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缡被章狄带着走远了,离政府大楼越来越远,远到她回头看时,只看得到那辆本来载着郎坤北的车子。它还稳稳地停在原地。
从广西到广东的这一路,锦缡尝试着不止一次想要从章狄的手下逃走。可她都失败了。以他的身手和敏锐的感官,锦缡一个女人根本不要想着能够从他的手里逃脱。
于是锦缡便安心地等着,等到了章狄认为合适的时间,他会安排自己与郎坤北见面。
章狄没有让她久等,然而她却有些惊讶于他的热心了。章狄给她安置在了一间公寓里,他出去了很久,回来时进门便对锦缡说:“走吧,我带你去选一身衣裳。”他看着锦缡警惕而疑惑的神情,解释道:“上官家今晚办舞会。”
锦缡从沙发里站起身,披上了大衣便往外走。门还开着,她人已经走出了屋子,而章狄还呆在原地没动。锦缡等着他。
“你也不好奇上官家的舞会是出于什么名堂?”
“无所谓。只要他会去就好。并且章狄,你放我回去了,便再也带不走我了。”
章狄抱着手臂看她,他笑起来:“那倒未必。”
锦缡也笑,先他一步走下了楼梯。章狄还有发呆。这是他与汪凯奇合力把她从宁夏抓来的将近三个月时间里,她第一次笑。笑得那样短暂。但也让他微微失神。他忽然有些后悔,到底,还要不要放她回到那个人的身边?
章狄还在想着,就见着锦缡又踩着楼梯快步走上来了。老旧的木质楼梯被她踩得咚咚直响,跟雨点打鼓似的。
锦缡一上来便指着他的鼻子说:“章狄,你要是敢反悔,我就……”
“怎样?”
“不怎样。”锦缡答得很干脆,说完,她就转身下楼去了,脚步比上楼的时候更快。然后章狄也走出去,在上下三截的楼梯上纵身一跃,脚踩了几下楼梯扶手借力,稳稳落地。挡住了锦缡去路。
锦缡忽然就害怕起来。这恐惧简直比外边的寒风更加凛冽,她的心跳猛地加速。章狄没有转过身,他一身黑色的绸子短打凝固在空气里,把她的呼吸也凝固了。
锦缡张开嘴要说些什么,章狄却突然说:“锦大小姐,就算放你回去,我们也还会见面的。”
锦缡本来该松一口气的。可是听着章狄自信满满的话语,她的心没来由地更加空了。
广东通商海外的港口多,专门出售洋货的洋行也多。章狄带着她先是去了珠宝店。可是在店里逛了一圈,锦缡没有一件看得上眼的。
章狄忍不住催她:“大小姐,这是广州最有名的珠宝行了,你要是没心思买东西,也不必耽搁老板的时间和我的时间都陪你在这柜台前边发呆。”
珠宝行的老板是一个中年太太,她脸上仍旧堆着笑,给锦缡介绍说:“依着小姐的身材气质当是穿得了各种正色的礼服。若是穿红色,能更显艳色。小姐不妨挑这非洲之星红宝石来做搭配。”
她如今是见了红色都要打怵的。锦缡说:“要是穿黑色呢?”
