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绛心上了小学,总爱趴在那条护城河的草地上写作业,她一点也不寂寞,身边有蚂蚱和鱼儿为伴。
她的妈妈是一个美术老师,总是在涂涂画画。
“莫绛心,你是不是没有爸爸妈妈?还是你的爸爸妈妈不喜欢你,从来都没有人接你回家。”她的同桌是个胖子,笑的时候脸上的肉总是堆在一起看不清眼睛和鼻子。莫绛心讨厌他。非常讨厌。
她背着书包不理他,准备回家,窗外却下起了倾盆大雨。看着身边的小朋友都被爸爸妈妈接走,剩下她一个人,她心里的委屈一下子膨胀成一个大大的气球。
就像是要急于证明什么。她借了楼下传达室老爷爷的电话,妈妈在电话里的声音听得并不真切,她说着“弯弯宝,乖。妈妈马上就来接你。你等一等。”
大雨下了很久很久,她等到了天晴。却没有等到她的妈妈。
她回家的时候还在想,等下要不要生气一下下,让妈妈给她一粒糖果。她已经有了蛀牙,妈妈告诉她不能吃的,可是,她哪里抵得了糖果的诱惑。她便这样打定了注意,
对。一粒糖果。我就原谅你。她怎么能原谅自己呢。
她死也不能原谅自己。
莫绛心回去的时候,看见护城河旁围了好多人,他们围成了一圈,路边,那是她妈妈的自行车。她飞快的跑下去,死命的掰开人群然后看见了她的妈妈。
她的妈妈安安静静的躺在地上,脸上和身上全是水和泥巴,穿着大大的红得像血的雨衣,手里握着手机,眼睛闭着,没有一丝血色。
莫绛心颤抖着小手摸像她妈妈的手,冰凉刺骨。
她亲吻了她妈妈的脸颊,摇晃着她妈妈的手指“妈妈,我不要糖果,我什么也不要。你快些醒来。”
一个7岁的孩子并不懂死亡时什么概念,所以直到那个自称是她家里亲戚的人来接她走的时候她还固执的问“妈妈呢,我要把妈妈也带走。”
那人的脸色并不好看,她还记得,那是一个胖阿姨,跟她的同桌一样胖,皱起眉头来的时候眼睛都挤到了一起,像极了巫婆。
巫婆带走了她,她的妈妈永远留在了护城河畔的那个小小的矮矮的房子里,大人们把它称之为坟墓。
莫绛心在她8岁的时候有了第二个家,那是是巫婆的家,有一个小巫婆。
莫绛心敏锐的感觉到,那个小巫婆并不喜欢她,她看她的眼神像看一堆垃圾。她不怎么明白一个跟她一般大的孩子怎么会有这样令人不舒服的眼睛,那样恶劣的想法。那个孩子总会把她自己不想读的书本撕烂,把冰箱里的零食吃完,垃圾扔在地上,并告诉大人这些都是她做的,就像是捍卫自己的领土的本能。
莫绛心解释了一次,解释了两次,他们并不相信。莫绛心从开始的委屈,到后来的干脆不解释。她也终于学会了不去在意别人的眼光,只照着自己的想法生存。她不哭,那时的她觉得,哭了就是承认自己的过错,如此固执。
她却总是在晚上抱着她妈妈给她亲手缝的布娃娃说着那个孩子怎么这样讨厌,他们从来都不相信她诸如此类,说累了,便抱着娃娃睡了,那个娃娃等同于她的妈妈。是她亲手把它从那个小弄堂里带了出来。
有一天,那个布娃娃不见了。她找到了小巫婆,小巫婆背着手,惊惶的表情掩不住。
“把我娃娃还给我。我不跟你计较。”她皱着眉问小巫婆。
“谁拿了你的娃娃,莫绛心,你快点滚出我的家,听我爸妈说你妈妈是你害死的,对不对?你这样的倒霉鬼会害到我家的。”年幼的孩子并不知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她只听得自家的父母谈论起这样的事,便固执的认为莫绛心会带来厄运。
莫绛心又急又气,她扑向小巫婆跟她扭打在了一起,小巫婆脚一滑,眼看着就要摔下了楼梯,她好心拉了她一把,却不想自己跟着滚了下去。
再醒来的时候,她的头上绑着厚厚的绷带,小巫婆在另外一张床上又哭又闹,脸上只有轻微的擦伤。指着她说“是她,是她把我推下楼的。”
“啪。”然后一个巴掌落在了莫绛心的脸上,她的脸被打到了一边,眼里止不住的有大颗大颗的泪珠往下掉。
耳旁是那个老巫婆恶毒的声音“这样一个小的孩子就这样恶毒,长大了还得了,老公,快点把她送走。”
她看着那个家庭,突然便有了更加浓重的厌恶,她也有妈妈,她的妈妈是个美人,从来不会打她,会亲声的叫她弯弯宝,她知道素日自己做错了许多事,她可以改,只要能换得她的妈妈回来。
再后来,她的额头上便有了一道疤,时刻冷漠的告诉她,不要去管别人的闲事。
她果真被送走了。辗转于一个又一个家庭,那些人像驱赶瘟疫一样驱赶她的存在,她渐渐的便在心里筑起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围墙,那里放着她的妈妈,只有她的妈妈需要她,只是她被她害死了,那这样一个冷漠的世界,还会有人需要她吗?
