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郎坤北一回来,就四处找着锦缡母子。锦缡正领着朔儿在北殿的花园里练习走路。北殿后院种了很多槐树,槐树都已经开了花了,她常常坐在槐树的秋千上,对着槐花一看就是半天。这秋千还是可儿央着陈寿安排人搭的,秋千很牢靠,朔儿也喜欢坐上去,被推得飞起来老高。
锦缡正扶着他走路呢,可是这孩子有些心急,走路还不稳却总惦记着要跑。这一下摔得实在,弄了一身的土,小手也破了皮。朔儿哭得并不怎样厉害,只是很委屈,手掌也在留着血,锦缡看着那血,差点就要晕过去。
可儿拿着帕子给朔儿小心地擦着,王妈回去找药了。锦缡却瞥见了簌簌落下的槐花,来不及怔忪,她折下一枝,摘下花瓣放到嘴里嚼着。然后她把嚼碎的花瓣一点点敷在朔儿的手上,正敷着,忽然身旁的阳光一暗,是被人挡住了。她抬头,看见了郎坤北。
可儿还在说着:“小姐怎么用这槐花啊,王妈都拿了药过来了。这槐花能有用么?”
朔儿抽抽搭搭地望着爸爸,眼里全是泪水。他把敷满槐花花瓣的小手抬起来给爸爸看,断断续续地说:“痛……朔儿痛……”
郎坤北把朔儿抱进了怀里,他看锦缡一眼。锦缡已经避开他了。他哄着朔儿说:“朔儿最坚强了,朔儿不哭。”他把着朔儿的小手,不让他把槐花弄掉了,他又说:“槐花止血。”
槐花止血,他也曾亲口嚼碎了槐花,给她止血。原来她都记得。
锦缡已经埋着头绕过他往屋子里边走了。郎坤北唤住了她:“缡儿。”
锦缡站住不动,但也并没有回头看他。
郎坤北抱着朔儿绕到她面前,说:“三姨家的四表弟子桓这个月结婚,母亲的意思是要带上朔儿和你一起去。”
锦缡垂着头,她攥紧了手帕。像是能把那两条小鲤鱼活活捏死。她犹豫了一会,才说:“你带朔儿去便好。只要……只要还把他给我带回来。”
郎坤北本是很有耐心地等着她。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的答复。
郎坤北又说:“我们成婚到现在,家里的亲戚还没有认全。我的五位姨姨点名要见你,一来是冲着你是我的妻子,二来也是冲着你是娘的女儿。你也知道娘与母亲还有五位姨妈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她们也都很多年没见过你了。二姨和小姨离得远,一直没见过朔儿。你也快半年没有出过门了,该和我出去一趟走一走。”
锦缡又绕过他,径直走了。她脚上的小高跟鞋跟尖细,踩在石板路上并不是很稳当。
她好像一见到他就会走不稳似的。锦缡边走边说:“你决定了的事,不必来问我。”
锦缡就一直坐在沙发上等着,等着可儿收拾好了东西,阮月华又过来指点一番,锦缡和朔儿被带出了这间牢笼。锦缡以为她这一生都不会再出去的牢笼。
郎坤北的三姨杨家在上海,那是锦缡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实际上但凡是宁夏往南的地方,她就都没有去过了。广东是第一个。或许娘是对的,娘一直都是对的。娘不教她去南边,从小就不允许。也不知道这一次,还有没有命回来。
锦缡以为郎坤北会带着她们坐飞机的,可是并没有。车子浩浩荡荡地穿过省城中央大街,直奔了火车站而去。
可儿扶着她下了车,她习惯性地去抱朔儿,可是郎坤北已经先了她一步抱起了朔儿,然后领到了郎元山的面前。郎元山也是要去的。不过据锦缡所知,他不会多待,明天是婚礼的正日子,郎元山明天就要返程。而至于自己和婆婆还有朔儿,归期尚未定下。
热风和煦骄阳刺眼,可儿一路帮她撑着伞,从候车区走到了入站门,远远地跟在众人后边。郎元山今天似乎心情很好,一点也没顾及什么形象,与郎坤北一人牵着朔儿的一只小手,父子两个身子都弯得很低,带着朔儿小步小步地挪着,惹得阮月华不住地慨叹:“你们这祖孙三代啊,真是的,元山都返老还童了,坤北也跟长不大似的。”
阮月华不住地摇头,回过头来看锦缡:“我是没见过哪个做爸爸的有像坤北那样溺孩子的,也没见过哪个做爷爷的有像你公公那样宠孙子的!想当初自己的孩子未必多宠爱,到底是隔代亲。”
锦缡听见这话抬起头,脚步不自觉地一顿。郎坤北自然也听见了,他正回头看着她呢。朔儿走得慢,他们祖孙三个走在最前头,使得这一队人都走得甚是缓慢。
郎元山放声笑了出来,他可能也觉得自己这般委实失态,一边说着:“爷爷抱抱!”一边丢了手杖把朔儿抱了起来,步子很大走得也很快,带着朔儿先一步进了车厢,躲开了外边似火的骄阳。朔儿对于新奇的火车充满好奇,也满是兴奋,透过窗子向月台下边喊着:“爸爸!妈妈!奶奶!可儿!”
