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个病房清静,普外科,一等病房,虽然是两个床位,另一个却是一直空着的。住院楼外是一个小公园,正是桂花开的季节,打开窗子便满室盈香,老人家在这住的很舒心。
杜明业走到病床前,发现点滴的速度有点快,于是动手调了调。
“今天情况怎么样?”
“还是起不来,”顺姨叹气,“伤筋动骨就是一百天,老人家骨头又脆……”
“不要紧,一切有医生在。”
他在骨科也有熟人,说这话不知是为了安慰,抑或对同行的自信。
顺姨不放心,非要跟着他一起又去前楼医生那儿咨询一遍才作罢。医院走廊里来来往往都是病人或医护,顺姨顾忌他下了班不耐烦忍受这些,有意叫他早走:
“还没吃饭呢吧,陆双之前给阿姨来过电话,说是请你吃饭你不去,才知道你要来看爷爷,她怕阿姨不高兴,特意打电话来问候一声——”
“她打电话过来?”杜明业皱眉。
顺姨没看到他的表情,接着说:
“这孩子是个实心眼,阿姨能有什么不高兴的,年轻人感情好分不开是好事,阿姨也是过来人——回头你给陆双打个电话,就说阿姨周末煲汤,请她来喝。”
“知道了。”他淡淡回应,“那我先回去。”
他的公寓临江,年前买下的二手房,离单位远但是较为安静。公寓大概八十平,不大,但是一个人住却远远足够了。杜明业打开冰箱取牛奶,方才想起顺姨的交代,犹豫了一下,拿出手机拨通电话。陆双很快回复他,她的声音在他听来总是愉悦。他挂断电话,像完成一项任务,沉默一时,忽然没由来觉着疲惫。
他和陆双是自然而然走到一起,有时候想来,倒也不能说不是缘分。早些年,他因为工作需要,一直辗转于印尼和马来这些东南亚国家讲学和义诊,直到年前重新回到A市工作,生活才算安定下来。
他今年27,参加工作也有数年,其实早该考虑个人问题。家里,老人家和他一样沉默寡言,虽然有心却不好提点。顺姨虽然是远亲,但是照顾爷爷多年,早已把他做儿子看待,她以为杜明业之所以一直没女朋友,是因为眼光太高,等闲人看不上眼。长辈的责任便驱使她义不容辞把这项任务揽上身——陆双便是顺姨托人介绍认识的。
做医生的,每天免不掉要见无数张脸,杜明业有轻微的脸盲症,连带着对美丑的界限也有些模糊。若按传统的审美来说,陆双是标标准准的美人。她是瓜子小脸,樱桃嘴,一笑的时候,独独右脸颊有个梨涡。她的家世也算不错,父亲是A市小有名头的企业家,母亲则是本地大学教授。顺姨最看中陆双的家庭,她觉得,来自这样家庭的女孩肯定家教好,以后不让人操心。两人一直相处至今,直到最近,女方家有意开始提谈婚论嫁的事。
他已经说不上年轻,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只为工作,闲下来的时候,也考虑过成家问题。陆双是个不错的对象,重要的是,她不像一般任性的女孩子。她很体贴,也很支持他的工作。
茶几上放着一张的相框,是陆双上次特地来摆上去的,当时她开玩笑说:
“先适应一下,以后天天看见,总不至于太厌烦了吧。”
杜明业燃起一根烟,随手把照片拿起来。
照片的背景是海边,应该是在早上,太阳光斜射,陆双的眼微微眯起来。这双眼看来有点熟悉。他不由微眯了眼仔细辨认,是了,那个来看病的小姑娘,也有一双相似的眼睛,大而无畏,总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才会偷偷看他一眼——其实他早察觉。
