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林怔怔地看着地上那一方雪白的手帕。风把手帕卷起来,又被野草杆挂住了,帕子上沾了泥土。
李子林扬声问他:“少爷,那……还找么?”
郎坤北的靴子钉在地上,就算是泥泞的山路也发出了铮铮的响声,沉重而有力。郎坤北独自走着,走到了指挥部门前。指挥部的门是临时搭建的,有些矮,他一矮身,进去了。
李子林觉得喉头发热鼻头发酸。他重重地叹息一声,少爷末了也没有说到底是找还是不找了。
锦缡已经彻底虚脱了。她用剩下的微乎其微的力气问章狄:“他真的来了么?”
章狄说:“不然你以为呢?他兵分两路,已经同时拿下了南宁和汪将军的最后两万军队。对付一个小小的广西省,他竟然动用了他北方军的百万雄狮,断了汪将军所有的退路和支援,给相邻三省和汪将军的盟友中央军施压。之前的一个月他一直没有现身,做的都是铺垫,都是为了今晚的铺垫。然后今天下午我们得到消息,他现身广西,他到了这里,仅一个晚上,就结束了这场战争。只一个晚上。”
锦缡用上些力气推开了章狄。她站不稳,索性坐在了地上。
章狄也跟着坐下,眼睛望着的,是在战场上清理枪械弹药和翻着死人堆的大兵。天已经快要亮了。这个时候的风带了寒气,吹得人瑟瑟发抖。这里的冬天不比北方好过。
章狄又说:“当初他兼并我们东北军的时候也是一样。那时候中央军死守关内,把少爷的大军都阻拦在关外。郎军进不去关内,但是也不肯放弃我们的大片蒙古草原。郎坤北丝毫也不怕啃不动我们这块硬骨头,他用的差不多也是这样战术,断绝少爷的后路,把我们的屯兵大营逐个击破。九个师,不出半个月,都被他吃下去了。”
章狄转眼看着,锦缡双手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腿上。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他说话。“相比之下,他兼并中北军的时候,手段要温柔许多。至少没有战争。”
她忽然转眼往高高堆起的死人堆里看着,死人堆的外围已经被摆满的干柴,空气里还有铜油的味道,马上就要将尸体火化了。
锦缡问章狄:“输得这么惨……凯奇的状况如何了?”
“汪将军绑架了你,又强娶了你,你不恨他么?”
“毕竟他曾经是我的朋友,我最信任的朋友。但是今后不是了,或许我该恨他,但是我现在已经没有那份心力去恨一个人了……”
章狄站起身,随意拍打几下身上的土灰。“锦小姐好气度。”说完他朝战场里边走着,随便捡了一个大兵同他说起话来。也不知道章狄怎么同跋扈的郎家军攀谈的,那大兵竟然答了他的话。然后锦缡看见章狄的身影在那大兵走后僵了一会。他又去问旁人。连着问了好几个人。
锦缡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她站起来等着章狄带回来的结果……果然那结果,是让人悲哀的,让人恐惧的。
章狄失魂落魄,而又满面愤慨:“汪将军死了。汪将军被他亲手杀了!一枪打爆了头颅!”
锦缡本来是站着的,她的身子晃了一下,眼见着就要跌倒了……章狄扯着她的霞帔拉住了她,狠狠地握着她的肩问她:“你还真是了解他!你说他要是见到了你,会不会给你解释的机会?啊?他会不会也一枪打爆了你的头?你不是要见他么,那好,他去了广东,我这就带你去!”
