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怀桢一直微微笑着,声音更低了些,他把额头抵在锦缡的头上,“若有来世,我一定早笑安一步找到你……”
“砰!”周怀桢用仅剩的一颗子弹,贯穿了自己的头颅……
锦缡觉得那震耳欲聋的枪声不是真的。可能只是她太紧张了,她的耳朵欺骗了她吧?她甚至觉得那声响是冲着她的。毕竟,那样近的距离,有谁会分得清呢?
直到,眼前的暗黑逐渐消退,直到她干瞪着的眼睛逐渐能看清前方站立的人。直到背后贴着的那人的心脏,逐渐停止跳动。缓缓的,冷却,僵硬。像尸体一般僵硬。
锦缡抓住周怀桢滑落的手,一点点背转过身,拥住他的身子。她的声音很轻,轻到虚无缥缈似的:“怀桢……”
没有回应。没人应她。她突然凄厉地大叫一声:“怀桢!”
等了好久,仍是没有人应她。而回应她的,只有渐烧渐凶的大火,火声霍霍,风声乎乎,还有什么是边烧边爆炸了的,一声又一声。
她又颓靡下来:“那一年,漫天华光,都只道是为笑安而燃。然那一日亦是你的生辰。”
“我们这样的人,手上满满的血,除了地狱,哪里还配有来世?”
“即便,是有的,那么你、我,还有笑安,都不要见了。永生永世都不要见了。”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我们三个人的纠缠。”
周围静得很。不知过了多久响起纷乱的脚步声。不远处火车燃起的大火已渐渐熄灭。离得远,但是还是会有那么强烈的浓烟伴着烧焦的气味强悍地侵袭着她的口鼻喉管直达肺部。喉咙刀割针刺一般地疼且痒着,她忍住了咳却难以抵挡即将窒息的痛。她觉得自己的身子也跟着僵硬了。
郎坤北抬袖掩住口鼻,压低声音咳嗽几下。他也只是站着,没有挪动过一下。天色渐晚风向转换,他们所处的位置正好迎着一阵浓过一阵的黄烟。
郎坤北看着她,等了又等,还是走了过去。
锦缡任他掰开她的手,抱起她的身子向着有空气的地方走去。她都没有回头看一眼,那具躲在浓浓烟雾之中,仍保持着左手持枪对准自己头部的血洞,右手环抱着她的姿势的,尸体。
她说:“郎坤北,你既已起了杀心,那么正好,现在便动手吧。”
郎坤北没说话,他忍不住转过头又咳了几下。他胸腔震动着,连带着她渐渐麻木的心也跟着一颤一颤。
广袤的草原上只有稀疏低矮的树木和无边无际的绿。雨后天晴,夕阳染红了云朵,一朵朵,一片片,像被浸染过似的,像血似的。
她依稀听得见口令声,他带来的兵看样子今晚是要在这里驻营了。他抱着她走过那一片稀疏的树林,踏在高可及膝的野草上,草地上没有路,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很稳。
锦缡抬起一直垂着的手,弯曲手肘缓缓套上他的脖颈,头伏在他胸口,隔着衣料紧紧贴着。“谢谢你哦,谢谢你不杀我。”
郎坤北停住。“锦缡,你要知道,我不能让他把你带走。”
“所以不惜杀了我。我还在那火车里啊,郎坤北,我还在啊。每一次都是,我觉得我看到了希望,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你,然而总是会下一个瞬间,你用你的手段告诉我,我有多愚蠢,有多天真。”
郎坤北抱着锦缡的双臂开始发僵,他又转过头去咳了咳。
郎坤北带的一个营的兵就地露营,清理了铁轨沿线的战场,将己方与对方的伤亡人员就地掩埋,伤兵统一包扎治疗。归降的几人已经接受编制,从此冠上了郎军一姓。
作者有话要说:
☆、劫持(二)
郎坤北命随行军医给锦缡诊治。那军医看过说只是浓烟呛到,喝些润喉的药汤便可。因随军应急只备迅速见效的西药,这样一来莫说药材,便是连些润喉的茶水也是没有的。
田晨留意到郎坤北嗓子也很不适,他说:“这里离锡林郭勒近,再不我这就去一趟吧,采购些药材过来,你们两个好都治一治。”
郎坤北看着锦缡坐在简易的木板床上,对于这些事一直没有什么反应。他示意田晨下去,说无碍,多烧些水送过来便罢,然后走到床尾坐下。
感觉到上方罩下来一片黑影随即床板晃了晃,锦缡抬起头。他将制服脱了,只剩一件衬衫,并没有平日里的干净整洁。锦缡注意到,他的下巴上,也泛起了一茬青色,细密的胡茬,很锋利似的。
他比以前黑了些,小麦色的肌肤颜色更深了些,轮廓又深了些,他瘦了……他不是胜利了么?他也辛苦么?
