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脚下的地毯已经被烟头烧出了几十个窟窿,横七竖八地躺着半长不短的烟嘴。他手里还夹着烟,带吸不吸的,只这一夜的光景,他下巴上长了胡茬,头发本来很短很利索,现在只觉得乱糟糟的。他仿佛丝毫没有注意到母亲和朔儿来了。他直直地看着一个地方,眼睛一眨不眨,里边还是红着的。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阮月华的目光移动了一路,这一路她看到了碎了一地的花瓶,倒了的大屏风,还有地上散乱的衣裳……
阮月华只觉得头皮发麻冷汗涔涔……昨夜下着雨,已经很晚了,她都已经睡下了,却被郎坤北吵醒了。阮月华当时看他的样子就觉得不对,问他:“一直都是阿缡带着朔儿睡的,现在送我这儿来是做什么?阿缡呢?”
郎坤北只说:“她现在顾不上朔儿。”说完他转头便走了,急匆匆的样子,只是阮月华看着,他眼里的光芒,是红色的,是发狠的,也是绝望的……可是她哪里想得到他们……他们昨夜竟然会造成这般混乱的局面!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卧室左边的那张大床上。床上的被单褥子已经乱的不像样子。她没有看到人,只看到水蓝色的被单底下紧紧包裹着一个什么,一动不动的,不像是活物,也很小。可她知道那是阿缡。
阮月华放下了朔儿,朔儿朝着爸爸走去了。朔儿在爸爸的膝前转着,仰着小脸看他,可是爸爸没有理他。
阮月华过去掀开了被子,然后她捂住了嘴,堵住了自己的惊呼。阮月华一把撒开了被单猛地去看郎坤北。她激动得要说不出话来,尤其是她在床上看到了一滩血迹,掩藏在被单之下的,一滩浓黑的血迹。
阮月华指着郎坤北狠命地压低自己的声音质问他:“你是要糟蹋死她才满意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她死了,你就能活得下去了?!坤北,你是个男人你就不能这样对自己的妻子!”
朔儿回头看看奶奶,阮月华生怕吓到他,又猛地收了声。朔儿不明所以的,他蹲下去,捡爸爸脚边的烟头。郎坤北一把抱起了他。郎坤北抱着他坐在自己的腿上。他没有动,只是说:“就算她死了,我还有朔儿,郎家还有朔儿。”
阮月华冲过来,打了他一巴掌。朔儿被吓得哇一声哭了起来。可是床上的人还没有动。她已经昏过去了。
郎坤北的脸被阮月华打得歪向了一边。他什么都没有说。
阮月华也不管朔儿是不是在哭闹了,她厉声说着:“你做了打算要学你大哥了是不是!你也打算跟他一样一辈子打光棍是不是!你们就只管来气死我,什么时候我死了就安心了,就再也不用与你们操心劳力了!”
阮月华声泪俱下。她的一通大骂引来了不少人。可儿本来就一直在听着动静要过来看小姐的。她趁着这功夫进来了,然后看到了锦缡的样子,豁了命一样地失声哭起来。她回头看着郎坤北,她从来没有这样惧怕过姑爷,也从来没有这样不怕过。小姐都这样了,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作者有话要说:
☆、性命
郎坤北抱紧了朔儿,坐着没动。他说:“没牵没挂,方能成大事。父亲不是希望我这样。”
“那是他!他希望你这样,可我这个做娘的如何会希望这样!她死了,你还能像个人一样活着么?人不人鬼不鬼,到时候你就只是个打天下的机器!打来了天下,又有什么用?坤北,我是你娘,我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可是娘没有这个能耐……娘只能寄希望于她……”阮月华哭了起来。她回头看着,可儿在给锦缡穿衣裳。阮月华忙问她:“你要干什么?”
可儿没回头,哭了半晌,衣裳穿得差不多了,她试图背着锦缡起来。可是锦缡现在没有意识,她试了几次都不成功。可儿说:“送小姐去医院!”
