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若坐直身子看着她的好友:“你已经决定放弃严浩了?”
“我做不出什么决定,”严舞面无表情地说:“我只是累了,再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
“可是严浩有什么错?”这会儿觉得难以置信的反而是林若若。“即便不该评论死者是非,可是在那样的情形下,严浩的感受可想而知。他……会演变成这样,他也不想,你不能让他承担这个责任,这不公平!”
“我知道。”严舞点点头,“我一直很冷静客观的看这件事情。我只是累了。”她在沙发上躺下,轻声说:“我也是会累会疲惫的。自己一个人生命的重量已经开始让我筋疲力尽了,若若,我再也没有力气拉着他走了……”
林若若的声音低了下来,“可是,可是他怎么办?”
严舞笑笑,“若若,即便这几年没有我,他也依旧会长大,渐渐从男孩变成男人。我没有那么重要,造物主早已把一切安排好。”
林若若婚礼的那天,严舞和严浩见面,那时距离他们上次见面已经有一个半月了。席间,他们相邻而坐,彼此几乎没有交谈。
简单的中式婚礼,司仪竟然还弄出了个交换戒指的把戏,有些不伦不类。更有趣的是,竟然还有新娘抛花束一项。林若若笑得很幸福,亦或其实幸福与否是无法从脸上辨知真伪的。她把花束抛向严舞。严舞坐的很近,看到花飞过来的一刹那下意识的闪身,任花束落到了她和严浩之间。严浩垂着头,始终没有抬起。手插在上衣的兜里,握着的是买了两个月来始终没有拿出来的指环。
他就那么握着,想着或许这一生都永无机会戴到严舞的手指上了,便觉凄然。
有人捡起花,大声叫着:“算我的!算我的!”哄闹声中,严舞淡淡开口:“严浩,我们一会儿谈谈。”
两个人往他们共同生活了四年的房子走时,严浩低声开口,“姐,我一直想问……”
“什么?”
“从那天,那天以后你,有没有哭过?”
严舞在原地僵了片刻,继续若无其事地向前走。“没有。我很平静,没有激动的情绪有什么好哭的。”
“姐……”严浩只觉得心痛如刀绞。
突逢大变,她竟突然间丧失了流泪的能力。她只是略微有些困惑,并未深究。而严浩却越觉恐惧担忧,几次想伸手拉她的手臂,却又偷偷收了回来。严舞混若不见,就这样僵持着走了回去。
回到家中,严舞拿出一些文件淡淡说:“这个房子我打算过户到你名下,需要办一些简单的手续……”
“姐!”严浩僵硬地站着,脸色刷的变白。只这一句话,最后那丝渺茫的希望也已破碎,身体不自觉的摇晃。她这是再做最后的交代。最后的,最后的,最后的……他痴了似地看着她。
“你现在还年轻,这个小房子以我的经济能力不算什么。你也可以当做借,若干年后再还给我。”严舞不自觉的低头不看他。
痴了好久,严浩突然笑了,“不用说了,我接受。”
严舞有些意外,她以为以他的个性,自尊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她抬头看他。
“我知道,这样做你才能安心,你才不会那么担心我,对不对?”严浩突然笑了,干净秀气的面孔竟然红润起来。他蹲下身子,小心翼翼的把手放到严舞的膝盖上。“姐,我会很好的,你放心。”
太过于出乎意料,严舞设想过严浩可能有的反应和对策,却原来根本不需要。她反倒一时无言以对。
“不过,我却有条件。”严浩咬着嘴唇说。
严舞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似乎能听到时间沙漏的声音,连空气都跟着温吞起来。
“打我!”咬着唇,一字一句地,“就像你还疼爱我时那样,因为在意我的好坏所以惩罚我。然后说你原谅我,说你没有恨我,说你从不后悔曾经关于我的选择,说你永远不会抛弃我。”
“我知道,我知道不会是真的。我只是想听一次。最后一次。”乞求的眼睛依旧那样清澈,漆黑的瞳孔中漂着莫名的凛冽。