他说:“周怀桢生前是一方主帅,他的遗体理应运回关东。”
锦缡不自觉地敏感起来:“叛将拉克申不承认他这个主帅,仲梓桦也不会接受。送回关东?你打的什么主意?仲梓桦拿下关东几乎不费一兵一卒,而你,可是刚经历一场硬战,现在可不是同仲家宣战的好时机。”
见她这般反应,郎坤北默了一会,面上也有些凝重:“我看这里不错,不如将他就地葬于此处吧。”
火头兵营已经升腾起缕缕炊烟,帐篷隔音不是很好,远远地,在主营里也能听到士兵们因得全胜而欢欣雀跃的声音。依稀听到呵斥声:“吵什么吵?不仅咱们少帅在,连锦司令也在咱们营里呢!一点没有纪律,不怕人家笑话咱郎军?”
那声音很洪亮,但听着语气却不强硬,还带着笑似的。于是接下来爆发出一阵刻意压低了的哄笑声,七嘴八舌的:“不还是咱上校夫人……”那句话说到一半,接下来再没有了一点声音。
不一会郎坤北回来了,面色很难看。跟在他身后进来的李子林在桌子上摆下晚饭。
李子林见锦缡看他,笑着说:“我们少帅不比锦司令您娇贵,他都是同大伙一处吃大锅饭的,从不带小灶,尤其战时饭菜粗鄙,可难为锦司令您了。”
锦缡没理他的冷嘲热讽,看着那简单的两菜一汤还有盛好的两碗米饭、并排摆着的两双筷子。这样的饭菜与他平日用的相比,粗鄙二字实不为过。
锦缡本是没有一点胃口,但是看着这饭菜,突然就觉得胃里空荡荡的。
郎坤北在她对面坐下,执起汤盅里的铁羹匙就着一旁的两只空碗一点点舀汤,做得格外认真,他盛好一碗先递给锦缡。
锦缡迟迟没接,也没看他。可是她知道,郎坤北的手还在举着的。
郎坤北又等了一会,他说:“喝些汤,润润喉。”见锦缡还是没动,他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我给你盛汤,你好生地接着。”
已经带有命令的口吻了。也已经很不耐烦了。锦缡也不耐烦,身子往床板里边缩一缩,皱着眉,连看都没看那汤一眼。
郎坤北长出一口气,问她:“要我喂你么?”