“号外!号外!北方军团郎少帅大破广西军,亲赴广州会见广东总督!”电车摇着铃从宽阔的街道上一闪而过,报童摇晃着手里的一沓新报跟在电车后边跑着追着,报童手上的报纸很快被电车上的人伸手拿走,随后扔下了几枚铜板。
报童忙不迭地捡起了钱,还在继续跑着喊着:“号外!号外!北方军团郎少帅高举义旗反对复辟,不日将击垮仲系一统北方……”
锦缡从报童的手里拿过一份,她的手很快,几乎是抢过来的。
报童看着她的脸,愣了两秒,小声说:“姐姐……您还没给钱呢。漂亮的姐姐看报也要给钱的……嘿嘿……”
报童的话刚说完,他的手心里被塞了几枚铜板。他转头看着,是漂亮姐姐身后的男人给他的。这男人……报童打了个哆嗦,忙撒开腿跑了。
锦缡站在街边上看着报纸,寒风之中她的手已经冻得通红,手指也要僵掉了。
章狄等得不耐烦,扯着她的胳膊把她带走了。
锦缡下意识地甩开他:“你别总对我动手动脚!”锦缡的手猛劲一甩,报纸从手里边飞了出去。她回头看着被风吹到街道中央的报纸,惊呼出声:“哎呀!报纸……那上边还有他的照片……”锦缡也不知道打哪里使出来的蛮力,挣脱了章狄踉跄着往街中央扑去。
她似乎听到了汽车的鸣笛声,她扭头看着,一辆疾驰的车子朝她开过来了!哪里是一辆,分明就是一个车队,打头的是一辆轿车,后边还跟着几辆军车。
锦缡一时间竟忘了动作……
章狄一个箭步冲过来抱住锦缡两个人滚作一团滚到了街边,堪堪从车前滚过!旁边的行人被这惊险的一幕吓到,忍不住低声咒骂:是谁家这么威风,在大街上飙车子,眼见着撞了人也不知道慢一点,还有没有王法了!
那咒骂声被压得很低,是敢怒不敢言的那一种,骂过了也就走了。还有人对锦缡指指点点:这女人是不是傻啊,为了张破报纸连命都不要了……
章狄和锦缡对这样的话语充耳不闻。章狄知道这样的阵仗不是普通人能够配得上的,他抱着锦缡,直直望着。锦缡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都忘记了要挣脱章狄。
打头的那一辆轿车速度未减,在转角处转了弯。随后的车子都跟着转弯。转弯的时候,中间的一辆车子窗帘飞扬起来一角,然后锦缡看着,这一瞬间她连呼吸都不能了。
窗帘只飞扬起了一角而后便落下,将车子里边端坐着的人阻隔在了她的视线以外。可是就刚刚那么一瞬间,那样冷峻深邃的侧脸弧度……他是戴着军帽的,他是合着眼的。他坐车子的时候总喜欢闭目养神,然而他是怎样都不会睡着的。因为他是个浅眠到了极度的人,夜里但凡有一点声响都不会睡得着。
锦缡捏着报纸追着那一队车子奔跑起来!
车子继续行了没多远就停下了。然后有整齐的卫队过来肃清街道,盘查过往行人。锦缡被卫队的枪杆子拦截在了外围,她踮起脚往里边看着,那一队车子停下的地方正是广东的政府大楼前边的广场。
广东的政府大楼是洋楼式的建筑,高耸的洋楼,汉白玉的阶梯,阶梯上铺就了崭新的红毯。已经有列队整齐的卫兵分列在通往政府大楼街路的两侧,并且还有乐队奏起了铿锵有力的交响乐。
章狄一直在锦缡身后跟着。他小声道:“为了迎接郎坤北,上官若风做的排场可是不小。”
锦缡像是没有听到,她还在翘着脚巴巴地望着。
车子也停稳有一会了,除了中间的一辆别的车子里坐着的人都下来了,立正站好。锦缡看到了一个身着军装的年轻统帅来到车边亲自接人。她自然认得那人,广东总督上官若风。
这时,副驾驶的车门打开,下来一个同样穿着军装的高瘦男子,很年轻俊朗的脸。但是他有着一张很毒的嘴巴。锦缡觉得自己简直要热泪盈眶了,她是激动的。李子林,那是李子林。有他在的地方,一定有李子林。
章狄从侧面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分不清是哭还是笑。她的面颊已经红了,也不知道是被寒风吹的还是紧张的。她有些不安分,尤其是她的手,握紧了又张开,几度试图着高高举起来。这是急着与那人相认么?
