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哈,你要到哪里去啊?”雾气扭动着,凝成一张刷白的,破碎的,拼凑起来的脸,尖利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方玖鲤,你想去哪儿啊?”
方玖鲤慌乱地大口呼吸着,想起甘棠的话,如果挡路,就穿过去。
她闭着眼,尽量不去想眼前那张可怕的大嘴,她暗示自己,穿过去,穿过去,一鼓作气地穿过去。
起跑,像突破一层空气那样,那脸如浓雾毫无阻力感,方玖鲤轻易地穿透了——可是,穿透过后,仍是浓黑。甘棠别墅外的灯火照着那栋白色的建筑,遥远地立在半山腰上,遥远地像一个星辰。
我到底在哪里?恐怖感攀上她的心头。
“哈哈哈哈哈,”那张布满裂痕的脸,再次占据了整个视线,没有眼珠的两个眼白要瞪炸开了似的从上向下锁死了她,“你跑不出去了,方玖鲤。”
满世界都是那狞笑声。
方玖鲤被掐着喉咙,手脚都动弹不得。
梁芙妩媚地捋了捋额前已变得稀稀拉拉的额发:“活着,你是我的噩梦;死了,让我也成为你的噩梦吧。”
意识开始模糊,她的手抚弄自己的额发,她的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她的手控制自己的手脚,什么东西会有这么多手?迷糊间,方玖鲤歪着头看过去,除了一颗头,那身子长长地摆动着,抬起来,舞动着地,密密麻麻全是手……
救我!她在心里奋力地大喊着一个人的名字。
后来方玖鲤知道,这晚所见,或许都是假象,可即便是假象,也是此生最难忘的假象。
作者有话要说:
☆、假象
“姓名?”
“方玖鲤。”
“年龄?”
“28。”
“我是谁?”
“甘棠。”
“看来清醒得差不多了。你能想起我们现在在哪里吗?”
“半山区,至臻林海别墅。”
甘棠露出微微的一笑:“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一起?”
“因为我需要你帮我驱邪。”
“驱邪。”甘棠重复了一下这个词,“你能复述一下你刚刚看到的景象吗?”
“嗯,想得起一部分,但有一部分记忆比较模糊。”
甘棠拿出了一幅画:“你能描述你从画面上看到了什么吗?”
方玖鲤看了看那幅画,如幼儿乱涂一般,线条杂错,轻重不一,也不连贯,毫无章法可言。
她皱眉答道:“混乱。”
“混乱?”甘棠又重复了一次,“你对这幅画没有印象?”
“我见过?”
“你见过的,你就是作者。”
那画面笔触如此幼稚,方玖鲤的双眉微微抬起。
“确实不记得了?”
“我知道你让我出门走走,我出门了,然后被索命,然后呼救,然后,后面的记忆很模糊。”
“是的,你当时情绪很激动,好像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人,但我知道不是“那个人”……”
“‘梁芙’?你可以说她的名字。”
“好的,我知道不是她,是另外的什么人……能想起来吗?”
方玖鲤沉思了一会儿:“不能。”
“当时你大喊着一个人的名字,不是“梁芙”。我让你用笔记下来。”
“记下那个人的名字?”
“不,画下你当时见到了什么。”
“就是这幅画?”
“就是这幅画。”
方玖鲤再度拿起那幅画。混乱的线条毫无规律的排布在画纸上,像一堆纷乱的枯枝败叶盖住了真相。她仔细凝睇这幅画,半眯起眼睛,努力地回忆,回忆。她那低垂着的眸子飞快地眨,扑朔地像一台正在被飞快敲打着的打字机。
“我好像……记起来了——”
甘棠闻言,睁大了双眼:“是谁?”
“不是人。”
“什么?”