朔儿喊道可儿的时候大伙都忍不住笑了,郎元山笑得最大声。他奶声奶气的,还有点大舌头。锦缡教了他好多次,喊可儿的时候要加上阿姨两个字,可是朔儿总是记不住,喊可儿喊得理直气壮的。
可儿红了脸,也不知道这些人是在笑朔儿还是在笑她呢。
阮月华瞧着锦缡走得慢,干脆站住等着她。“朔儿喊人还只会喊两个字,喊宝薇也总是直呼其名的,都是从大人那里学来的。这么大点儿的孩子,恁精恁灵!”她本来等着锦缡呢,见她脚步停了,忍不住催她:“你想什么呢,还不快些。外边的天儿下火了一样,真是热!”说着,阮月华摇起了手上的团扇。
可儿也塞给了锦缡一把团扇,扇面上绘着醉卧花阴的美人,扇柄是玉质的,握在手里冰冰凉凉。这点儿凉意自手心散开,浑身都跟着舒爽不少。她听说这个时节的上海最是湿热,想想就教她头疼。
阮月华等了锦缡一会,大概觉得她太慢,外边又太热,也就干脆不等了。都上车去了,都在等着刚走上月台的她。她身边还有一个可儿一直在给她撑伞的。
可是锦缡抬头望着,这火车,怎么都长一个样子啊。都是刷着油漆的白色车皮,都是敞着微微泛蓝的玻璃窗子,窗口上也都遮了帘子,帘子在微风里飘摇着。车厢里除了郎家的随扈并没有其他人。
可儿给她撑着的伞被一阵风吹歪了,锦缡的眼睛猛地被阳光刺激到……这阳光真烈,真毒。就像是火。她的脑子里响起了铁轨的轰鸣声,煤块燃烧的猎猎之声,滚滚蒸汽的喷涌之声……还有,还有震颤天地的爆炸和列车自燃。
就是前一年的这个时节,她险些随着那列车一同葬身火海。也就是那个时候,怀桢死了。真心待她的人,又少了一个。但凡真心待她的人,都以着一种很神奇的速度在她身边消失着,一个又一个。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她。
锦缡一直没敢蹬上这条列车。
然后是郎坤北,亲手制造了那一场列车事故的人,不由分说地把她拉了上去。
然后锦缡一直缩在车厢的矮榻上,一直用手堵着耳朵,身上一直蒙着一条毯子。这么热的天,她竟然瑟瑟发抖。
可儿来叫了她和郎坤北好多次。“小姐,姑爷,夫人让我来叫你们呢,餐车上已经开饭了,老爷和夫人都在等着呢……就算小姐她吃不下,但是姑爷好歹您得过去陪着啊。”
郎坤北看可儿一眼,他知道她是想着要支走他。他问可儿:“朔儿有哭闹么?”
可儿摇头说:“没有的,朔儿很乖,老爷一直都抱着他呢。”
郎坤北点头。他又看锦缡一眼,站起身,走出去了。可儿这才终于得了空,扑过来抱住了锦缡,往下扒着她裹得严实的毯子:“小姐,这火车越往南边走越是热,你这样会中暑的……小姐,你别这样……可儿求求你,你别这样好不好?”