李子林对上官若风敬了一个军礼。他的脸正好朝向锦缡这边,锦缡从没有见过他这样严肃的时刻。
然后李子林拉开了车门。
车门开了有一会,锦缡一眨不眨地看着。先是步出了一条腿,锃亮的军靴,板正的军裤。她看到了他的帽子,高高耸立的帽檐,金质的檐花。檐花闪着太阳的光芒,耀眼极了。
他也戴了一副雪白的手套,军装穿在他的身上像是有了灵魂。他与上官若风相互敬礼。然后在军乐铮铮中并肩走上了通往政府大楼的的红毯,和高高的石阶。
有人说,北方的郎坤北,南方的上官,是最好看的两个男子。也是两个好看的极端。
只是锦缡看着,他怎么就都没有回头看过一眼呢?他走得要比上官若风急,走到石阶最顶上一层的时候两人立住,一齐转身。
她终于看到他的脸。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被他的帽檐挡去了一截。他的眉眼是在阴影里头的,离得太远,锦缡看不清。只是上官是笑着的,而与上官的对比很鲜明,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然后有镁光闪过,响起砰砰的爆破声,完成了两方统帅的合影。然后郎坤北与上官又握一下手,转过身,没有一点停留的,进了政府大楼内部。
上官若风一路引着郎坤北到了会客厅,上官若风与郎坤北分别在长桌的对面坐下。上官看着郎坤北身后立着的几个副官和秘书,有的拿着公文袋的,还有手持自来水笔准备做会议记录的,他扭头看一看自己身后的人,也是一样的架势。上官还在笑着,他摘下了帽子和手套,对郎坤北说:“老朋友见面,就用不着那么严肃了。让身边的人都下去吧,咱们两个好好聊聊。”
上官若风身后的人都出去了。李子林转头看郎坤北。郎坤北只略一点头。李子林也领着人下去了。
李子林出去之前被上官叫住:“李秘书,军务上有什么具体事宜就请你与我的副官接洽吧,反正我与坤北在大体上已经形成了共识。”
李子林没敢随便应下来。
郎坤北也缓缓摘下了手套,但是他的军帽还戴着,李子林并不能看到他的神情。郎坤北说:“你看着办吧。”
自打人都出去了,郎坤北也没说什么话,站起来走到了窗边。上官的这间会客厅在政府大楼的最顶层,从窗口往下看去,视角很开阔,几乎将半个广州城尽收眼底。他的目光很远,也不知道定格在了哪里。
上官坐着没动,他问郎坤北:“这次过来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回去?”
上官耐心地等了一会,等到了郎坤北的回答:“不急着走。“
上官若风轻描淡写一般,试探着问他:“别人可是都说,广西那场战事带打不打的,前后拖了足有一个月。那一个月里你一直在北方没过来,可是在家伺候孩子呢。”
郎坤北留给他的依旧是一道逆光的背影。他没接话。
“朔儿也有两岁了。你在这一时半会不回去,他找不着爸爸还不得哭闹?”
郎坤北忽然转过身,他的声线很低沉,比之前更低沉。“上官总督若是不欢迎,我即刻便可以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放生
“嗨,我就是问你一嘴!既然你也不急着走,那正好了,后天就是若雪的生辰,她也不小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我这个做哥哥的还没给她办一次像样的生辰舞会。有你在,她应当就很高兴了。”他见着郎坤北没应声,忍不住又说了一句:“不过上次去宁夏,我见着朔儿的模样可是喜爱得很。那小子长大了,必定风流!”