他笑了笑,放下照片,随手把烟头按灭。
——
学校一向安排大四的学生上半年实习,实习分三期,江施文选择的是最后一期。侨办的重点工作往往集中在七八月份,轮到她去的时候,任务就轻松多了,平常工作不过是打扫卫生,偶尔帮助办公室翻译一些文件。
江施文来到办公室,看见张主席正抓着单反,对着一盆绿萝拍照。
见她近来,忙招呼:
“小江,来看我拍的照片。”
主席最近不知是怎么,突然迷上摄影,看见喜欢的东西,只要手头有相机,就要忍不住拍两张,时而是她家后院的蔷薇花,时而又是上班路上的山楂树。不过在工作时间拍照,她还是第一次见。
“您的拍照技术越来越好了。”
江施文适时夸赞,一句话把主席乐得笑眯眯的:“这不正赶上咱们侨办要办艺术展,我想多练练,回头拍出来的那些艺术品也有个派头。”
张主席递给她一张名单:“打电话给饭店预定一个包间,晚上我和刘主任出面,请市里几个艺术家吃饭,这是名单,你看着订座位——”顿了顿,又说:“你也去。”
江施文大致将名单扫了一眼,其中大部分是当地的书法家、画家,还有几个陶瓷艺术家。只有一个叫姚志军的是见过面的。文化人到了酒桌上,一样形骸放浪,江施文平常没怎么参与过这种场合,想到晚上她也要出席,她苦恼地皱了皱眉。
遵照主席吩咐,她订了一个离单位不远的饭店,刘主任和她提前坐车过去过去布置。上了车,她忍不住好奇问了一下:
“刘姐,怎么单咱们侨联出面请吃饭啊?”
刘主任撇嘴:“没办法,那两个科是用来伺候领导的,只有咱们侨联是用来服务大众的。”
“不伺候的这些艺术家满意,人家怎么肯白给作品让咱们展览?”
“这些有名单的,还是愿意赏脸的,还有几个,主席说要亲自请,还不知道来不来呢。”
单位请客,在选择地点上颇有讲究,饭店要求有格调但同时又不能太张扬,因此一些地方都是习惯指定的。譬如他们今天订的店,不算是在繁华地段,招牌也不甚抢眼,进去了却才知道里面别有洞天。进门通前台的是一方小巧的石桥,桥下有水,曼曼曲曲通往里间,装潢不算华丽,立意却是新巧,上上下下透着一番古意。
她们订的包间在二楼。趁着刘姐在门口迎宾,江施文借着闲空,去了一趟卫生间。
不过这么一转身,她就和杜明业错过了。
隔着半个走廊,杜明业依稀看见一个熟悉背影,小小的个子,长长的马尾,黑发跟着她的步子左摇右摆,从远处看来,很有韵致。
他猜到可能会遇见她。
侨办要办艺术展,不知是谁透露了他母亲的绣作,她本人在海外,不容易联系,张主席便找上了他。杜明业有心拒绝,可是人家借着侨办的名义请吃饭,兼之一个艺术界的朋友力请他作陪,他也不好意思不亲自来一趟。
江施文回来进了包间,看见杜明业,一下愣住了。
人已经到差不多,张主席坐上首,正在陪旁边一个老艺术家说话,满室杂杳的人声和攒动的人头,她却一眼就看到他。没想到出了医院,他和她还能在这种场合遇见。席上像他这样的年轻人不多,他的气质又出众,自然难得人忽视。
他正在和人说话,似乎对她的视线有所察觉,头向她这一侧偏了偏,而她,却在他偏头之际走开,硬生生掐断了视线。
等众人都落了座,刘主任凑过来问她:
“小江,你能喝吗?”
“喝酒?”