阮月华连忙点头:“对对,送阿缡去医院……看她这样子像是起了烧,打了针应当也就没什么大碍……可儿你放心,阿缡不会有事的……”
阮月华叫了人进来,把锦缡送去医院了。郎坤北还是没有动,朔儿窝在他怀里,已经渐渐不哭了。小孩子哭起来如果没有大人来哄他,他多半是会自己停止的。
可儿收拾好了东西,最后一个出门。出门之前她站住,对郎坤北说:“我求姑爷两件事,第一件,如果小姐的命还救得回来,我可求求您饶过她吧!小姐这辈子活得太不易。她从十四岁开始就东躲西藏地躲着大老爷和大少爷的暗杀,表面上她最风光,可是真心待她的,一共就那么几个人。后来好不容易有个路少爷,我知道姑爷最忌讳这事,从来不许人提,但是姑爷为什么不想一想,当初为什么小姐宁可选择路少爷而不选择你呢?如果路少爷没死,小姐嫁给了他,那小姐如今决计不会受到这样的伤害。路少爷与姑爷是两个极端,一个温柔得极端,一个残暴得极端。换成任何人都不会选择姑爷。”
阮月华推她一把:“可儿!你快跟过去吧,车子还在外边等你一个呢,说这些做什么!”
可儿趔趄了一下,扶着门框继续说着:“可是我也不明白,小姐怎么就把路少爷给放下了的。她为路少爷死过两年,后来怎么就放下了?我虽然不懂,但是也看得出来,小姐自打怀了第二个孩子,她就铁了心要与姑爷好好生活了。可是现在……对小姐好的人,都死了,一个都没剩。能给小姐做主的人也没有了,要不是因为还有个朔儿,她早死了。我求姑爷第二件事,如果小姐的命救不回来了,希望姑爷能把她带回宁夏去,然后埋到锦家祖坟吧,就别入郎家的祠堂了。就让小姐去陪着老夫人和太太,在老夫人和太太身边时,小姐多快乐啊……那样的话小姐就算做了鬼也是快乐的,我为小姐守一辈子灵,也能安心过完这一辈子。”
可儿转身出去了。
可儿已经走出去很远了,庭院里边想着的马达声也渐渐远去。郎坤北张开嘴,说:“好。”
阮月华在这边喊了这一通,惹来了不少人。阮月辉和阮月明呦丫头陪着拄着手杖走过来了。她们来的时候刚好看到车子呼啦啊地开过去,行驶得很急。阮月辉和阮月明在楼下庭院里站了一会,阮月明问大姐:“这是真出事了?”
阮月辉的面色有些沉重。她严肃起来当真是教这个二妹打心眼里头害怕。阮月辉点头:“昨天阿缡说的那一番话,听着都让人打怵。她和二郎两个人,可真是一样的人物。有小五操心的。”
阮月辉的话刚说完,就看见台阶上有沉重而匆忙的脚步声。
郎坤北从台阶上走下来,目不斜视地走过去,脚步像是生了风。两个人看着,郎坤北过去车棚里启动了一辆车子,刚一开起来就加油提速,横冲直撞一样地开出了公馆。看得两个人心惊胆战的。
阮月明道:“看这样子,事不小!”
她们两个上楼去的时候阮月华还在抱着朔儿抹眼泪。她看见两个姐姐过来也忘了起身,反而哭得更凶了。朔儿拿他的小手去给奶奶擦眼泪,阮月华看着这可怜的孩子,越看越觉得可怜,心里也越憋屈。
阮月辉过来安抚妹妹:“好了好了,上了岁数的人了,别跟小孩子似的哭鼻子。看这小孙子多乖,他都不哭你哭什么?”
阮月华无助地问阮月辉:“大姐……你说我该怎么办啊!这两个孩子都快要了我的命的……这可怎么办,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阮月辉接过了朔儿。朔儿在她怀里很乖。她四下看了几眼,瞥见了那一滩血迹。她扯过被单把血迹盖上了。
阮月辉叹息着说:“阿缡和二郎,都把对方吃得死死的。他们两个人要是得了好,便是皆大欢喜,家和万事兴。他们两个互相折磨,便是家无宁日,国也难安。二郎肩上的担子重,咱们的国家也还得靠着他。但是这一点你放心,二郎不是糊涂人。现在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只能先把阿缡的身子养好了,慢慢日子久了,两个人的心结也就能打开了。”
阮月明一直站着,她顺着窗户往外看着,一个劲地摇头:“二郎不是个糊涂孩子,这个时候也不是如何清醒的。看他刚才把那车开的,忒吓人……不行,小五,马上叫人跟上二郎!”
