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刻,李珂推门进来,王燕正蜷缩在被窝里看一本《祝你幸福》杂志,本来睡意渐浓的她见到李珂又来了精神:“哎,李珂,你知道吗?我今天听我们站长说,窦玉晓辞职了,她和经贸委刘主任那一腿被她对象发现了,否则退婚、否则让她离开镇政府?你想啊,刘主任是有家室的人,他们没有未来,她不辞职,那才是大傻瓜呢!”
李珂正洗着脸,稍一停顿。“谁是刘主任?”李珂认识窦玉晓,那天早会她们紧挨着坐来。那是个长得白净精致的女孩子,看起来年轻,汇报起工作来却头头是道老练得很。听说是该镇一个很牛的支部书记的女儿,在镇里干临时工已多年。可刘主任她不认识。
“就是经贸委高高的、眼大大的、说话粗声粗气、经常穿着一件黑皮夹克的那个。比她大十一岁呢!”王燕快言快语。
“奥,或许他们有真爱呢!不过也不得不在现实面前屈服。”李珂继续洗脸,然后默默地刷牙、洗脚,钻进插好电褥子的被窝。这是王燕给插好的。在她送给她衣服之前,她们还没有这么贴心。而这之后,她们似乎是认识多年的人了。对此,李珂还想过:人与人相处其实也简单得很嘛,懂得付出就是润滑剂啊!
王燕把杂志放在枕头下面,躺进被窝。李珂望了她一眼,浓密的卷发让她像带了顶黑毡帽,她幽幽地对这个带了黑毡帽睡觉的女人说:“王燕姐,上官书记这人挺怪的慌,看上去冷冰冰的吧,又觉得待人很实诚——”李珂停顿了下,她想措辞让自己语言更自然更随意更无心些。可还没等李珂再张口,王燕就又一咕噜爬了起来。
“你不知道上官书记的事吗?——方凯没和你说?你们不是同学吗?奥,对,方凯那人最不爱嚼舌头根子,你不问‘号外’的事他才不主动提呢!”
“啥事?”
“前年,他媳妇出车祸死了。留下了三岁的女儿。”
“奥——”李珂的心一揪。
“听说被县里最大商场的老板娘在倒车时刹车当成了油门活活碾死的,当场毙命,惨不忍睹——”
“奥——”李珂的心一揪。
“哎,听说他和媳妇是高中同学,好了多年。媳妇死后,他花了相对他收入的一笔巨款为她买了件纯白色真丝连衣裙,胸前有朵紫色的花——说媳妇生前就相中了,然后亲自推着她进入火葬场,亲自把自己的心爱送至熊熊燃烧的烈火。亲人劝他不要亲自做,这样对他太残忍。他说你们不让我做才是残忍呢!我不陪她,她会害怕的——哎,这几年也不知这上官书记咋熬过来的。”
“奥——”李珂的心像被巨钳般的大手使劲攥着揉搓、揉搓,又撕扯、撕扯。
……
王燕正昏昏睡去。有月光透过窗帘映进光辉来,李珂的脸煞白,嘴唇也干得慌,她瞪着眼、闭着眼、半睁半闭着,她平躺着、蜷缩着、匍匐地趴着,一夜无眠。
作者有话要说:
☆、寂寞
(六)
晨,伙房里。李珂在餐桌旁碰见了正吃饭的上官伟。
她主动打了招呼:“吃饭呢,上官书记!”
“奥——”上官伟稍微抬了下头,示意李珂坐下。李珂发现了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疲倦却更显深邃。
“还真是孩子气,肯定是昨晚打扑克至深夜的缘故。”想到这,李珂抿嘴笑了下。随即低头往嘴里扒拉饭。伙房里除了忙饭的邓师傅外,就只有他俩人。其他人好像还都在赖床,就连王燕也说平常回家起得早,住在镇里就多睡会。
“笑什么啊?李珂。”上官伟瞅了李珂一眼。李珂一惊,他没想到上官伟会问她这话。
“奥,没笑什么,上官书记——你、你们昨晚打扑克啥事候散的伙——看你眼圈都红了。”说完李珂低下头可这劲儿地吃饭,她懊悔至极,觉得最后那句有暧昧情愫。她又骂自己,李珂啊李珂,敢爱也敢不爱的你哪里去了,啥时变得这么扭捏这么畏缩了呢?