“我呼救后,看到的是一条从山麓腾越而起的苍龙。”
龙?甘棠感到耳膜一阵振响。
是的,龙。杂乱的线条、混乱的画面又怎么能记录那样一个壮阔浩瀚,令人屏气凝神的场面呢。那时一道紫红色的闪电划破天幕,如一棵声势浩大的倒着生长的巨树。惊雷如浪,层层垒叠,远远近近地都是奏响的雷声,这雷声又催生出一树一树的紫色闪电,此消彼长着。疾风卷云而来,而浓雾则四散开来,显出东部山峦黛绿的轮廓。
然后,“它”来了,带着一股凉气。
从东边黛绿的山影之上,如旭日出于汤谷,如锦鲤跃起龙门,如天灯踏云追月,婆娑轻扬地升起,占据大半天穹。它带着微光,那么巨大,那么靠近,纤毫毕现地夺取了她的全部视线——只在故事里听说的幻兽,出现在眼前。葱青的皮肤,一路蜿蜒,覆盖在它长长的身体上,有的部分隐入云间,看上去犹如一片葱茏的空中森林。靠近腹部的部分青色转淡泛白,如穹顶;靠近脊背的青色则变深加重,与东山黛绿的影子轮廓混在了一起;至于其余部分则深深浅浅、明明灭灭的变幻着不同程度的青色,宝石般流光溢彩。那些精巧的鳞片随着它的游动而微微张合,上面有羽毛的纹理,质地却是清澈透明,光照下如钻石的台面闪着银色的微光。
它睁开眼睛,那巨型的金色眸子嵌在幽黑之中,分明一轮皎月行空。那么浩大,那么威严。
耳边的雷声渐渐隐去,柔软的潮汐起落声渐渐突显出来,来回往复地轻轻敲击着感官。细细听下去,仿佛在湛清的天穹底下听秋虫慵懒的低鸣浅唱,又像夏至避开酷暑,躲进林间阴凉听自然吹奏的松涛,开阔而静谧,安宁又美好。整个世界都凉下来,静下来。
它对着方玖鲤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哞叫,呼出的气流带着山林菏泽的气息如野马奔腾般气势汹汹卷来,势如破竹地冲开那些密密麻麻的乱舞着的手,抵达她的面前,卷起她的长发和衣角,甚至将她整个人也卷至空中……然后半空中飘落一瓣闪着银光的鳞片,稳稳地托住她,就像一艘巨船托住一个婴孩,由穿梭飞度的气流载着,驶向别处。
方玖鲤跌坐在龙鳞之中,那羽毛般细腻的纹理扑满视线,从这个角度看世界,犹如透过一层法国贵妇帽上的头纱,朦胧又精致,美得令她恍神。等她被梁芙那凄厉的哀嚎声惊醒过来,再回头看时,锋利的龙爪下,梁芙正在被残忍地撕裂。即便不是人,即便是长久以来折磨着她的东西,被那样的残暴的方式对待着,还是令人触目惊心——所有完好的都被撕烂,所有的支撑都被折断……
方玖鲤坐在鳞片上,随着那阵奔流的气息,仓皇地逃窜。在黑暗中由细小如萤火的片片微光指引着,逃向远方,逃向那个在半山上亮着灯的遥远如星辰的现实世界。
“我最后见到的画面就是——它让梁芙完全地灰飞烟灭。”
“完全地?”
方玖鲤带着可怕的神情:“生生被撕碎,没有留下一块完好的,撕碎然后被发着幽光的青色火焰烧掉,挫骨扬灰……”
“那条龙呢?”
“不知道,我回来了,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龙。
甘棠仍有一些出神。“龙者,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这是古人对东方青龙七颗星宿升降规律的总结。二月二,龙抬头。或许是受了这暗示才会出现这么不现实的东西。关键是——“灰飞烟灭”,这冷酷、残暴的形象到底是方玖鲤自己的投射,还是……惹上了什么东西?
甘棠抬头正碰上方玖鲤等待的视线,她沉吟了一会儿,喃喃道:“太可怕了。”
“是的,太可怕了。”方玖鲤想起这些心有余悸。
“我是说——算了,来,喝了这杯符水。”甘棠干净利落地为方玖鲤灌下一杯海苔汤。
“等等,为什么要这样?”
“你需要休息一下,免得我分心。”
“你要去做什么?”
