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逸云见她哭得止不住有些着急,隔着门向外喊人进来换一桶热水,又命人去给她取一套衣服来换。
待人都下去,季逸云知她虚弱无力要陪她过去沐浴,锦缡这一次没有点头,也不敢拒绝,只是垂着头不言声。
季逸云的面色又开始转阴,声音瞬间冷厉起来:“白天的时候……他强迫了你?”
锦缡猛地抬头,眼睛红红肿肿,泪水还在流着,所经之处也渐渐染上红晕,她奈不住羞耻又低下头。
季逸云两手托起她的脸,迫她看着自己:“你们,到底有没有?”锦缡的脸烫着她的手心,她又急又怒:“这可不是小事,你务必跟我坦白!叔嫂不伦……这这……”
锦缡闭眼,面上的泪痕由两道变成四道,重叠交错着滑下:“母亲……没有,我们没有……也请母亲给我留点脸好不好?我同谁都没有……”
季逸云看她半晌才放下手,心有戚戚。
第二日锦缡果然没能起来床。季逸云半夜里就发现她起了烧,也不好去劳动年近七旬的张连杰,只用了些老法子喂她喝进些姜汤,又和可儿轮流守着给她换敷额的巾布。
锦缡醒时就看见母亲和可儿一趟一趴一个在床上一个坐在绣墩上睡得很香。她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她由珠儿搀着到外间坐在电话机旁的椅子上。锦缡摇好电话要了衙门的线,“凯奇,我先不回去。乌兰察布那边的状况怎样?”
“是。太原大营已经清洗干净由副将军刘敏鹏全面接手。并且依你所言暂时没有知会郎家,刘敏鹏率第九师、第二十二师至乌兰察布,战事很顺利三个小时前传来第一份捷报。”
“好。这方面的事先由你全权负责,待我回去再说。鲁咏有没有给你送过来作战计划?”
“还没有,不过我们已经通过电话,只剩具体部署尚未交接。”
“嗯,不急。另外,拟两份声明送给电台和各大报社。第一份,锦郎长子女联姻;第二份,锦郎联军讨伐国贼周氏。就这样吧。”
“等等……”汪凯奇没有说完电话便传来嘟嘟声。
他对着话筒怔愣良久,铜质的听筒都要被他捏碎了。
锦缡在麒麟潭将养了两日,高烧忽来忽退,惹得她没有一点精神头。
“先等等吧,我已经打电话回去叫医院的西医,付院长说他会亲自过来。左右你这病一时不好就一时别指望着要我放你回去,就是那边正打着仗呢也不行。有汪参谋长在,还哪里用得着你费心?”
“娘,他是参谋长,已经替我分担了太多了。那边战事虽是不吃紧,但是军务上还是有许多事情要处理的……”
季逸云瞪了她一眼,“你只当我不知道呢?北边那个是个什么地方来着,叫什么乌兰……那不是已经传来捷报了嘛。”
她自来是拗不过母亲的。“那是乌兰察布。好吧娘,我听您的……”
季逸云探了探她的额头,“从小到大就是这张嘴好,也不见得什么事是真的听了我的!呀……这还有点烧呢,你先打个盹吧,我过去瞧瞧你父亲,他可气得不轻,几时见过他冲你发那么大火的!就算当初你赶走了柳青霖你父亲他也未曾这般骂你、打你……”
话至于此,季逸云整个一顿,不再说下去了。
锦缡的眼圈有点泛红,季逸云忙又捂住了她的眼睛:“得得得,我的小祖宗,你这一哭起来可就是发了大水了,我说这话也不是教你难受的,你只长个教训,心中有数便罢。眼下养好身子才最是要紧。”
季逸云过去上房的时候锦澜城还在睡着。“陈妈,老爷睡了多久了?可吃药了不曾?”
“回太太的话,老爷刚用了药躺下。”
“老爷可曾问过阿缡的状况不曾?”