可她拿自己没办法,她一直是那些男友的“克星”——来到这个穷苦乡镇,她莫非真的遇见自己的“克星”了吗?
“还说我?你早晨没照镜子看看自己啊?”上官伟搭话。
一夜无眠,那双本来就扑闪动人的眉眼此刻就像画了烟熏妆,在更深更玄妙的色彩里别致。
“你眼还真尖!”李珂笑了下,不再吱声,心却道:“打死你都不会相信,是你让我有了这“烟熏妆”。她忽然觉得此刻天地为她俩所有,她俩一唱一和,酷似打情骂俏。
事实上,上官伟也总共没对说她几个字,或者说他就是同事间随便的几句聊天,可对李珂来说,那几句就像经典剧目里的唱词余音绕梁,在李珂心里洇然成一株暖阳下盛开的牡丹——李珂真实地感觉到了什么是“心花怒放”。
腊月二十六,镇里开始正式放年假。有雪正在飘扬洒下,湿润着斑驳流离的红砖地,像为新年到来的小精灵,人们已开始逐渐离去。办公室里,她和方凯整理着桌上的资料放进橱柜里,也做着回家的最后准备。今天方凯黑色的羽绒服下穿了件高脖白色毛衣,刚洗过的头发蓬松着,看起来颇有精气神儿。李珂放进最后一摞档案后,长吁了口气。
“好了,可以回家了!”李珂的声音里充满着欢快。
“这么盼着走啊!”方凯道。
“当然,你不盼着放假回家啊!那不是大傻瓜吗?工作狂啊!”李珂戏谑道。
“哎,想想半个月时间,也怪寂寞的!”方凯冷不丁文艺了下说道。
李珂大笑,说方凯你够酸的。然后,俩人都笑。
方凯知道李珂没有理解他所说的“寂寞”的含义,他也没打算让她明白。这段时间,因为李珂的到来,方凯的世界弥漫着芬芳,空气里因为有这气息的存在,让他的每一口呼吸都不自在、又无比享受。
而此刻,回宿舍拿包的李珂,一股如潮般肆意、如浆般粘稠、如麻般缠绕的思绪涌上心头,李珂是没有理解方凯所说的“寂寞”,但,她也有她的寂寞啊!
雪,还在轻盈洒落。落在她的刘海上、鼻尖上,她伸出手,又落在她的掌心上,让她感觉到温润和惆怅。哎——你在天上好好的,来这尘埃里,不就化入泥土成为乌有了。当然,谁又能否定你绝世的美呢?
“想想半个月时间,也怪寂寞的!”方凯的话耳边回响。她意识到可能半个月时光,她都要在寂寞中等待,可等待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
☆、历练
三月,冷峻下裹挟着温柔,温暖里浸透着清冽,当时令乍暖还寒不倒翁似的摇摆时,一场春雨而至,整个儿把冬的外衣浸透侵化,似乎在瞬间,苍生万物同时睁开朦胧之眼,来自天地之间的各种蠕动都一股脑儿倾泻而来、横扫而来、铺盖而来。
李珂迫不及待地穿起一套米色为底、粉红线勾勒出小方块的西服裙装,肉色紧身裤袜,黑色尖头高跟鞋,每天“哒哒”地从坑洼不平的红砖地上过,在这个简素的院落里还真亮眼。从宿舍到办公室需要经过长长的一条甬道,两边砖砌的花墙里是葱郁的冬青,在春风里更加浓郁如油,当她招展前行,她会走在甬道的中间,一身浅粉套装的她无疑于这条道上的花蕊,娇嫩、芬芳、波动。甬道的一端之前是车库,后改成了男职工宿舍,所以常有眼睛透过不大的窗口直勾勾射过来,随之有怪里怪气的笑声、互相戏谑声声声传出。这也难怪,一帮大老爷们被惊扰实属有因。现虽已春分,乡里的女职工还大棉袄加身、护膝头盔一大笼统地上下班,她们是包村干部,一辆摩托车是他们的坐骑,风里来雨里去,那还顾得上女性的妖娆,再说让他们穿裙装、高跟鞋,那就是捆住她们的手脚,她们就没办法肆无忌惮地伸出食指,冲着某村支部书记道“两天内,沿公路线50米内绿化树全部植完,不然你自己到镇里和镇长交代”,冲着耍泼玩横的育龄妇女道“好,你有种,今天不到计生站查体,看你每天的日子还能过消停”,冲着村委的喇叭放开喉咙喊“那些没交公粮款的户啊,听清楚了没,再不自觉上缴到大队部,明天我们就下户征缴了。