“去伏龙啊……”
当方玖鲤听见这句话时,感觉到甘棠的声音似乎已经飘远了。
不知又过多久,方玖鲤被厨房飘来的香味唤醒,顿觉神气气爽,出去一看,甘棠拿出看家本领正在熬骨头汤底。
不禁调侃道:“今天怎么舍得下厨?”
甘棠转过头扫了她一眼,让人有点不舒服,但又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她低头揭开盖子,看了看翻滚着的高汤,整个人忽然罩在缭绕着的白色水汽里,神情有些恍惚:“我之前不是在忙着嘛——你有个哥哥?”
方玖鲤收起玩笑的表情,答:“10岁的时候,认过一个哥哥,叫邓善治。”
听到这个名字,甘棠的眉毛轻轻地抬了一下,合上锅盖,解了围裙,缓缓说:“跟我说说他吧。”
“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那就慢慢说吧,反正汤底还得熬一阵子。”
方玖鲤没有再说什么,想起往事,一瞬间只觉轻柔的白色帘纱抚过脸颊,一种沉沦的安静如巨大的冰山,正割开这室内温暖的空气。心底不禁泛起酸涩来。想起邓善治,就像想起了美轮美奂的宫殿深处,放着一件精致的古玩,是易碎的古代皇室精品那种。
甘棠取了纸笔,记下方玖鲤的叙述:
他得了卟啉代谢障碍症,忌风忌光。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病恹恹地呆在邓家老宅走廊尽头那个黑咕隆咚的房子里。那里挂满厚重的帷幔,密不透风,即便是白天,也是一片阴冷。
我10岁时,有一天跟着爸爸去邓宅送货。邓家是爸爸老主顾。我常听爸爸说邓家少爷心善,照拂他的生意,只可惜命不好,年纪轻轻地就得了怪病,连自己大门也出不得,成天关在那富丽堂皇如宫殿一般的宅子里。我便吵着要去看“宫殿”。那天爸爸在仓库卸货,我趁他不注意溜进正屋里去。
邓宅太大了,人又少,因而分外地安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恢宏气派的木构建筑,朱漆的柱子,高高的排门,院里花木扶疏,点缀着泉石假山,形成自然雅致的屏障,两旁连着一座旧时九曲十折的长廊,走上去能闻到一股陈年木头的味道,还夹杂着正堂飘来的恬淡的香气。绕过那些景致,我看到中庭摆着一个黑色冻石雕就的鼎,阳光下透亮迷幻,白雾袅袅,供着线香。长廊上是琉璃顶,飞甍翘角处蹲守着容貌凶悍的神兽,嘴里衔着一串精致的铃铛,铃上染着淡淡的铜绿。
这座宅子,应该很古旧了吧,屋檐上也垂下鲜绿舒展的瓦菲。我看着斗拱上艳丽又斑驳的彩漆,追着木梁上精致的雕花图案,一路绕过宽大的庭院,穿过一道道门,便在宅子的最深处见到一栋西式小白楼,那里传来人们低语的声音。我悄悄跑过去,钻到人堆里,就看见一个男孩躺在床上,身上搭着浅素色的织花繁复的夏日凉被,暗淡的烛光照在他的侧脸上,脸容苍白而瘦削,眉头皱起,埋着痛苦,像美术书上那幅叫《马拉之死》的油画。
屋子里很暗,没人发现我,我轻轻绕到床边,靠上去,捏了捏他的左手,他竟猛然睁开了眼睛,转过头来看着我。我吓了一下。暗淡的光线下,他的淡色的瞳眸里亮起一种好看的鬼魅光彩,一瞬间就吸引住了我。几乎与此同时就有仆人结实宽大的手掌把我抱起,一个劲儿地认错:“少爷,对不起、对不起……”接着就有更多的人围过来,准备把我带出去。
“没事。”身后传来缓而平稳的回答:“让她留下。”
他坐起来,然后伴着仆人们低低的惊呼声走到我身边,蹲下来,平视着我。
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那样怕他,他的举止神情都透着一股什么魅力,让我觉得舒服——后来我知道,那叫优雅。他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大言不惭地把母亲的梦又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他开怀而和煦地笑了:“好的,我的小鱼。我会一直照顾你,保护你,让你长成一条最高贵的大鱼。”