雾气从那片漆黑的凛冽上升腾起来,严浩的缓缓将两腿的膝盖放在地板上,双手紧紧抓住严舞的膝盖。“姐,求你。”
那一刻,泪水还没有流出来。
正文 崩
轻推开严浩,严舞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盯着严浩的眼。
严浩与她对视片刻,又不知所措地低下头。
就是这样的姿态,半垂着头,只把眉眼间的惶恐用睫毛轻轻覆盖。
“过来。”严舞终于说话,带着严浩往房间走去。依旧是那张单人床,初时的课桌,严舞看到摆在桌面的《约翰克里斯朵夫》,觉得双目被刺痛,快速地转回头来。严浩正倚着门怔怔地看着她,时光被洞穿,似乎回到四年前的那一天,那一日两人也是这样对持着。
想到那天发生的事情,严浩终于明白原来那天看到严舞提着鸡毛掸子说要教训他时,内心其实有着自己无法面对的喜悦。他不喜欢疼痛,一样会觉得惧怕。只是不知何时开始,在他小小的心底已经把疼痛与爱牢牢地挂在一起。只有那种刻入骨髓的疼痛才让他感到安心。相对不加疼痛的冷漠,那一下下的鞭打会把对方生命的气息随之牢牢的印到身上,植入骨髓。比如母亲,比如严舞。
可是,她们都会离开他。他多么惧怕肌理间被人遗忘的寂寞。没有疼痛,拿什么来印证自己的存在?
严舞找到鸡毛掸子,然后把上面的羽毛大把大把的拔掉。长长的竹节棍的青绿色显露出来,在空气中甩一甩,发出“咻咻”的声音。
严浩不自觉地缩了下肩膀,把拳头握紧。这不正是我要的么?他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这不能为他带来救赎,不能抹去严父已死的事实。而生活要继续苍白无力,他只是想在某一刻可以安慰自己。
严舞已经从柜子中找出几条长长短短的围巾。
她要把他绑起来打。他有些难过的垂下头,他想说不必如此,他怎么会跑呢?终究没有开口。
做好准备工作,严舞从冰箱里拿出一听汽水,打开,递给严浩。
“不渴。”
“喝。补充水和糖分。”
还是默默地喝了几口,口中甜的发涩。
严舞面无表情地伸手去解他衬衫的扣子,衣领从肩膀滑落的时候,深凹的锁骨和肩膀尖锐支出的骨性让她窒了一下。
严浩下意识有些难堪地想合上衣衫,却被严舞粗暴的拉开。
他站在那里,□着上身,窗子有冷风扑打在皮肤上。
严舞定定地看着他的身体,他忍不住环抱住膀臂,“对不起,我太瘦。”
他感到惭愧。自己为什么不完美?
他的肢体被最大程度的拉伸开,面朝下的。先是手腕被紧紧的缚住。然后下身的衣服被一一褪尽。绑紧脚腕,腹下塞进枕头。
他第一次这样完整地呈现在严舞面前,却是这样的姿态。他觉得自己像一张兜开的网,却又要兜住所有落下的尘埃。
破风声已经响起,他骇然转头,恰好看到鞭打着陆时,细棍滑过得光影。大脑瞬间空白,臀部靠上的位置贸然升起让他大脑跟着惊鸣的疼痛。
“唔……”猛得把面孔扎到床上,才捂住差点溢出的痛呼。腰身不自觉的僵挺,肩膀收缩再放开。然后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把脸别向墙面。
第二声“咻……啪!”,灼痛印在第一鞭靠下的位置。严舞下手的极为准确,两道渐渐凸起的红痕紧挨着并在一起,几乎没有空隙。
严浩努力的调整着呼吸,可是配合着风声下落的,仍然是无法自控的收紧肌肉。
鞭打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在严浩结实紧密的小臀上,从尾骨靠上些的位置到大腿根部靠下些的位置,严舞竟然整整齐齐地打了十二下。由于痕迹过于紧密,整个臀部都红肿起来。
严浩手中是绑住他的围巾多出的尾端,掌心已经湿润,有汗从额角滑落。他深吸一口气,知道下一轮要开始了。
严舞依旧面无表情,伤痕开始有序的叠加。在第二轮的倒数第二下,落在臀腿交接处的那一下时,严浩突兀的“啊”出声来。严舞没有停顿,下一鞭紧跟着抽了下去,然后,是第三轮……