锦缡接了过来。
她先抿了一口汤,有些烫,但是她真的是已经饥渴难耐了,也管不了那些急急忙忙地咽下。汤味道偏淡,算不上鲜美,但是她的喉咙急需这般浅淡的滋润,于是捧着碗一干而尽。
而在郎坤北看来,则只是她没了耐性又不敢不应付他才匆匆下咽的。
锦缡喝了汤,却不肯再吃饭了。郎坤北睁眼看着,更加晓得她是在赌气了。他没再管她,只一勺一勺地喝着汤,一口一口地咽着饭,吃得优雅而仔细。
晚风清凉,她迎着风漫无目的地走。这里水草丰美,一路从蒿草之间趟过,草杆隔着裤子打在腿上,痒痒的。
听见声音,她回过头,看见郎坤北也跟了出来,暮色中他的身影离她很近。
她回头的那一刹甩起的发并着单薄的身子在暮色中成了一道剪影,郎坤北忽然立住不动了。回过神来才发现她跑了起来,越跑越快,像是迫不及待地要逃离哪里或是奔向何方。
郎坤北走得很慢,远远看着在暮色中地平线上飘摇撤拽的影子。就好像真的只是一道影子。
她累得气喘吁吁,喘气的时候喉咙更疼,干涩且痒。她不跑了,停在了这方山坡上。
从这里俯瞰,连绵的军帐尽收眼底,帐里灯光点点,像夜幕里坠落人间的星星。她也看见了郎坤北,走得不疾不徐波澜不惊,像是融进了暗夜。
她对他招招手,看见他抬起头顿了一会。
他眼睁睁地看着锦缡双臂张开身体呈大字型向后直直倒下去,很快,地平线上的身影不见了,也没听见什么声响的,像是倒下去的那个,也不过是一只薄薄的影子。
郎坤北拔腿跑起来。这一路跑得像是披了风的骏马,连满地的野草都为他折服,任他驰骋在这一方广袤无垠的天地之间。
郎坤北心里默默计算着距离,想着差不多就是这里了。他忽然转了几个身,四下里望了一个遍。没有,哪里都没有!没有他要找的人!
郎坤北不敢大步快走,怕会踩到她,只得试探着趟过草丛一点一点摸索着寻她。
找到锦缡时,她已经睡着了。她的眼角鬓间有一道未干的泪痕,轻轻浅浅的一道,像是沉默无声的祭礼。
锦缡在草丛里缩成一团。月亮慢慢升上来,铺洒下一层圣洁的光亮。在这光亮之下,她的面容宁静而恬淡。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郎坤北轻轻巴拉下支在她脸旁的草叶,在她边上坐下。
这一坐竟忘了时间,远远见到有不少身影提着手电四处寻他们。
想着该回去了,郎坤北将她抱起来。许是他力道大扰了锦缡睡眠,她动了动,眼睛却没睁开。
忽然,一声哀啸划破了夜空,锦缡的眼睛睁开了,她在月色之中极目四望着,直到又看到了那只穿梭在云层之巅的海东青。海东青又哀啸了两声。
锦缡躺在郎坤北的怀里忘了起身,她直直望着夜空中不住盘旋的那个小黑点。尽管看不清,她也不会看错,那是海东青。
锦缡说:“你听,海东青哭了。”
郎坤北也在看着,他出神地默念着:“萨满神鹰,熊库鲁。”
“是啊,它是萨满族人最敬仰的神羽图腾,是光明的使者,是陪了我五年的海东青。可是它现在好像和怀桢更亲近些,不然怀桢死了,它怎么会感应得到,怎么会哭呢?”
郎坤北默着。
锦缡又说:“它找不到怀桢,也找不到我,它在着急呢。可是怎么办,我突然好害怕它会看到我。”
郎坤北突然问她:“你当初是怎么捉到它的?”
“不是我捉的,是怀桢。为了捉住它,怀桢差点丢了命。后来他捉到手了,便交给了我,要我负责‘熬鹰’。你也知道的,海东青只认一个主人,不是捉它的那个,而是熬服它的那个。我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了,所幸最终收服了它。不过那些年海东青是和怀桢有气的,它见了怀桢就要啄他,还拿铁爪把怀桢伤得够呛。可是我走了这两年,它就是怀桢养着的了。怀桢一定是走到哪都把它带着,好让它来帮忙找我……不过到了最后,也没有找到……”
锦缡说着说着,她的声音渐弱了下去。她睡着了。
回去的这一段路也还得他抱着她。
又是一段漫长的路。他将她放在床上,铺开叠得方正的被子给她掩上。
郎坤北出了主帐对李子林说:“李子,收拾收拾你那里,今晚我去睡。”
“咦?那我睡哪啊?”
郎坤北不耐烦:“你守夜!”