“用不着羡慕,你不是也快做爸爸了。”
上官若风的笑容一僵,一种不祥的预感蒙上心头。“我也是才刚刚知道彤玉有了身孕。”
郎坤北抬手扶了扶帽檐,他本是准备离开的,眼角余光从窗口扫过的时候,他的目光一滞。他状似不经意地回头朝窗外看了一眼。只一眼。他不带丝毫温度的声音响起,其中不无警告。“以前的事我不打算与你追究。但是上官,但凡什么事我喜欢明着来,比如能用武力解决的事我不喜欢多费脑筋。尤其是男人之间的事,别扯上女人和孩子。”
说完,郎坤北松一松军装的领口,目不斜视地走向门口。
上官若风的笑容也终于一点点流失。他僵硬地说:“你倒是一点也不怕外界批判你穷兵黩武、崇武尚战。”
“对于广东一省我已经很仁慈。我的三十个独立团直接取道湖南回去郎系,而非顺道来广东走一遭。”
上官若风白着脸,勉强笑一笑:“坤北,这样的玩笑并不好笑。广东与郎系一直都是盟友……”
“所以我没有选择公报私仇。”郎坤北打断了上官若风的话,他有些急:“上官总督应也记得,你还欠我郎家一条命。朔儿本来还有一个妹妹,或者弟弟。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到这世上看一看。”
郎坤北不再说下去了,他握着门把手的手不自觉地在用力,说出的话也更加阴森可怖!“我甚至想过,到底要不要上官太太腹中的胎儿出世。”
上官若风猛地站起来,他的拳已经握得铮铮响。但是他尽量和缓着语调说:“你不能这样做。坤北,这不关彤玉的事!我承认那件事有我的责任在里头,但是你也清楚,真正的元凶是仲家!”
咔嚓一声,门锁都要被郎坤北扭断了。郎坤北步履如风,走了出去。
上官若风颓然落座。他已经冒了汗。得罪谁也不能得罪郎坤北。只是在老虎嘴边讨生存的日子并不好过。他曾经为了摆脱这样危险尴尬的局面甚至不惜孤注一掷……郎坤北没有如何同上官计较,只怕他心里边真正不能原谅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像他们这样的男人,过着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而自己的妻儿家眷,很多时候亦是不能幸免。就算是他郎坤北,也有办不到的事。
眼看着郎坤北的身影消失在政府大楼的门口,那两扇门被关上了。锦缡什么也看不见了。街上来围观的行人也都走散了,她回头看一眼,只有章狄是站在她身边的。
章狄问她:“你不是见到他了?怎么不叫他?”
锦缡听得出来他语气里的嘲讽。她还在仰头看着政府大楼的窗子,也不知道他会在哪一间屋子里,会不会看到她……“我还没有想好怎么与他解释。”
章狄看得出来她的失魂落魄,他还想让她更落魄一点。因为在这之前的几年里,他从来没想过,这个女人,这个只会让男人为之失魂落魄的女人,竟然也会有今天。
“你还当他真的在乎你?广西战争刚一结束他就直接过来了,他是奔着什么来的,你不会不知道。”
她摇头:“我不知道。”
“你在逃避。”章狄说。“我突然改变主意了,我本来打算带你出国,让你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的心上人。可是我突然觉得,还是把你留下更好。”
锦缡本来垂得很低的头猛地抬起,她问章狄:“需要我对你说谢谢么?”
“不需要。我只是更希望看到,从今往后他会如何待你。”章狄很满意地看到锦缡的脸色变了,血色退下脸颊,本就白皙的肌肤更加白了。章狄扯起她的胳膊,往街道上走着。“另外,我去买出洋的油轮船票,才得知,整个广东和广西各个港口的油轮都停止通航。十日之内概不售票。我就是想带你走也根本走不出去。你说,这是谁的安排?”
锦缡猛地转头回去看政府大楼。她似乎在最高楼层的一间窗子上看到了一个人影。那人影很快不见了。她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章狄突然又拉了她一把,锦缡一个趔趄。“你要带我去哪儿?你不是说要把我留下……”
“现在还不是让你见他的时候。”
锦缡被章狄带着走远了,离政府大楼越来越远,远到她回头看时,只看得到那辆本来载着郎坤北的车子。它还稳稳地停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