陈妈为难道:“回太太,这个……却是不曾的。”
季逸云长长一叹……
因是仲夏闷热,床帐没有放下来,窗口的风也能吹进来些,还颇凉爽。
她提了提锦澜城身上虚掩的薄被,凝视着他的睡颜。也不知是还没睡实还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他的眉峰一直拢着。他近来是瘦得脱了相,眼窝都凹陷下去,颧骨显得益发高耸了。本来丰神俊朗的面目更是棱角分明。
季逸云忍不住伸手去抚平他眉间的褶皱。锦澜城似是受了刺激,狠皱一下眉,季逸云忙收了手,站起身出去了。
外边传来汽车的马达声,由远及近,也渐渐多了人声喧闹,她忙走出去。
珠儿从前厅过来,“太太,是表少爷来了。”
“我还以为是付院长到了。我还想着呢,医院的车再快也不能这般快的。”
季嘉瑞一见迎出来的姑母便挣开扶他的下人借着拐杖一跳一跳地扑过来。季逸云拧紧了眉头上前扶住他,忍不住抱怨他几句。季嘉瑞本还是嬉皮笑脸的,左右没见到锦缡,便问起来。
季逸云扯着他往前厅走:“你妹妹还睡着,你先别吵着她。”
季嘉瑞颇吃味:“姑母真个是偏疼那丫头,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任她睡懒觉。”
季逸云拍他一巴掌:“从小到大什么醋都同你妹妹吃!哎,”她叹气,环视一圈院子:“如今这别苑专成养病的去处了。一个两个的都病倒了,也不晓得只靠我一个还能撑多久。”
“姑母这是说的什么话,呸呸呸不吉利!”
作者有话要说:
☆、暴怒(八)
东城医院院长亲自过来阵仗闹得不小,给锦缡打针输了液,倒也十分见效。
季嘉瑞非要锦缡同他在附近转转看看潭光山色,两个人晃悠悠走着,一个是半瘸不瘸,一个是扶风弱柳。
锦缡总还不忘挖苦他:“你可仔细了,这一路都是卵石,要是有个磕磕碰碰我是帮不到你的。”
“你是真不能盼着你哥哥点好。当真辜负我不远百里长途跋涉来看你的这份心。”
两人说了两句话,心思便都被这里山水的景致给吸引了过去。各色的鸟在树林间鸣叫着唱着歌,还能听见些野猴子的长嚎。
嘉瑞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你看咱们俩现在这样子,像不像是七老八十了,我也走不动了,你也蹦不起来了,浑身上下也就剩一张嘴皮子是好用的,然后咱们两个还在掐着架,总是你赢。”
锦缡短促地一笑,阳光一晃,她眼里的嘉瑞可不就像是满头华发弓腰驼背了。“到时候你都儿孙满地了,我自然是要做好一个姑奶奶的,谁还顾得上理你?”
果然,嘉瑞苦了脸。
“说吧,你怎么突然来这了?难为舅母也肯放你出来。”
“秦彤玉那天来找我,那会我也刚看到报纸,觉得这事挺怪的。”
季嘉瑞转头看她一眼,锦缡脱下凉鞋,踩在卵石上,也不抬头也不言语,踩着卵石玩得很欢快。
“我先去锦宅找你,奕奕不理事,全叔一问三不知;我又去的衙门,张乔那小子口风紧,还是见了汪凯奇才知道你来这儿了。他们兄弟俩不是……”他自嘲地笑笑又晃晃头:“你的事你自己得想好了才成。”
锦缡自顾自地摞着石块。“我是想好了的。你也好好想想,他们家兄弟不是人,一辈辈的姑奶子却是百里挑一的,莫等错过了再来找我哭。”
季嘉瑞抬起拐杖对准锦缡摞得高高的石柱从上到下挨个的戳掉。石头哗啦啦落了一地。
他说:“他们兄弟那可真是……一南一北,不是东西!用情的时候恨不得闹得全世界都跟着沸腾,绝起情来翻脸不认人。好歹连我都还图个洁身自好,他郎乾南图个什么?”
锦缡不禁笑道:“你怪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他们兄弟是不是东西与我何干?左右我嫁谁都一样,都是各走各的路,谁也别碍着谁。”
“阿缡!”季嘉瑞听她的话听得难受,“我们都以为你是要嫁给郎坤北的,怎么突然间就变成了郎乾南呢?你到底是有了什么鬼主意?”