她一个学生,哪见过酒场,忙不迭摆手,“我哪是能不能喝,是根本不会。”
刘主任皱眉:“那麻烦了,这座上一群都是能喝能劝的主儿,一会啊,你就少说话,机灵点,咱们见机行事吧。”
果然,开席不过一刻,酒场就摆开了,刘主任被叫去给主席挡酒,剩下江施文在原座孤立无援,闷头吃菜吃得心惊胆战。她右手边坐的是当地著名画家姚志军,人本长着一对桃花眼,因为太胖,脸上的肉占了太多空地,眼睛被挤得变了形,看来像没捏合的饺子缝。
若不是早见过面,凭这幅长相,江施文压根不会把他和“艺术家”这三个字联想到一块。
就在刚才,刘姐还提醒过她,一定要小心这个人。
没想到她千防万防,还是被姚志军盯上了——
“江小姐不常出席这种场合罢?”姚志军其实老早就注意到她,这时候凑过来搭话,话里话外全不当她作学生看。
“是不经常。”
“其实我最厌烦应付这种场合,借艺术的名头出来,又不谈艺术,酒肉,最俗的东西,可是人家三番四次来请,张主席的面子不能不给,你说是不是?”
“您辛苦——”江施文勉强应付着。
姚志军挨不住酒气熏陶,动了心思,往前凑了凑:“我最近新画两幅新作,你们侨办不是求画?不如吃完饭你就跟我去工作室取——”
“谢谢,这事我会和张主席去说。”
察觉酒气近了几分,江施文忙撇开脸,不动声色拉开两人距离。
姚志军也不急,嘿嘿笑道:“其实何必这么麻烦,我看江小姐也像是个懂画的,你若是喜欢,那两幅画就当是礼物送给你。”
“——我欲引江小姐做个知己朋友,不知可否赏脸和姚某喝一杯?”
这人说话,不文不白的,活像古代文戏里的痞子。
江施文心里直泛恶心,面上却又不好推脱,只能说:“抱歉,我不会喝酒。”
“嗳,坐席的有几个敢说会喝?不会不会——喝着喝着也就会了。”
姚志军显然不打算放过她。
她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两人中间横插来一道声音:
“她不是不会喝,是不能喝。”
江施文偏头,杜明业不知何时已经离席,正站在她身边。他的身材颀长,投下来的阴影几乎把她整个人都罩住。脸上依旧冷冷的,没什么表情,但偏偏身上自带一种强硬的气场,生生把她和姚志军都镇住了。
杜明业面向她看:“上次忘了提醒你,治疗期间要忌酒。”
“小江,学校有门禁吧,正好杜医生有事要走,我和他说了,请他送送你。”
刘姐适时从旁挤过来,暗地里冲她眨眨眼:
“走吧,主席批准的。”
然后又抬头,冲杜明业道:“杜医生,那小江就麻烦你了。”
杜明业闻言,低头看她一眼。
刚好她也正看向他,不过她的视线就像蜗牛的触角,刚撞见他的,就敏感的立即缩回去。
“那走吧”
他冲她点一点头,当先走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
嗯~先让杜明业把小文带走了~
明天再还回来~
就酱~
☆、第三章
杜明业因为来得晚,在饭店门口找不到空位,只有将车停得远些,这时候回去就要多走两步路。他虽然不耐烦和那些人纠缠,但是少不得要应酬一些时候,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这段路是上坡,人行道本来就窄,再加上不少车辆违规停在上头,生生斩去二分之一路宽,他们俩走在里侧,路灯的光被车辆挡住了,脚下只是墨一般黑,连个影子也看不到。
他在前带头走了一分多钟,身后一直没声没响的。他以为她没跟上来,便转身止步,预备停下来等等她。江施文其实一直在跟在他后面,杜明业突然停下来,她闷着头没有察觉,没想到直接一头撞在他怀里。
杜明业显然也没料到会遭此一击,刚站定,就觉得胸前突然被什么冲撞了一下。他朝后退半步,站稳,然后伸手扶住她。
江施文吓了一跳。杜明业高出她许多,站得近了,她只能平视到他胸前。她仰头,呆呆地睁着眼看他,嘴楞张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杜明业见了她这幅表情,只觉得有趣,竟然破天荒开了句玩笑:
“——怎么酒还没喝,人就醉了?”