到时候有你难看——”……这些摸爬滚打的娘们儿,活脱脱就是女汉子——曾几何是羞羞答答下村入户、大喇叭前喊话结结巴巴、乡村干部搅在一起嘻哈玩笑惹得满脸红霞飞的姑娘,几年后那些都成了青春的风景,连记忆都模糊远逝。落得个百炼成钢内外功兼修——开口讲话唾液子飞溅一串顺口溜,夹杂着乡野俗味儿叫与老百姓打成一片;动不动就撸袖子挽裤腿一把铁锹抡起“咔嚓咔嚓”一个树窝成形。足以见得,环境的魅力就是让你无师自通。适应不了的妹儿,好,倒腾关系调县城。倒腾不了的,哈,三番五次、五次三番早晚从了行。
想想,再惊艳的芳容,用粗犷包装,那女人味儿也会大打折扣。所以李珂绝尘而行的身影留下的唏嘘之声不绝于耳也有情可原。有时,方凯也会夹杂在一群玩笑中:“方主任啊,天天和美女共处一室,艳福不浅哪!”方凯会咧嘴憨厚一笑:“有本事,你也这么命好啊!”李珂呢?她是聪明人,她知道自己就是这个集体里的一朵奇葩。当然,她的聪明还在于她明白她不能小瞧这些土气的乡镇干部,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如没有拿出让他们另眼相看的本事,那她只是个花架子——就像激烈战斗中前线指战员斜睨着目光看那些文士一样“除了会酸,真实枪荷弹了不就是孬种吗?”
李珂并不期待自己在事业上有多么出类拔萃,但她从小有个犟劲,在任何环境下,她可以不是最优秀的,但最起码自己的状态能够支撑她的尊严——她的尊严就是她能够应付了当前——因为只有这样她才可以从容优雅走路,张扬自己的虚荣。
虚荣——是啊,不得不承认它那么重要。
而当前,对于李珂来说,好像不仅仅是虚荣心的满足那么简单。
几个月的工作经历,渐渐熟悉起来的工作环境和人群,还有春到来莫名其妙引起的跃动,这一切让她变得亢奋。她开始成为方凯一位得力助手,上传下达清晰到位,接待来访用语伶俐,在方凯看来李珂真是有“快刀斩乱麻”的功力。每逢镇上大集,办公室就成了接待室,一波一波的群众借赶大集之便到镇来访。有的咨询户口啊、宅基地啊、补贴政策啊、老党员补助啊等问题,有的不满意村干部的工作来找乡领导理论等等。方凯发现,一直用普通话的李珂面对到访群众竟然学着用方言和他们交流,那蹩脚的方言有时真令方凯笑喷,但他又不得不佩服李珂的智慧。一个娇美身着高贵衣装的女子叔叔大爷阿姨大妈哥姐地甜蜜地呼唤着,再麻缠的问题也都舒缓了许多——当然最终的解决还要靠方凯专业的回答和指引,或者实在棘手的问题便归拢一下上报到书记镇长哪儿。用李珂话说“方凯,我怎么觉得我们这儿就是个撒气桶、过滤站、缓冲器、打杂处!”刚打发走了一批问询良种问题的大叔,期间,李珂往县农业局打了电话,最后电话又打到种子公司,这才把今年的良种型号和什么时候到货打听清楚,而且还顺便把县里测土配方的计划了解了些。一阵的忙碌让李珂有些兴奋脸有些微红,张口感慨。方凯正在清扫地上的煤渣,虽然年过后铁炉子就没有烧过几天,却直到今天才彻底清除到仓库。这些灰头灰脸的活儿方凯总是在李珂还没有伸手前抢着干完,李珂也乐此不疲享受这份待遇。
生活总是这般奇妙!亲爱的老天爷高高在上,用小拇指随便拨弄着他们这些小棋子:让谁谁在哪里认识、遇见,再遇见;又让谁谁在哪里分手、不见,永不见;再让谁谁撞到一起甚至死在一起却仍旧此生不识……
作者有话要说:
☆、诱惑
