?好在她也不稀罕这些虚名,学临床的,还是在一线最能发挥作用。”
崔老头说起来,还特别得意:“我最喜欢的,也就是她这点刚烈。”
“哈哈哈,那你们怎么分了?”我贱吧兮兮的问道。
“死丫头,哪壶不开提哪壶!”崔老头说着就要来敲我的栗子。
我往展秦身后一躲,正砸展秦脑袋上。
“疼吗?”我踮起脚尖,对着展秦的脑袋轻轻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