可儿这次是发了狠的,她也不管锦缡使了多大的劲,只管往下扒着她的毯子。然后可儿把手往锦缡的身上一探,连人带衣裳都湿了个透!这冰凉的汗水,都能把她自个给淹了!锦缡一直埋着头趴着,可儿扳着她的肩要她起了身。“小姐!小姐你干嘛啊……自打那个孩子没了,你就一直这样!我求求你你别这么糟蹋自己了成么?那孩子没了,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姑爷的错,你还要这么糟蹋自己到什么时候啊!”
锦缡闭着眼睛不应声。她的眉毛拧在了一起,头发被汗水浸湿,黏成绺沾在脸上,她的脸色更加白了。半晌,她说:“可儿,不是这么回事。我现在害怕的东西太多了,坐火车就是其中一件。”
可儿忽然就哭了。“小姐你等一会,我去弄些热水过来,过来帮你擦身洗头。要不然你出了这一身的汗,再吹了风是要生病的。”说完,她过去拉严了窗帘,又检查了窗子关得是否严密。车厢在晃动着,窗帘挡住了阳光,整个车厢的空间都是暗沉的。这样的暗沉能让小姐觉得好受一些。
锦缡就着可儿的手一件件脱下了旗袍和内衣。她的头发散落下来,垂在后背上。可儿捋着她的发根将长发绾成了发髻,用她本来的簪子别在脑后。
可儿就着水盆拧好了毛巾,一点点帮着锦缡擦拭后背,擦完了后背,锦缡却不肯转过身来。她的手在胸口的位置死死护着,生怕可儿会看到什么。但是可儿早就看到了的。那是一枚牙印,咬得真狠呢。不用想她也知道那是姑爷咬的。可儿红着脸站起身,把毛巾交到了锦缡的手上。
“小姐你自己来吧,我去后备车厢里看一看还有没有别的味道的洗头膏。刚才找到了薄荷味的刨花水,茉莉味道的洗头膏。但是没有小姐平常用的蔷薇味道的。我再去找找看,说不定有呢。”
可儿出去了。车厢的门只开了很细的一条缝,这丫头就钻了出去。然后锦缡听到,她对外边的人说了句“守住了,少奶奶在里边呢,不能叫旁人进去。”
锦缡才一点点转过身子,也没照镜子,只拿着毛巾沿着自己的肌肤擦着。她的眼睛盯着窗帘上的流苏。那流苏晃得厉害,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竟有些头晕。
车厢的门突然就开了。然后猛地被关上。郎坤北用脚踢上了车门,手里还端着餐盘。盘子上边有饭和菜。米饭很少,只有小半碗。他很熟悉她的饭量。她现在至多能吃小半碗饭,不多也不少。
然后可儿也进来了。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两个人的僵局。
郎坤北怔怔看着锦缡,一时之间不知所措。而锦缡,瘦的像是芦柴棒的手臂死命地护住自己的身子。她已经转过了身子,背对着他们的是一片莹白的,突兀着脊柱的后背。郎坤北都能数的清她脊柱上边一截又一截的骨头。
作者有话要说:
☆、保护
可儿丢下了蔷薇香味的洗头膏转身出去了。郎坤北也过去桌子旁边放下了餐盘。他看到了她的榻子旁边摆着一摞新衣,是件白色的旗袍。上边什么图案都没有。
郎坤北拿起那旗袍解了纽襻罩在了锦缡的身上。她的身子一颤。然后她略显僵硬地穿着。可是她也忘了,旗袍底下应当穿胸衣的。
郎坤北转过她的身子要她吃饭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一点。纯白的不带一点修饰的紧身旗袍,包裹着她愈发细瘦的身子。她全身上下所有的肉加起来,好像都在那里了。郎坤北不自觉地抚上去,衣料很薄,裹不住那一点红梅。
锦缡反手打了他一巴掌。不重,因为她没有什么力气。打得也不太准,但是是在脸上。然后两个人都僵硬地定格住了。郎坤北眼中的惊讶比锦缡胜过千百倍。他甚至有一种错觉,她的那一巴掌不是打上去的,而是抚摸。他还记得她指尖的冰凉。
锦缡也觉得自己的脑子在轰鸣着。然而又好像所有的轰鸣都瞬间安静了。她打了郎坤北。她竟然打了郎坤北。郎坤北竟然被一个女人打了。她看到郎坤北笑出来,笑得发狠!他把锦缡压倒在身下,怎样都无法相信:“锦缡,我是被自己的女人打了么?告诉我,你有什么理由打我?”