间歇时,能听到墙壁上钟表的“滴答”声。严浩咬着床单控制自己的声音,却抑制不住那种陌生的恐惧感。严舞打他一直是没有什么章法的,不过对准那一片地方,或快或慢的把疼痛施加。而现在的每一次下落,都在严浩的意料中,疼痛的程度,位置,和间歇的时间。每一次疼痛都被肉体细细的体味,然后在尚未完全消化时,下一次疼痛便接踵而来。
这样慢慢的熬,疼痛被时间细致的拉长。严浩咬牙强忍着,却在放松的片刻能够感觉到全身的酸痛。
第三轮打完时,疼痛的感觉像一把铲子,似要把这个部位从他身上整个的掘起……
整个臀部都暴肿起来。严舞也很讶异,自己的心里居然找不到半点怜惜。猛的轮圆手臂,狠狠地抽在红的有些发紫的臀峰上。
严浩终于呻吟出声,身体开始扭动,妄图逃脱。不要哭!不要哭!他一遍遍对自己说,却难过地察觉到严舞的冷漠。开始没有章法的疼痛成几何倍数的在皮肉伤叠加,严浩痛的双腿发抖,想要收紧身体却又被束缚死死扯开。压抑的哀叫着,严浩几乎能够感觉到皮肤寸寸的开始破裂。
“姐……姐……”他慌乱地叫着,和呜咽声含糊不清地混在一起,却不敢扭过头去看她。
空气中除了皮肉被鞭打的声音,寂静的令他悚然。
窗外突然下起暴雨,天色刹那就昏暗下来。他的全身都在发抖。他希望严舞可以停一会儿,就一会儿,让他可以调整一下呼吸。
可是言语已然成为废墟。他发现自己再不能开口去乞求,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姐……姐……”他这么叫着,似乎在自言自语。
严舞突然停下,转身往外走去。严浩抬起头看到的是一个僵硬的背影,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努力抵御身上焦心的疼痛。然后他看到严舞拿着一条厚毛巾走回房间。
“我不想听你叫唤。”冷冰冰的几个字敲得严浩战栗起来。严舞把毛巾塞到严浩口中,绕着后脑系紧。
他怔怔地哀哀地看着她,任由她动作着。只是在那一刻,强制自己要一直要忍住的泪水不知怎么就滑了下来。冷汗的蒸发也把身上的热度毫不留情地带走。
当严舞继续开打时,严浩才醒过神来,“呜呜”声透过毛巾模糊地传出来。严浩试图要挣脱束缚般,挣扎着想对严舞说什么。
严舞不看他的眼。淡淡笑了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无情?别问我为什么,我自己也没有答案。可是我突然发现一些事情,我或许本身对凌虐你有快感……”
严舞的话让严浩停止了挣扎,漆黑的瞳孔中满是无法置信的无措。
“我也以为我是关心你在意你才会打你。可是突然间我觉得那似乎只是种借口。你想听我说原谅你?不,我真的不恨你。我不能原谅的是我自己。”严舞低下头看着严浩,“有的时候真相是显而易见的,只是我们都太爱自欺欺人,所以不肯戳穿。我喜欢你爱我,小心翼翼地对待我,喜欢你把我看做你人生的温暖和希望。只有这样的你能让我感到自己的存在。我也喜欢你在挨打时所忍受的痛苦,我喜欢你的痛苦,和我过后心疼的感受。似乎我们之间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儿。”
“不!不是这样!请不要这么说,不要把我们四年的过往就套上这样不堪的结论!”严浩无法开口,心脏猛然抽搐的疼痛直连着胃部,拉着他的身体想要蜷缩起来。
严舞咬着手指,“或许父亲说的对,你以为你爱我,其实我只是你无助时抓住的一根稻草。为了这颗最后的稻草,你什么都肯放弃,什么苦头都肯吃。我也曾以为我爱你。可其实呢……呵呵,我已经打算不要你了,但当你说出‘打我’两个字的时候我却心动了,不为别的,不为什么恨和原谅。我只是依旧想这样,就像现在这样。把你能承受的多得多得疼痛施加在你身上。严浩,我始终在问自己一个问题:一个人怎么可能忍心把自己珍惜的人打到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呢?”