他一笑,牵动了两边嘴角,那双一向黑沉沉、冷冰冰的眼,仿佛也染了温度。
在此之前,江施文也曾设想过,这样一张总是严肃的脸,不知道笑起来会是什么模样。她想起第一次见他,是在学校的礼堂。那次,院里为了拉医院的赞助,特意组织了一场防病知识讲座。她得知他去当主讲人。
初时只是因为好奇。她去的时候,讲座已经开始。他端坐在台上,神情板正而严肃 ,察觉到有人进来,只用余光在入口处略微扫一眼。她因为来迟,只能在礼堂后排偷偷找个位置坐下。
礼堂每个座位上都有工作人员提前放好的宣传单,她拿过单子,在上面看到他的简介。小半面的黑字介绍,如果概括成两个字,只有——“出色”。
当时她想:原来再小的城市,也不乏有一些出色的人,像江传庭,像他,他们,就像是点缀这所无名城市的闪光点。
——而她,只能呆在远处,默默地看着。
到了车跟前,杜明业先替她拉开副驾一侧的车门,看她坐进去后,才绕过车子,坐上驾驶位。虽然之前刘主任已经关照过,发动车子前,他还是下意识询问一下她的意思,
“你要我送你去哪?回学校?”
“当然要回学校。”
江施文解嘲似的一笑。她是弱者,在这个城市的生存自由有限,就连学校,也不是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她诧异于杜明业为什么会多此一问。
他们从饭店出来时,已经接近十点。她的学校接近郊区,门禁很严,路上,江施文看了看表,迟疑着催促他:“杜…医生,我们能不能不要从大路走,我知道有条小路,可以快一点到学校……”
“小路的路灯太暗,不安全”他很快截断她,停一刻,又说:“——我保证按时送你回去”
杜明业夜视力不太好,因此遇到晚上开车的时候,只挑灯光通明的大马路走。
他开车从来求稳不求快,但见江施文着急,还是稍稍提了一些速度。
车里气氛沉默,杜明业怕她嫌闷,便打开收音机。无奈这个点播出的节目,大多是养生保健类广告,他调了了几个频道,只遇上一个台正在播送音乐。等到快靠近前方红绿灯的时候,车子缓缓停下,音乐也跟着结束,恰巧这时候,江施文的电话铃声响起。
江施文接通,是刘主任——
“小江,到学校了吗?”
“还没。”江施文边讲话,边将手机从左手换倒右手,
“你们那边饭局散了吗?”
“哪能呢,估计还得一会儿。”
“刚才你走得急,我不好当面提点你,”刘主任说到这,声音刻意压低了一些——
“女孩家坐陌生人的车,要多留个心眼……。”
江施文偷偷向旁边正开车的杜明业瞟了一眼,含糊应一声:
“…哦,”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我就是一时想起来了,提醒你一下。杜医生是市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为人也正派,规规矩矩的,不是个坏人。”
江施文笑了,因为有人真心关心她,
“刘姐,我知道。”
刘主任在那头也笑,“你看我,就爱忘事。他是给你看病的医生,秉性如何,你该比我清楚。”
她说到正事上:
“有个事,不知道你能不能说得上话,张主席嘱咐我跟你提一下。”
“什么事?”
江施文光顾着听刘姐讲话,绿灯亮了她也没察觉。车子开动以后,她因着惯性,稍稍向前扑了一下。
杜明业余光瞟见,出言提醒:“坐稳。”
同时伸出右手,把收音机关掉。
刘主任在那头继续:“眼看着下个月艺术展就要开始了,杜明业手里有一幅他母亲家传的“万里山河”苏绣,张主席一直想求过来——今天席上就为找他商量这事,没想到他走得早。”
“侨办总不能天天请人吃饭,你不是正在他那儿看病?能不能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