老板又随手一指玻璃橱窗里的另一颗无色钻石。“这一款光明之山便是最好的了。不过小姐也想得到,这颗宝石这样大,只怕要夺了礼服的风采。不过小姐好好搭配一番,则一定是舞会上的焦点女王了。这一款宝石是刚从支那半岛到的货,好多小姐和太太都没见到呢,不然也绝对是抢手货。”
锦缡从橱窗玻璃上看着自己的倒影。
她想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来者不拒能驾驭一切耀眼的衣饰的锦大小姐了。其实与外貌无关,重要的是心态。她现在没有那份心劲儿了。她只想安安静静地躲在舞会的一个角落里,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然后挑好了一个时机走到他的身边,然后对他说,说她之前一直一直都不曾对他说过的,情话。
在珠宝行里磨蹭了半晌,锦缡最终只选了一对南海黑珠的耳坠,连项链都懒得挑。
章狄从来没觉得陪女人上街是这样麻烦的事情。
他跟在锦缡身后往成衣店走着,忍不住对她说:“锦大小姐我可警告你,你要是再这么磨蹭的话,那今晚这场舞会你就不要想去了。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准备好,时间不能都浪费在陪你置办衣裳上边。”
锦缡不声不响地加快脚步,随便挑了一家洋商成衣行就进去了。她这一次倒是痛快,进去了便挑中了一条黑色的旗袍改装式晚礼服。
成衣行的老板对锦缡的眼光大加赞赏:“这位小姐真是好眼光,这是出自英国皇室御用设计师之手,衣样传到本土之后又经过全广州最著名的裁缝操刀改良制作而成……”
章狄把钱付了,看那老板一眼,老板识相地不说话了:“您二位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前脚满脸赔笑着送走了章狄和锦缡,后脚转身回到成衣店里,老板脸上的神情陡然转变。有伙计赶上来问他:“刚才那两个人什么来头啊?这么大手笔,买件衣服都不试一试,也不看看合不合身。”
老板翻了个白眼:“不认识,听口音也不是本土的,倒像是北方佬。不过看那男人的派头就是个特务,那个女人……之前也没见过,说不定是哪个官家的小老婆,买件衣裳都着急忙慌的,生怕被小报的记者盯上……”
老板突然不说话了,他瞪大了眼睛往外边看着,“嚯,好家伙,这排场够大!”只见前后足足五辆轿车都在街对面的珠宝行停下,前后四辆车子下来了二十来个身着黑衣的保镖,在珠宝行满口站成两排,给中间那辆车里的人开了路。
“瞧这排场,莫不是……哎呦,那不是上官小姐么?她身边的男人……”成衣行的老板绞尽脑汁地想着。
那男人穿着一身皮质的黑色大衣,戴了一副墨镜,对着上官小姐一伸手,他手上戴的也是漆黑的皮质手套。他与上官小姐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两人一齐走进了珠宝行。
成衣行的老板架着一副眼镜使劲地看着,方才那男人穿得考究,是他在本土上很少见到的,还没有人能把那一身亮面的皮质大衣穿得这般……夺人心魄的!老板还在看着那男人的背影,伸手一指,对伙计说:“看到没有,就照着那件衣裳的衣样,画出草图来给刘大裁缝送过去!”
伙计也忍不住惊艳。但是他颇为难地对老板说:“便是画得出来做得出来,怕也没人穿得出来。
刚才那衣裳一看就是挑人的,不但要身材高大匀称,更得像那男人似的,得有一股子霸气才能镇得住。再比如说刚才从咱这买走那件礼服的女人,看她那没精打采的样子,就是长得再美也未必穿得出来,到头来糟蹋了一件好衣裳。”
老板敲了伙计一下:“乱说什么话!刚才那两个人还没走远呢!仔细给人家听见回来砸你场子!”
离得远,可是锦缡也还是听到了的。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伙计会把她和那个男人捏在一起说。是因为这样的对比足够明显么?还是说,配站在那个男人身边的,不是没精打采失魂落魄的她,而是那个仙女一样的上官小姐?
回去公寓的这一路锦缡都觉得脚步虚浮。她走得比章狄还要快,她还在一门心思的走着,却见着章狄跑几步来到了她的身前,扭着她的肩膀把她的身子调转了一个方向。章狄很头痛地说:“大小姐,走过了。”
章狄把她送上了公寓,他本来是要走的,可是他瞧着锦缡的模样,终是没忍住。他冷笑着说:“原来他这样你便受不了了,我真想知道,你的底线在哪。”
“你别说了。”锦缡白着脸抬头看他。“章狄,我相信他。”
“那他相信你么?嗯?现在你是什么身份?你是已故战败将军汪凯奇的太太,是个寡妇!”