他多想有再有一双手来堵住自己的耳朵。那样,这寒冷的冰锤便不会一下下把他的肺腑敲碎。严浩甚至无法嚎啕大哭,只是呜咽着用力摇头。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否定什么,质疑什么。
只是竟然连虚空都可以再次破裂,岁月发出嘲讽的奸笑,小心守护的水晶竟也开始脱壳,露出斑驳的水锈。
暴雨未歇,树叶摇曳着暗影,寸寸的残魂。
疼痛的感觉刹那从肉体中抽离,还未及惊觉,夹着冷风的鞭打已经再次开始落下。残忍的,把剧烈的疼痛唤醒。
正文 永夜
没有章法的鞭打落在严浩早已不堪忍受的皮肉上,肿胀变薄得皮肤渐渐破裂开来。一盘剧烈的疼痛亘在肉体之上,肌肤开始支离破碎……
严浩的四肢无力的挣扎着,却只是徒劳的阐释了脆弱的形态。豆大的泪珠不断地从眼中滑落,滑过面孔,渗入毛巾中,嘴里便开始有了咸腥的滋味。
一定要痛到极致的时刻才能体会,生命原本便来自残忍。我们为爱而生,因爱而痛,在痛苦的体验中试图鉴证爱的存在……然后,终究一无所有的离去。
眼前开始变得漆黑,黑茫茫的一片,像永远永远的夜。已经蔓延到全身的疼痛不再那么尖锐了,意识变成一小团亮着的光芒,轻轻地升起来,回到心底那些几乎已经遗忘的光影中……
那是五岁时的严浩,瘦小的身子上顶着一颗毛茸茸的大脑袋,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错愕地望着眼前纠缠的男女。
男人甩开了女人的手,却在要抬腿离开时,被女人死死地抱住了大腿。
“姓严的!你不打算为我负责任就算了,你把你儿子带走!”女人哭号着说:“你若还有半点良心,就把儿子好好抚养长大,别让人家总是指着鼻子骂他‘野种’!”
男人颓丧地叹了一口气,看着无措的孩子,却突然抬腿踢开了女人,大步往门外冲去。
小严浩突然扑过去,小小的拳头用力地捶打着男人的大腿:“你这个大坏人!不准欺负妈妈!不准欺负妈妈!”
男人嘴角抽搐着,双手夹着孩子的腋窝把他举起。他看着他:“好好照顾你妈。”男人回头看看依旧匍匐在地痛哭的女人:“你先冷静一下,我下个月再来。”
男人离开。小严浩跑去要抱起妈妈,可他短短的手臂怎么也环不住妈妈颤抖的身体。
“浩浩,都是你不乖,爸爸才不要我们……”女人扭曲的面孔突然布满了厌恶,“你这个没人要的死孩子……”
小严浩瞪大了无辜的眼睛,“妈妈,不要打浩浩,浩浩乖……浩浩乖……”
……
十五岁的严浩,单薄的身躯已经渐渐拉长,倒映在夕阳下的影子细长的伶仃。
“这些钱拿去给你妈看病。”男人从大衣里掏出装满的信封。
严浩默默地接过,转身要走。
“那个……”男人突然说,“我听说你今年又拿到了奖学金。”
严浩的背影停在原地,低低地“嗯”了一声。
“好好学习。”男人叹了一口气,“不要打架。”
严浩猝然转身,眼睛看着眼前熟悉却又陌生的男人。“你管的着么?”他挑衅般的问。
男人眉毛挑起,似是发火的前兆,却又压下了火气说:“你好自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