锦缡拾起卵石一颗颗地丢进潭水里,脑子里回荡的偏生是那日在潭水里的情景……她狠狠地摇头:“我也不怕你笑话,这话我也是不同别人说的。郎乾南的心思不在我身上,他也未必有什么野心。总之,对付一个郎乾南我还是不愁的。若是换做郎坤北,我还真就……”
“你还真就没底气了。要我说也是这么回事,单看上回你把周怀桢和姚崇玩的……要我说这天底下的人你谁都不怕,偏生自来就怕他郎坤北,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你了!”
锦缡瞪他一眼。
季嘉瑞勉强笑笑:“不过我来这一趟一是问问你到底怎么回事,二也是提醒你一番,回省城的时候要仔细一些。秦彤玉来找我时看样子可是吓得不轻,如今整个西城可都是压着黑云呢。郎坤北从麒麟潭一回去,旁人都认定了他是要做新郎官了,但凡有舔着脸跟他讨喜气的都被他一声不响地办了。他在军营里也是好顿发作,就这么几天的时间,连着端了甘肃青海那边的好些土匪窝子,他推翻了之前的宽赦政策,在咱这宁夏城里可是头一回。”
锦缡捧在手里的石头哗啦啦地掉下去,砸到了她的脚背也不知道躲一躲。她问嘉瑞:“如何推翻的?”
季嘉瑞完全敛了笑意,“就昨个,他命人清理的西城市场,押解了百十号土匪头子,全部执行枪决。都是他亲自动的手。宁夏已经多少年都不见杀戮了,百姓们安逸惯了,一个个吓得啊,屁滚尿流,就跟枪是架在自个脖子上似的。昨天我也去看了,西城市场简直成了屠宰场,血流成河……离着大老远都能闻着血腥味。眼睛瞧着血泊上横七竖八的尸体,鼻子里闻着那股腥味,真让人忍不住作呕……都吐了,就连郎夫人都吓得破了胆,差点吐出苦胆汁子来。他身边的那些手下也都看不下去了,一个个脸白得跟鬼似的,他身边的秘书还晕过去一个。偏偏只有他,真是索命的阎王,死神撒旦,杀红了眼,还不解恨……”
锦缡捂着嘴颓然坐下,白着脸道:“这么些年他领着郎军南征北战,还嫌自己手上的血不够多吗?!”
季嘉瑞冷笑:“我是忘不了昨天那场景,虽说那些土匪为非作歹死有余辜,但是看着他们一个个的被绑着跪在他跟前,他一枪崩一个,就跟宰鸡似的眼睛都不眨一下,不光是旁人,恐怕就连他的手下也都在怀疑,到底谁才是十恶不赦的罪人。谁都知道他本来就狠,手段黑心肠黑,可是也没见过这般大开杀戒的。以往但凡有枪决都在大狱里进行,也没有像旧朝廷时期在菜市场公开行刑的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应了那句话,乱世王侯必是要铁血手腕以暴制暴,但凡是没有这个气魄的或是不能如此冷血的,都不足以平定山河安邦定国。昨晚上郎军的人在市场里清洗一个晚上,血迹能冲淡,那血腥味是去不掉的,他们拿水一冲,反而全城都是那股又恶心又骇人的腥味了,让人好端端的就毛骨悚然头皮发麻,晚上都不敢出门,生怕遇见百十个恶鬼游街。如今这宁夏省城跟鬼城一样。今早我来这特地路过了西城市场,真是一个活人没见着,周围的店铺都关门大吉了。”
季嘉瑞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着树林掩映之间出现一个蹦蹦跳跳的湖蓝色身影,是可儿来寻她的小姐了。
“小姐!你怎么还在这里啊,太太叫你回去吃药了呢。”可儿跑得满头大汗,脚上踩了光滑的卵石一个趔趄差点没摔倒。
季嘉瑞看她的憨傻模样只是无奈:“快来扶你家小姐回去吧,她是吓得丢了魂。”
可儿嘟着嘴小心翼翼地挪过来,“一定是表少爷又给小姐讲鬼故事了!表少爷以前总爱拿鬼故事来糊弄小姐,可是小姐从来不怕的……咦?小姐,你脸色怎么这样差?真的吓到了?表少爷你看你!”