她十岁那年再一次被人丢弃。在那个最初的S城里。
那个看起来温和的女人在一个雪下得有些大的冬天塞给她100块钱之后,告诉她,等着她,她会回来接她。跟她的妈妈一样的话,她又再一次愚蠢的相信。
她蹲在那里,冷冽的寒风钻进她的身体里,她的心此刻也是一片冰凉,她看着天空从白天到黑夜,雪花还是在飘飘洒洒的落在地上,她甚至能听见雪花落地的声音,和她的心跳一样渐渐变弱。
她躺在了雪地里,雪花便落进她的嘴巴里,眼皮上,凉得渗人。她朦胧间看见了她的妈妈,温柔的说着“宝,快些醒来。我们要回家了。”
“妈妈,等一等我。等一等弯弯。”
她惊得睁开了眼,头顶上方是一把灰蓝格子的伞,一双骨节均匀的手指捏在上面,那是一个少年,细碎的黑发披散在额头,他穿着厚厚的大衣带着灰色的围巾,蹲下身来,捏住了她的手指,他的手心很暖,像极了她妈妈的手,身上带着清冽的竹香。
“弯弯,要不要跟我回家?”她这才看清他的脸,语气里带着少年的稚气,清越的声音很好听,眉宇间自有着一股隐约的气度,眼睛里是细碎的亮晶晶的光芒晃花了她的眼,嘴角勾着温和的笑意。
“好。”她几乎是受了蛊惑般的答应了下来,那时并未多想这人有可能是骗子,只是虔诚的跟了他走,仿佛是一种信仰。
许久之后她才知道,有一个词,叫做命运。
14岁的孙怀瑾带给10岁的莫绛心的命运。这便是他们的初遇,在S城那场罕见的大雪里,生命便开始走上了另一条道路,他牵着她走。
作者有话要说:
☆、醉花阴
S城寸土寸金的半山腰上只有三户人家,景家,杜家和孙家。不过孙家的本家并不在这里,只是孙怀瑾要住在这里,孙家宠他,便允他,留下了一干人等照顾。景凉和杜衡便时常往孙怀瑾家跑,一来二去便成了兄弟,那天看到孙怀瑾把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一个瘦得像只猴的女孩子抱下车的时候,着实把他们惊了一把。
“容之,我们养宠物,你倒好,把人当宠物养。”杜衡半天不得言语只憋出了这样一句话,景凉踹了杜衡一脚,杜衡这才看清楚孙怀瑾的眼睛如同刺骨的寒冰。
“去把朱伯伯喊过来看一看,杜衡,你去。”孙怀瑾指名道姓的喊了杜衡,杜衡惨叫了一声,朱伯伯住在山脚下,今天恰巧两家人都去赴了城北易家的宴,孙怀瑾家里的车今早被家里的福叔开下去定期保养,这就说明杜衡必须走到山脚下去,孙怀瑾他绝对是故意的。景凉推了还在嘟囔着什么的杜衡一下“快些去。”
瞥了一眼已经进屋的孙怀瑾,转身跟了上去。嘴角勾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有点意思。
醒来后的莫绛心毫无生气,眼底还是冷漠着,她拒绝所有善意的关切,见人都是带着七分疏离三分礼貌,她已经快要厌倦这样的漂泊,她知道终有一日她又会被抛下,倒不如一开始就不抱任何希望。哪里才是她的家,她是为了谁存在的。
在这个半山腰住了将近一年的莫绛心从来都弄不清楚那日带她回来的少年的想法。
他宠着她,却不溺爱,告诉她正确的是与非。
他却每天都会陪她吃饭,遵循她的想法与原则,带她一起上学,教她不会的功课,带她去见他的朋友,告诉他们这是他的妹妹,不要随便欺负她,照顾到她的一切喜好,会在生病的时候照顾她,那样的关怀备至,仿佛莫绛心本来就是生来就有着血缘之连的亲人,以致于后来他对她演变成了毫无原则的时候,他和她仍旧觉得理所当然。
莫绛心却还是不愿跟他靠得太近,太近的话,如若那一天他抛弃了她她会舍不得的。
真正和他亲近起来的却是那一次放学回家。
他和她并肩走着,家里接送的福伯有事去了本家,孙怀瑾便接了在小学的莫绛心回家。