锦缡闭上眼睛,转过头。她说:“对不起。我打仲魏昭,也是这样打的。”
郎坤北发狠的笑陡然凝结成冰。锦缡不用看也知道,他的眸子里,掀起了惊涛骇浪。锦缡很平静,她又说:“他也是这样对我,所以我打了他。”
仲魏昭也是这样对她……郎坤北的拳头都要捏碎了一般!
接下来的一瞬间,锦缡觉得她失去了所有的感官。她继续说着:“并且我把他杀了。我能够保护我自己。”
她能够保护她自己。用不着他来保护。是这样的么?
锦缡还在说着,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和力气,或者是意志力。她的所有感官,只有嘴巴是活着的。“我也本以为我能保护暖暖。我也本以为我能保护我自己。可是前提在于,我不是落进你的手里。”
郎坤北忽然咳嗽起来,他咳的声音那样大,那样剧烈。车厢本来就在晃动,他走得更加不稳。锦缡的耳边响起来巨大的撞击声响,也不知道是他撞在了什么上,而后是一连串的碎裂声音。最后才是车门被狠狠甩上的声音。
李子林本来是在外边等着的,他听见里边声响本就心惊胆战的,这一下看到了郎坤北如今这般模样……他还在剧烈地咳嗽着,李子林上去扶他,却被他一把甩开。李子林狠狠地撞上车厢铁门。他来不及管顾自己的疼痛,拔足前奔追了上去。郎坤北把自己关进了一间没人的车厢里。他把车门锁上了。
李子林不敢去敲,他只能蹲在外边守着。他以为自己不必等得太久少爷就会出来。可是没有。他等了两个小时,里边也没有一点的声响。
陈东文也过来了。他小声地问李子林:“少爷还在里边?”
李子林蹲在门后的角落里。他现在只觉得精疲力竭。李子林的头埋得深,胳膊直直地伸着。他点点头。
陈东文忍不住焦急:“这是又怎么了……少奶奶那边也一大堆人守着呢,听说是又晕了过去。现在朔儿找不到爸爸又找不着妈妈的,正哭着呢,老爷也拿他没有办法。”
李子林听了他这话立马站起身,二话没说就走起来。他的腿蹲麻了,就单腿蹦着穿越车厢往回赶着,急的跟个什么似的。陈东文站在原地没动。过了一会,他隐约听到了李子林在和谁谈话的声音。李子林说的很多,回应他的是偶尔一句半句的孩子嗓音。果然,李子林把朔儿搬过来了。
朔儿很听话,两只小手扒着车门便开始扯着嗓子喊:“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门开了。郎坤北站在门口,像是一座屹立了万年的冰山。他抱起了朔儿,径直往回走着。朔儿看见爸爸很高兴,还在亲热地叫着爸爸。朔儿叫了十几遍,郎坤北偶尔会应一声两声的。都是最简短的“哎。”不过李子林和陈东文听着,少爷的嗓子哑了。应当是刚刚咳的。少爷并没有咳嗽的毛病。
杨家来接站的排场很大。
整个车站都像是被杨家的人包场了。锦缡在火车里没有走下去呢,就远远看见一个身子绰约的中年太太脱离了原本一起等在月台上的人,当先赶过来了。随着她先迈出了这一步,后边的人也都涌过来了。跟在那太太旁边的是一个身着长袍头戴礼帽与郎元山一般手拄着文明棍的老爷。锦缡猜,这必定是郎坤北的三姨阮月星和她的先生杨振国了。
果然,阮月华也撒开了郎元山的胳膊,上前与那位太太拥抱。走得近了,锦缡也能看得出来,这位杨太太虽然排行老三,但是并不比婆婆大多少的。她一身的珠光宝气,保养得很好,且两人面上有三分相似,说是双生的姐妹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