我认他做了哥哥,连爸妈也感慨我有福气,居然攀上这么一家有权有势的人做亲戚。他非常宠溺我,一直把我当作大户人家的千金那样照顾、教导,对我家也更为照拂。我们一家都一直感激他,直到我读研二那年,听说他病倒了,我赶去看他,他竟要我嫁给他。我才知道,他对我的照顾不只是出自对一个小女孩的爱怜。我当然不肯答应,那时我已跟古文山在一起了,但他的确可怜,你没看到他那时的眼神……医院已经通知他没几天活了。我无法在这个时候忤逆他,况且他根本不是真的想和我结婚,他只是想给邓家祖先一个交待,他只是不想离开人世还是一个孤家寡人,他只要我陪他办一场假婚礼,演一场戏。
夜幕降临,我们一起走上红毯,我始终记得红毯边上的烛台路引,像一片片发亮的金色叶脉,又像《辉夜姬》里结出金色果实的蓬莱仙枝。十年前,我握住他的手开启了这段相识的缘分,十年后,我又我握起他的手结束了这场兄妹情深的臆想。我也忘不了站在两旁观礼的仆人们的眼神。十年来我对他的信任和此刻犹豫、怀疑、不决混杂在一起,他竟以十年的情谊要挟我陪他做这件荒唐透顶的事,我无话可说。
当牧师刚主持完誓词环节,他就有些支撑不住了,挥手让那个牧师离开。他脸色难看极了,佣人们涌上扶住他,我被挡在人群外模模糊糊地看见,好像什么东西要逃离他的身体,那东西掀起来的动静让他虚弱得像一座快被狂风穿透的沙丘。他被大家包围着,要送到卧室去,中途伸出一只手来指着我,很费劲地说:“你,走吧……”我被那个场面吓到了,不知所措,一瞬间我忘记了很多事情,又想起了很多事情,我怕得发抖,我得陪着他。
我最忘不了的是那天清晨。我趴在床边上醒来,看到他把厚厚的帷幔拉开了,静静地坐在窗台上。朦胧的晨曦透窗而来,洒落在他柔软宽大的白色细亚麻衬衫上,他的右腿屈膝放在窗沿上,左腿则慵懒地垂下来,一些脚趾挨着地毯,他的身子以很舒适的姿势靠在窗棂上,整个的很像一尊古希腊时期的雕像。那一刻,我有些恍神。他在气质上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他真是天生的贵族。
他看到我醒了,对我笑了一下,让我把仆人们和他的律师找来。
我不该跑出去的。
等我回来的时候,卧室里没有人了。他待过的那扇窗户开着,风源源不断地涌进来,带起帷幔后面透薄的白色纱帘。晨曦洒进来了,这个屋子第一次被太阳的光芒照耀了。我第一次看清了软绒椅的颜色,地板的纹理,床单上的图案,穹顶的浮雕,可是我再也看不到那个我熟悉的人影了。
管家马上跑到窗边去,我看到他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脸部皮肉因振怖堆叠在一起,露出惊恐万状的样子,他浑浊的泪水马上涌出来,沿着脸上的沟壑纵横交错地泗流着,嘴里在大声喊:“少爷!少爷!……”我马上明白了,我脚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但我的心却好像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拉扯着,也坠到那扇窗户的下面。浑身都变得透凉,好像所有的热量都被不停淌下的泪水带走了。那个陪了我十年,疼我了十年的人,不在了。
我永远记得屋里翻飞着的白色纱帘,像两只招魂幡,不断地被人们的哭喊声吹动。
他坠楼自杀了,还要把家产都留给我,我当然不可能接受。律师说:“这就是他唯一的遗愿了。他也没有亲人,连远亲也找不到,你不要,让我们给谁呢?”我怔住了,是的,我竟没有想过他确实如此的孤独,而就在昨天我还觉得这份孤独很荒唐!我看着伏在窗边恸哭的老管家,他曾照顾了邓家两代人。我说:“给他吧。”我把遗传转赠给老管家,由他根据遗嘱主事,妥善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