那时候莫绛心并不常与人说话,自然便有些看不惯她过于高傲的性子,经常来找她的麻烦,每次她都堪险的逃了过去,与自己战斗不了的敌人争锋相对时,她总会选择逃,并不是软弱或是其他的,她只是不想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带给孙怀瑾的麻烦会让她显得多余且讨厌。
只是在看到放学必经之路的巷子里聚集着三五群人,她知道自己今天也许逃不过去。其中一个带着耳环叼着烟的少年她倒是认识,是素来在自己班里和自己不和的林朵的哥哥林阳,据说是那个风闻不好的初中的老大,难怪今天林朵笑得那样难看。她皱了皱眉眉头看了看身旁的孙怀瑾,想着该怎么让他先走,不要管自己。
孙怀瑾瞥了一眼巷子看着旁边脚步有些迟疑的莫绛心,转而拉起了她的手,直直的朝前走,不出预料的被那群人拦了下来。
“莫绛心,看你今天往哪里跑。”林阳笑得流里流气。
“弯弯,不要怕,我数三的时候我会打左边那个黄头发的人的时候你就趁机跑,不要回头,也不要回来。”15岁的孙怀瑾趴在莫绛心的耳边轻声的说,温热的气息打在她的颈间,她莫名的心惊。
他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就喊着她的小名弯弯,似是亲密得不欲他人语的称谓。
在漂泊了两年的岁月里,从来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在她身前保护她,告诉她不要怕,她似乎都已经忘了这样依赖于自己身后的人的心安理得,她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她对着每一个人都报以微笑,对着每个人都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不让自己给任何人带去麻烦,她想着哪怕是自己死了她也会对着埋了自己的人笑着说声“麻烦你了,抱歉”的这样一个孩子,在三年之后的今天,听见一个对她而言甚至算不上亲人的少年说着“不要怕”把她护得像珍宝一样的时候,她心里那座高高的围墙终于轰然倒塌。
她的手心攥得书包带紧紧的,长长的睫毛遮盖住了眼里快要喷涌而出的眼泪,然后听到了孙怀瑾轻声的喊了“一二三,跑……”她看见那个少年突地跃起的身子,像一只漂亮的小猎豹扑向那个左边的人。
她跌跌撞撞的跑得飞快,不敢回头,她听见冷冽的风夹杂着拳头的闷响和叫骂声在身后响起,她想着跑快些啊,快点找人来救她的哥哥,那个许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对她好的少年在她的身后承受本应是她的痛苦。
她跑出了巷子,然后一把抓住了身侧靠在墙壁上貌似正在调戏一个女孩的一个红色毛衣的少年,少年蓦地被她拉得转了半个身,嘴里似乎低吭了一声。
“求求你,救救我哥哥,救救他。”她拉住少年的衣角,泪水模糊了眼睛,语气里是卑微了低到尘埃里的无助惊惧。
“呃,……是弯弯,你怎么了?容之出了什么事?”她头顶响起了熟悉的声音,莫绛心拿袖子擦干了眼泪,才看清这个红发少年竟是杜衡。
“杜衡哥,我哥在巷子里被人打了,你快去救他,快点。”莫绛心的声音颤抖着,杜衡心惊了一下,知道事态的严重,转身冲进了巷子,莫绛心从来没有喊过她哥,他甚至从未看见过这个少女有这样惊怕的表情。
杜衡冲进巷子的时候,三个人已经倒在了地上,已经撂倒了三个人的孙怀瑾显然有些支撑不住,杜衡上前一脚踹在准备挥着棍子打向孙怀瑾背上的男子的胸口,厉色道 “是哪里来的不长眼睛的,敢对我杜衡的兄弟动手!”