脚步声渐远,锦缡也渐渐睡得实了。
第二日军队军队战士们起得早,锦缡起得更早。
郎坤北这张床是最简易的木板搭建的,上边只铺了一层棉褥子,褥子薄薄的,是很干爽洁净的气息。但是锦缡睡得并不好。
李子林一大早就来敲她的帐篷了,端了一盆热水过来。锦缡让他进来,他目不斜视地放下了盆就出去了,难得没说什么话。不过锦缡瞧着,他背不住是真的守了一宿的夜,他身上那股子清凉的露水味大老远都能闻到。就连脸色也很凉呢。
李子林刚走,锦缡就着水盆洗了脸,水温刚刚好。她四处望一望,看见地上有一个整理箱的,那应当是郎坤北随军带着的洗漱用品。
不大一会郎坤北就进来了,直奔着这个整理箱过来的。
整理箱一打开,锦缡就嫉妒了。那里边什么都有,可是都是他的。郎坤北拿了肥皂和毛巾过来,把毛巾往肩膀上一搭,看见她两手还杵在水盆里,眼睛却是看着他的,郎坤北看了一眼水盆,她还是没有反应。郎坤北问她:“洗完了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绯闻(一)
“哦。”锦缡忽然把手从水盆里拿出来,撩起一路的水花,溅到了郎坤北的衣裤上。尤其是裤子,那水渍很尴尬的。她忙说着:“对不起……”
郎坤北看一眼自个的裤子,走到脸盆架子跟前去。锦缡看着他这是要用这水呢,这是她用过的呢……锦缡一把抢了水盆端起来就往外边走。“这个我用过了……我再给你打一盆过来。”
“站住。”郎坤北叫住她,“你当这营地里的水是好找的么,全营就这么几壶,还都是从四十里地以外的湖泊里打来的。”
锦缡又把盆子端了回去。郎坤北的动作很快,一点也不带磨蹭的,洗了脸刷了牙,又打了一脸的肥皂沫子,整个下巴上都是,白花花的,像是白胡子。
锦缡想笑,很像西方的圣诞老人。郎坤北就坐在锦缡旁边,手里拿着一把很锋利很薄的刀片,凭着感觉一点点刮着,眼睛看着帐篷,也不知道能看出个什么来。
李子林打外边喊了一声:“少爷你完事了没有?”
他这一喊,郎坤北嘶了一声,手上一顿。他有些不高兴:“等着!”
李子林没声了。
锦缡转头看着,那一层层白花花的泡沫之下,隐隐有一丝红色,像是一条血丝子,很细。“呀,流血了……你怎么不照着镜子呀?”
郎坤北看她一眼,凉飕飕的,从上看到下。
锦缡不自在地又缩了缩,她现在是个脏鬼……连她自己都嫌弃自己。
“领兵出来打仗,带什么也不会带镜子。带镜子还不如带个女人。”
锦缡一口气涌上心田,瞬间满脸的嫌恶:“混蛋……”
锦缡的声音很小,生怕他听到,然而也生怕他听不到似的。
郎坤北一怔,伸出去的手就还那么停着,他手里是一把沾上了泡沫的剃须刀。上边细密的泡沫已经在逐个的消失,像是雪融化了似的,一会的功夫无影无踪。而那刀口指的就是锦缡。
郎坤北把剃须刀调换了一个方向,自己捏着刀片,把刀柄往锦缡手里一塞,说:“想什么呢你?过来,帮我剃胡子。”
锦缡深吸了几口气。她有些拿不稳这剃须刀。
郎坤北的胡茬都被泡沫覆盖了,她得凑近了仔细看才能看得清哪里是肉哪里是胡子。
可是这一凑近了,她就更看不清了。她的眼珠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尽往那没有泡沫也不长胡子的地方看,比如他的鼻子,很光洁的鼻子,鼻梁也蛮高,再往上看,是闪着锐利光芒的眼珠子,盯贼似的看着她呢,就连他的睫毛都在鄙视她……
锦缡一个哆嗦,忙垂下眼帘往下看去。可是下边……下边是喉结……
锦缡试探了几次,她揉揉眼睛,很是受挫:“你还是自己来吧,别让那些兵等你啊……”
“你也知道别人等着,别磨蹭了,快点。”
锦缡一狠心,捧住他的脸,下了第一刀。郎坤北没咝声,也没动,可是这一刀下去,很快就见了红。比他自己割的那刀都狠,之前那道伤痕里冒着的是血丝子,而这一刀下去,出来的是血珠子。
锦缡一把扔了刀片,连连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