“那真是比鬼故事都骇人呢。鬼故事里头真正骇人的是鬼,但是谁也没见过,不过是捕风捉影胡话连篇罢了。而真正骇人的,却是把人变成鬼的人……罢了,横竖是知道了也好,回去省里也好多加些卫兵护着,莫要大意了。”
可儿费挺大的劲把她扶起来,又搀着她走了一段。锦缡忽然一把推开可儿,可儿一个不妨差点被她推倒了。
“对不起……我没事的,不用扶着我……”锦缡抬头看嘉瑞,僵硬地笑笑:“其实也没什么怕人的,杀人,我也不是没杀过。就像那晚上的太原……到处都是火,都是哀嚎,都是死人……到处都是血!我们都一样……都一样……”
她紧锁着眉头,脱离了可儿的搀扶走得很快,也没管脚下的路尽是嶙峋的石头。她将季嘉瑞和可儿都丢在了后边,绕过照壁进了院子,扶着门框,身子轻颓下去,突然喃喃自语道:“我们都一样……”
季逸云这几日几乎衣不解带地守着她,用过了晚饭又是摸摸她的身子又是探探她的额头,颇惊讶:“这怎么说好就好了?今儿一下午都不曾发热。额上不热,身上也不热,到底是年轻,好得也真快!”
季嘉瑞似笑非笑地看着锦缡,难得地没有插话。不过暗地里却是腹诽着,果真是怕那人呢,吓了那么一回,竟然吓好了……
季逸云拿手绢抽了他一下:“你小子一不说话就是在琢磨什么呢,蔫坏蔫坏的。还不快从实招来,你一来你妹妹的病就好了,你是如何给她治的?”
季嘉瑞顿时哭丧着脸,揉着被手绢抽打的肩膀。“您说我这冤不冤呢?窦娥都没我这么冤的!我治好了她还不好吗?偏生您老还要严刑拷打我!”
“就你贫!只是好了归好了,没有我在身边,她又是要没管没顾地糟蹋自个的身子了,偏生你姑父还病着,我也走不开……”
“没关系的姑母,不是还有我呢嘛,您放心,我替您看着她!”
锦缡有些走神,被季嘉瑞拍一下子才算醒过神来。嘉瑞拍的这一下子竟然叫她真的跳了起来,惊恐地问他:“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你说说你,这一下午神游太虚多少次了?大惊小怪的,你这丫头,早知道我不和你说了……”
锦缡朝季逸云道:“娘,我想明早回省城里去……您不必担心的。”
季逸云只管舀着甜汤来喝,好一会子都没有答复。正巧珠儿从上房里过来,掀了帘子进来,朝季逸云道:“太太,老爷现在精神正好着呢,张大夫嘱咐给熬的药膳吃了一大半,消过食便也该歇了。”
季逸云碗里的甜汤见了底,珠儿拿了碗下去。季逸云拿手绢轻拭了嘴角,说:“你便趁着这会子工夫去跟你父亲辞行罢,回来收拾一下东西,明日一早直接随嘉瑞一起回去了,也省得大早上的再去扰他。”
柳泰来的耳力甚是灵敏,锦缡才走到外间,便听着他低声和父亲说着“是大小姐来了”。
“爹爹,可好一些了?”
锦澜城闭着的双眼一直不曾睁开,也没有吩咐柳泰来下去,故而他一直在一旁垂手恭立着。许是在屋子里待了太久没有见到阳光,锦澜城的面色带着不甚健康的白皙,此时看上去,则尤为冷硬。
静默了许久,锦缡也没再说话。
“爹爹,我知道是我不好,我把事情做得过了……但是爹爹属意的女婿,便只有他一人么?”
锦澜城合上的双目陡然大睁,声音里带了愠怒:“自作主张!这么多年我与你母亲不曾管教于你,当真是教你野了性子!你瞧瞧你自己做出来的事!”
“爹爹!”锦缡扑通一声跪下,“您以前不是这样的……缡儿所做种种决定绝不是为了我一己私心,但凡所承受的压力和磨难也不觉得委屈,只希望……自家人总是能站在我这一边的。爹爹,不管怎么说,在面对郎坤北和郎乾南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