两人微微愣了一下,杜衡趁机一拳狠命打在身侧人的肚子上,那人疼得直不起腰,右边的那人却反应快,一手准备抓向杜衡扶着的孙怀瑾,杜衡回防不及,突地那人“哎呦”一声倒在了地上。
那人背后站的是刚缩回临门一脚的莫绛心,她急急的走过来扶住孙怀瑾,孙怀瑾却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摸着她的发顶道“竟不知弯弯是这般的凶丫头。”
莫绛心抬了头,孙怀瑾英挺的鼻梁上有薄薄的汗,略微过浅的唇色此刻带着些许罂粟红,微微勾勒出近乎妖娆的弧度,眼睛里如屹立群山的悠然笑意蜿蜒至眉梢,眉梢上带着一道伤口,颇有些山高水阔的意蕴在眉宇之间流转。
她的呼吸在此刻却失了应有的节奏,她似乎都听不见此刻自己的心跳声,是动听的像泉水叮咚,还是像汹涌而下的山洪喷涌,此刻竟全然没了声音,四周一片寂静,她什么也听不见,眼睛竟也只能看见手臂之隔的那个笑意盎然的少年,她似乎听见神明在她耳边说,风亦不动,树亦不动,乃汝心动也。
莫绛心直到许多年以后仍还记得那个少年当时的模样,已经堪堪成了她心底的魔障,除不去,躲不及。
红尘万丈,由心生。
孙怀瑾宠莫绛心宠得无法无天了。这是跟孙怀瑾家住得不远的景家的景凉和杜衡如是说。
莫绛心在第一年的时候终与这个命定的少年结下了刻骨的缘分之后,她便又成为7岁之前那个乖张温软的孩子。
但如今12岁的莫绛心依然有许多事弄不明白,例如她对于孙怀瑾的莫名情结,例如孙怀瑾对她好的原因,例如12岁的第一次初潮。
莫绛心的第一次来得汹涌澎湃,直到现在都是景凉和杜衡津津乐道的事,时常拿出来嘲笑两人,虽然每次都会被孙怀瑾略带威胁的眼神堪堪止住了笑。当然,这是后话。
那是一个盛夏天,孙怀瑾正和莫绛心在院子里为栽种两棵刺槐大汗淋漓,因为那是莫绛心的家庭作业,初中的老师们为了培养孩子们的爱心便要求孩子在家长的陪同下共同栽种一种植物。
这可愁了莫绛心许久,莫绛心此人,莫说是动物养不得半年就活不了,更别谈让她养花花草草了,她那房间里小花园的花草树木,哪一株不是孙怀瑾精心照料的,她也曾想着自己照顾,孙怀瑾每次都会略带意味得瞥她一眼,“你确定你不会在三天之内毁了这株花?高抬贵手吧,弯弯小朋友。”
伴随着轻拍她的额头,每次这个动作语气都会气得莫绛心肝火上升,却找不出任何话来辩解,只得气鼓鼓得去折磨孙怀瑾养的花草树木去了。只是这一次,她真真想养一个可以存活许久的东西,不为别的,只为它能见证孙怀瑾与她之间共同成长的岁月。
她还是鼓起勇气告诉了他“我想养一个长久得能陪我们度过许多年的东西,等我们老了,它也还在。”
她那时并不知道许多年是多少年,老了是要到多久以后,他们之间又会经历怎样的沧海桑田,至少那时的她是偏执的想和孙怀瑾在一起一辈子的。
孙怀瑾应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