锦缡忽然拿起桌上的茶杯使劲朝章狄掷去:“我说过多少遍了,我不是凯奇的妻子!我不是汪太太!”
章狄只一抬手便接住了杯子。他也觉得这样的争吵没有意义。他在临出去这间屋子前,回头看锦缡,然后问她:“他有带你去买过东西么?有带你进过珠宝行么?”
锦缡在沙发上坐下。她的指尖摩挲着天鹅绒面料的沙发,这样的触感很细腻,很熨帖。她执拗地不肯低下头,她看着章狄的眼睛,说:“就像是你带我去过珠宝行,你给我买过珠宝买过衣裳,可是这能证明什么么?我是你的什么人,或者你是我的什么人?”
门在章狄的手里半开着。他突然猛地一用力关上了门,转过身大步向锦缡走来。锦缡还在沙发里坐着,她完全没有预料到什么的时候,就见着一道黑影朝她压过来。锦缡被章狄圈在了沙发,这狭窄逼仄的空间里。
章狄的手鹰爪一样钳在锦缡的身上,奔腾着滚滚热浪的眼与锦缡的相距不过寸余。两双眼睛都睁得大大的。锦缡不敢呼吸,因为呼吸之间尽是他的味道……她不喜欢这样的味道,也并不能习惯别的男人的味道。锦缡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章狄放开了她。他的语气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淡无波:“距离宴会还有一个钟头,马上试衣服。”说完,他出去了房间。
锦缡在沙发里瘫坐了一会,好一会才聚起来些力气,她光着脚走在地毯上,脚步很轻,近乎没声。她过去把房门反锁了,然后回到屏风后边开始穿那件黑色的晚礼服。礼服上自带了一条白色的珠链,套在高领外边,她又梳好了头发戴上耳坠,在穿衣镜前边看着镜中的自己。
章狄带着一副面具和一张上官家的请柬回来。他说过这是一场化妆舞会。况且没有请柬便进不了门,锦缡不知道他是怎样弄到手的,或是偷或是抢,他总有他的办法。
章狄有些怔愣地看着她的模样,好一会没说出话来。这礼服放在衣架上的时候他只看了一眼,并没有觉得如何。只是现在从衣架上挪到了她的身上,就完全不一样了。
礼服的上身是旗袍样式,高领紧身,衬得身材凸凹有致。旗袍的下摆并没有开叉,而是自膝盖处放宽,层层叠叠地缀了大朵的白色欧纱,她行动之间,每走出一步便是生出了一朵雪莲花。
章狄又转眼去看着自己手中的面具。那是黑天鹅的羽毛编缀而成的,在眼周的位置镶了一圈碎钻石,在眼角的位置高高挑起,像是狐狸的眼睛,魅惑人心。高贵的黑天鹅,妖娆的魅惑眼眸。看来他是挑对了。
锦缡似乎也很喜欢那副面具,只是她小步地在地毯上移动着。章狄看得出来她似乎有点不安,欲言又止的。
锦缡终于问他:“时间还够用么?”