2002年春天,W县经济会议喊出了把招商引资、民营经济作为“天字号”工程的口号,“解放思想大发展、宵衣旰食谋大业”的气氛浓郁高涨,发展经济的大浪席卷了全县上下,各个乡镇像被注入了兴奋剂,都拿出精干力量成立专业招商队伍,像血管般游走于全国发达城市,拓思路,学经验,吸外资,引能人。云镇的李书记是兄弟乡镇中年长的老书记了,绝不甘心拖后腿。班子会上立即拍板让年轻沉稳的上官伟担任招商小组组长,并配备了6名有开拓劲头的年轻干部,北上南下大招商,招大商。于是,整个春天,政府院里鲜有他的身影出现。
一个月后,两个月后,李珂的内心开始焦灼。值班见不到上官伟的身影,偶尔听说出差回来,也是和书记在屋里开会,会后便又不见踪影。方凯说上官书记结识了温州一个搞毛衣加工的老板,听说有望来镇投资。
5月份的一天,小雨淅淅沥沥下着。李珂从伙房里打了一壶水正提着进到办公室来。上官伟正坐在沙发上,白色衬衣浅灰色夹克青色裤子黑色皮鞋,他翘着腿斜偎在靠背上,一脸微笑望着李珂,这个忙碌的春天,似乎让他阳光了些——事业或许真是男人必需的激素。李珂一惊,冲他笑笑。方凯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暖瓶边倒水边说“上官书记找你准备材料呢。”
上官伟说:“李珂,三天后西雅制衣有限公司在我镇原针织厂成立,到时县镇领导都要参加剪彩仪式,你给李书记写个致辞,给我写个主持词。相关资料在桌上,你准备一下,下午拿给我看看。”
“奥……好,好的。”李珂说:“不过之前没写过这种类型的,不知能不能写好。”上官伟又笑:“没那么复杂,先写写看。”
李珂的心开始悠忽,她认识他好几个月了,第一次发现他接连笑了两次。接下来的李珂开始忙乎起来,这几个月以来,她开始锻炼着写一些汇报总结类型的材料,大都无关要事便也应付得了,可今天接办的任务可是拿到大场面上,更重要的是上官伟交代的,她能让他看她的笑话吗?李珂凝眉深思绞尽脑汁把自己关进宿舍用尽毕生才情,午饭未吃,下午四点钟完稿。不满意几个涂抹的地方,她又握笔重抄了遍。拿着稿她又“哒哒”地走过那条甬道,兴奋、忐忑、欣喜在她的心里翻腾着。进的办公室来,她本想和方凯打声招呼去上官伟那里交差,却又见上官伟坐在那沙发上。看来,他今天真是闲情的一天,李珂心想。
上官伟安静地看李珂写的材料。雨过天晴,透过窗口有阳光斜插过来洒在他的身上。李珂端坐在她平时的地方,拿着笔机械地在纸上胡乱涂抹着,像等待宣判的嫌疑犯、像纠结对号叉号的小学生,又像此时空中那只不知谁家孩子放飞的老鹰风筝与风缠绕着,只不过她心缠绕的是那股暗涌在自己心底的丝丝缕缕。
这个世界上至今还没有一个人觉察出她的这份缠绕,这完全属于她个人领域的遐想天空,她期待有人侵犯,可她波澜不惊,谁又能晓得她这里已经是一片汪洋。
上官伟不会知道。一个姑娘的心思是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他怎么能会知道。他只知道说:“李珂,你这写得哪是会场上的祝辞,完全是诗歌吗?”
“啊……诗歌……我那会写诗歌……”李珂知道自己一脸窘相,心想,哪有这么消磨人的啊。上官伟拿着那两页稿纸根本没有抬头:“我说,你写——”李珂慌乱地拿出两页空白纸候着。上官伟还是没有抬头就开了腔:“尊敬的各位领导、西总经理,同志们:大家上午好!今天……”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