······
醉鱼木紫花绽放的花期尾巴上,是朔儿的生辰。
而第二日便是季逸云的祭日。但这个日子是郎坤北告诉她的。
锦缡也不记得自己在上海的医院住了多久,那期间又都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她没死了。并且她隐约地听可儿说郎坤北开车的时候出了事。她也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如何了,因为自打那天,杨子桓婚礼的正日子之后,直到回到宁夏,锦缡一直没有见过他。
不过朔儿是在她的身边的。一直都在。
朔儿的生辰礼没有大办,阮月华和郎元山还有郎上洋、郎溶都来北殿给他庆生。虽是庆生,也没有如何的排场和活动,大家略坐一坐,就都走了。
郎元山和阮月华走的时候朔儿倒也没黏着不放,只是和郎上洋玩得热闹。他是很黏着这个四叔的,和五姑姑的感情也很好。这半年里他们两个总是经常来这里,郎上洋惦记着小侄儿,也惦记和锦缡下棋。锦缡身子见好,也是没让他失意,与他对弈了一盘又一盘,锦缡总是输的多。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郎坤北一直没有回来的缘故,郎元山、阮月华还有郎上洋、郎溶等人都有些心不在焉。朔儿的第一个生辰,冷冷清清的。
郎溶看着时间不早了,和郎上洋要告辞离去。锦缡说着挽留的话,送他们出了屋子。郎朔却挣脱了可儿的手,歪歪晃晃地追出来,大张开手臂,嘴咧得能塞进去一颗鸡子,哭声都要震天响。
郎上洋又跑回来抱起他哄着:“朔儿乖,四叔明日再来……”朔儿向来养得好,没病没灾的,小小的身体里边一瞬间爆发的能量很大,郎上洋越是哄他他越哭得来劲。
郎上洋急得团团转,看一眼同样无措又紧张的锦缡。锦缡要从他怀里接下朔儿,朔儿紧紧搂着郎上洋的脖子不放手,发了脾气,小腿不住地蹬着,有一脚正好蹬在锦缡手臂上,郎溶忙过来看她的手。
锦缡摆摆手,说:“不碍事的。”她又对着朔儿温言哄了几句,朔儿还是不理她。几个人便都站在太阳底下晒着,谁也没法子。
郎上洋几度欲言又止,郎溶给他使了好几次的眼色,他也还是没忍住,一边抚着朔儿的背一边对锦缡说:“二嫂,我说句不该说的话,小孩子,尤其是男孩,不能老是把他圈在院子里,应当放他出去,摔摔打打磕磕碰碰的成长。我不知道别人,我们兄弟几个便都是这样长起来的。”
锦缡垂下眼睑,面上多少有些挂不住。
她嫁进来的时间不长,然而眼见着这个老四也是愈发地有了出息,虽然还是会犯迷糊,亦不丢了郎家人的性情。锦缡拿帕子去擦朔儿的泪水,朔儿却又哼唧一声,把脏乎乎的小脸埋在郎上洋的肩窝,不理妈妈了。
朔儿像是能听懂大人的话,肉嘟嘟的脸上都是委屈。
郎溶柔声细语地打圆场:“二嫂别怪他这个不会说话的,朔儿出落得多好,小身板又结实,母亲都当着我娘夸二嫂会伺候孩子。有二嫂每日陪着他捉蛐蛐逗画眉的,朔儿不会寂寞。但是,我倒觉得二嫂是该迈出这个门出去走一走的。”
听着她的话,锦缡陷入了沉思。
郎坤北的确不会严格限制她的行动,但是她若出去,也得是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时刻有人跟着的,就算他已经许久不曾露面。不过自打从上海回来,她就没再踏出过郎府半步了。这样的自由,她宁可不要。
锦缡低声说:“嫂嫂谢你的好意。”
终于哄好了朔儿,他依依不舍地看着郎上洋两个走出了北殿的东侧门,小脸上还有委屈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
☆、抓周
待走得远了,郎溶忍不住要责怪郎上洋:“二嫂病成这般,眼见着是起死回生过来,她有她的苦处。母亲那样一个公正严明的家长都不曾当面责怪过二嫂,偏偏你起什么劲呢?”