“还有半个小时。我已经租好了车子。五分钟后我们出发。”
“我们?你也要去么?你也没有换衣服……”锦缡紧张起来。
“我送你去。”
“哦。”锦缡点点头。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这个时候的广州格外寒冷。上官官邸门口已经是车水马龙,来往车辆数不胜数。广州城里的豪商大官都被请到了。锦缡从车窗里看着,还有不少的洋人也来了,要么是洋商要么是租界特使,都来捧上官家的场。
锦缡脱下了身上罩着的外衣,她的手脚都凉,也不知道是不是激动使然。她就着后视镜把面具戴好了,转头看章狄的时候,发现他一直都在盯着她看。
章狄伸手,将她戴歪的面具正了正。“很好。”
章狄去给她买鞋子的时候还不忘带回来几个小盒子,里边全是女人用的胭脂水粉。她活动了几下脚踝,这双两寸高的黑色鞋子也很合脚,穿起来很舒服。
似乎很快他们就要别过了。虽然这段时间以来是很不好的相处,是她毕生不愿再记起的回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锦缡忽然想对他笑一笑。
锦缡就真的对他笑一笑。
然后她看见章狄本就发直的目光更直了。她低下头,捋了一下耳边的碎发。她这样的一身从上到下已经没有什么不妥,她却总还是有些紧张……她说:“都不知道你这么会买东西。尤其是给女人买东西。”
章狄听出她是开玩笑的语气。他终于没说什么,看着她下了车子,手持烫金请柬一步步向官邸大门走去了。
司机问章狄:“章先生,咱们就在这儿等这位小姐么?这个位置不太好,挡住了后边的人停车,您看……”
“等一会,就一会。她很快就会回来。”章狄说。
他的眼睛随着那个身影移动着,直到她离门口越来越近了,他的心也被高高地吊了起来。
或许是她的气韵与姿态使然,门卫根本没去检查她手里的请柬,也没在乎她有没有男伴,竟然干脆果断地放行了。要知道上官家乃官家作风,在细枝末节的小事上尤为注意。而她居然就这么进去了。每迈开一步生出一朵雪莲花,她走进去了。黑天鹅一样高傲的身影消失在回廊里。
她一向是粗心的。她一定都不知道,其实那张请柬是假的。上边什么都没有。只要上官家的人检查,她一定进不去,并且引起上官家的怀疑之后再也进不去。再也见不到她想见的那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再见
章狄忽然推开车门向大门跑去。
上官官邸门口的便衣警卫已经注意他多时,此时纷纷举起□□挡住他的去路。章狄的手紧紧抓着枪杆。他看到那个走过拐角的身影停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她头上的回廊里边的灯光照亮了她的脸,尤其是那一圈钻石,在灯光之中熠熠生辉缤纷绚烂。
在这钻石的渲染之下,这样的一双眼有多妖娆有多魅惑人心,她自己一定不知道。她捏着那红色的请柬对他摆了摆手。
章狄忽然不动了。他颓然地靠在门口的两座石狮子上边。
忽然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章狄回过头,他看见来人是个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的男人,头顶戴着礼帽,帽檐压得极低。“章先生,我们少帅有请。”
从听到少帅两个字的时候,章狄就知道,锦缡进去了这个门,那么他们,便是永别了。
章狄没有想过逃。他还能逃到哪里去?其实他对锦缡说,他突然不想带她走了,那都是屁话。都是骗人的话。他们根本走不了。郎坤北早就已经把整个两广地区全面封锁,他们插翅也难飞。只是章狄想不到的是,郎坤北居然能等到现在才来找他。
他居然能等到现在,居然一点不急着要回他的女人。
章狄跟在那男人身后走着,走过了上官家没多远,遇见了街口拐了进去。他能分辨出这里有一处高耸的院墙,院墙里边正是上官家。也正是办着舞会的地方。很近,他听得很清晰,乐队在奏着圆舞曲。里边还有各色人语声,交杯换盏声。他再仔细听着,没有听到他渴望听到的声音。
章狄站住了。在他面前停着一辆轿车,轿车旁边列队整齐地站着两列保镖。一个个都身着黑色衣裳头戴黑色礼帽,像是索命的鬼。
引着章狄一路过来的男人过去开了车门,不过里边的人似乎不急着下来。
章狄笑了起来。“郎少帅好大的架子,既然来了何不下车?”
车灯闪了几下,亮了起来。章狄伸手挡在眼睛前边,这样突然的强光让他的眼睛很难适应。
“我本不打算亲自动手,也就没打算下车。”话音刚落,章狄听到了皮鞋踏地的声音。郎坤北从车子里出来,站在车门口看着在车灯中无所遁形而又难掩狼狈的章狄。
章狄逆着光隐约能够看见他穿了一身加长版的燕尾服。他似乎从来不会戴礼帽,平素也不太常穿这样正式的西装。不过加长的燕尾服,携女伴跳舞的时候,很好看。
“看来我面子挺大,我一句话,就叫郎少帅下车来见我了。”章狄不无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