郎上洋松一松学生装的领口,“咱家里谁看不出来二嫂和二哥僵着,且锦系发生了这样的事……她心里眼里就只有一个朔儿了。可是常言道慈母多败儿,男孩子怎么可以总是腻在身边?除了二哥将朔儿抱来上房几回,剩下在这半年里头任是谁有那个能耐能从二嫂手里把朔儿抱出去的?况且二哥现在不肯回家,就更没人陪着朔儿了,小孩子也知道孤单。”
郎溶摇头:“那你也不能……”
“我知道。”郎上洋有些不耐烦地打断她:“我与二嫂是投缘的,我见着她的样子也心里难受,可是咱就事论事,你就说这么困着朔儿一辈子,是好还是坏?”
“二哥都没说什么,父亲母亲也没有如何责怪二嫂,这事咱们就别管了……”
郎家的人,就算是长了一副最纯良软弱的外表,也是包藏了一颗最有主意的心,认真起来怎样都不肯让步的,郎湘是,郎溶是,那几个更是。锦缡在门口站了一会,他们两兄妹的声音远了,也听不大清楚了。锦缡转眼看着那个小人儿,他是孤单的,也是想他爸爸的。
郎坤北回来就见着锦缡坐在汉白玉石阶上,朔儿定定地站在她身边,泪眼朦胧地往外望着,就像外边的世界是他真正渴求而不得的宝贝玩具。
朔儿见了他破涕为笑,喊着爸爸、爸爸张开小翅膀跑向他。郎坤北顿时哈哈笑起来,站在原地等着,看他着急又小心的蹒跚样子,笑意更浓了,笑声也更亮了。他双手举起朔儿骑在他脖颈上猛一加速,说着“飞喽——”进了屋子。
锦缡呆了好一会。
她还在反思着郎上洋的话。只是没有想到,那个不愿意回家的人,竟然就这么回来了。锦缡的脑子里回映着的还是他刚进门时的样子,和他的笑声,他抱起朔儿来一阵风似的飞进了屋子里。他也没缺胳膊少腿,看来出了事也不是什么大事的。
可儿看见郎坤北回来十足惊讶,她忙出来看她家小姐。锦缡还在石阶上坐着。可儿小声地问她:“小姐,姑爷回来了……你要进去么?”
锦缡回想了一遍他的笑声。她说:“为什么不进去?这里是他家,他回来不是很正常。”
可儿仔细看着锦缡的面色,又问她:“小姐,姑爷在上海的时候那样对你……你不怪他?”
锦缡往屋子里看一眼。她看到郎坤北抱着朔儿在屋子里跑着,身影在门口一闪而过。朔儿是真开心呀,笑声很大,很响亮。他好久没有这样笑了。
锦缡回过头来说:“上海的事……可儿你没有发觉么,无论是婆婆还是别人,都一致选择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反正我也没死成,还记得那些事做什么?毕竟,那是太不堪的回忆。”
可儿忽然说:“小姐要是能什么都忘了倒也好。忘了以前的所有事,和姑爷再像以前那样,没去广东之前那样,多好。”
没去广东之前?锦缡笑一笑,被可儿扶着站起了身子,一步步走进了屋子里边。
朔儿与郎坤北玩得高兴,锦缡便在隔断后边的这组沙发的几子上摆几样东西,是要给朔儿抓周的。可儿帮她想着,摆了金钗,摆了鸡子,摆了一只自来水笔,她觉得还缺点什么。
朔儿脚丫踩在郎坤北的大脚上,郎坤北身子俯得很低,握住他张开的臂膀一步步挪着过来了这边。
锦缡回头看见了他,一下子想了起来,说了一句:“先别让他看。”就匆匆上了楼。
郎坤北一怔,抬着头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