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并肩走着,脸上带着同样的笑,却和迎面而来的行色匆匆的路人有极大的反差,或许在别人的眼中,他们是一对久别的恋人,此刻双方带着对彼此的思念来换取各自的笑容。
白晓鸥在卧室里给他支了张床,其实旁边还有一间小房间,可她却仍是想两个人挤在一个房间里,因为从小到大他们都是在同一个房间里长大的。两张床之间也不过一步的距离,可因为彼此都已出落成了大人的模样,所以再无法如小时候那样相拥而眠了。
夜里,两个人便靠在床头的墙壁上聊儿时的旧事,那是属于他们共同的回忆,因此讲到停顿处,另一个人便会接下去,并不需要费力思索就可脱口而出。那时候彼此都还小,难免因为一些小事而闹别扭,可是不出一天便又腻在一起,好像生气时说的那句,“以后再也不理你了。”只是一句玩笑,在他把她重新逗笑了之后就被抛到脑后去了。
现在他们的关系仍是这般亲切,因为对方是自己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不仅因为身体上所流淌的血,还有彼此其实都已习惯了对方的存在,一两天不见便会开始想着他或她没有我在身边是否仍是开心的笑着,这种牵挂并非时间可以磨平的。
白晓鹏突然从笑声中收了声,然后严肃地看着她,说,“鸥,别为了我而把自己搞得太累,答应我,好吗?”他的眉头皱着,眼睛一动不动,似在等着对方给自己一个承诺。
“嗯”她的鼻子里发出声音来,他的眉头才舒缓开,摆放在中间的台灯将他们的脸部照亮,都是那么认真的表情。
贰。
隔天,白晓鸥带着他去游乐园,其实她对这座城市并不熟悉,打从来到江城的那日起,她便陷入了没日没夜的工作中,偶尔有一两天的休息日也是忙着睡觉,而不是出来溜达,但不是不想出去玩,只是自己一个人不知可以去哪,索性安静地呆着。
那日正逢周末,所以遍地都是人,多数是有父母陪同的孩子。他们排了很久的队才买到票,可其间并未觉得无聊,因为他一直跟在她的身后,随着人群缓缓地移动,说说笑笑时间便也就过去了。
他们并没有去坐过山车、海盗船这种刺激的设施,因为他知道她会害怕。他们一路走着,看着面带微笑的人群,偶尔停住脚步,听着游客的尖叫声。他们并排坐在旋转木马上便可以消磨掉半日的光景,说着想向对方说的话,附上笑容,同那些由父母领着第一次来游乐园的孩子一样,打从心底里觉得开心。
随着上下起伏的木马,他们觉得自己似乎可以走到很远的地方去,那里没有烦恼,不必为了早起上班而忧愁,更不用为了下班后一个人回家而觉得落寞。
中午只是随便买了两盒盒饭吃,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他将盒饭里那一整块肉夹给她,她一再的推辞,可他却只是笑着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顿了顿又接着说,“别担心发胖,要是真的没人要你,以后我会养你的。”说完吐了吐舌头,像个孩子似的。
他原以为她会反驳他说,“你才没人要呢,或是没人要了我也可以养活自己。”可是并没有,她夹起那块肉,大大地咬了一口,并未再说下去,似在回忆着什么,突然便不经意的笑起来。
幼时的他是个挑食的孩子,上学时常常因为便当里的菜而不吃饭,拿着零用钱到小卖部去买零食充饥。她每次都会把他便当里的菜挑出来,然后将自己的肉夹给他。在将便当递还给他的时候,会说,“我怕胖,帮我把这些都吃了吧。”
小时候的我们都曾那么天真过,只要是心中信任的那个人所说的话,一字一句我们都会无条件的相信。后来长大了,懂的多了,才慢慢发现,回忆里那些坚信不疑的话语里,原来多数都掺杂着‘谎言’,只是那谎言都是基于关心之上的,所以我们仍旧坚信不疑,不愿去拆穿,因为当所有的爱都赤裸相对的时候,我们未必能够承受得起。
午后,他们进了鬼屋,这是她提议的,可虽然嘴上轻松的说,但其实心中却仍是害怕,不过她不想因为自己的害怕而扫了弟弟的兴致。进去之前他笑着问她,“你不怕吗?”语气中含着关切,而并非是嘲笑。
她上去挽着他的手,说,“不是有你在。”一路上她都依着他前行,有时被吓得叫出声来,他会伸手去护住她,下意识地,像儿时他被欺负了,她会不管不顾地护在他的身前一样,即使害怕,却仍是一副无所不能的样子。
感觉到她的惊魂未定,他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说,“不是说过有我在,你怕什么,不管怎样我都会保护你的。”因为黑暗她没能看清他说这话时的表情,但他坚定的语气却足够令她不再害怕。
傍晚的时候他们才从狭小的人行道挤出去,虽然玩了一天不免疲惫,可从他们的表情便不难看出他们内心的愉悦,并不是因为那些娱乐设施,而是站在彼此身旁的人。有时我们会发觉,同那些对我们很重要的人在一起,或许只是并肩走着都可以暗自窃喜,没有什么好玩的事,也没有什么好笑的话,只是看着他时,心中便莫名的欢喜。
也许这些让我们首先想起的只能是爱情,可友情、亲情又何尝不是,它们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这出戏,在我们仍未因此而觉得厌倦之前。长久的,短暂的,因人而异,因为每个人对于情感的热衷本就不尽相同。
往后的日子,他会陪着她去逛街,大多数的时候是只看不买,即使买也都是给他的。有时坐在公车上她会因为逛了一整天而累得睡着,头就靠在座位椅背上,但是只要车一晃便会醒来。
白晓鹏将身体移过去,用手托起她的头放在自己的肩上,而他的脸就贴在她的发上。两只手由始至终都挽着,如同小时候放学的傍晚,拉着彼此的手坐在公园秋千上等待父亲来接他们回家一般。而他的另一只手放在膝盖的袋子上,里面是她给他买的礼物。
回去之后他便烧热水给她泡脚,然后盘坐在床上给她捶背,彼此之间并不互道谢谢,好像一切本就该如此。他们都不会去拒绝对方对自己的好,全身心地接受彼此所给予的爱,夜里睡着的时候便怀抱着这些甜蜜,直至天明。
叁。
那日夏洛突然打电话过来,白晓鹏接的电话,他本想将电话交给白晓鸥,可她却似有意规避,躲进了卫生间,直到电话挂了才出来。时候她问他,“夏洛说什么了啊。”语气急切,似乎迫切的想知道他在电话中是否提到了自己。虽然夏洛离他上次打来说要结婚已过去一年多了,可她却仍是没能将一切放下。
白晓鹏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只是淡淡的说,“没什么,只是问我在这边过得怎么样,要我向你问好之类的,还有说孩子快出生了。”
“孩子。”白晓鸥有点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
“嗯,夏洛哥的,在我来之前夏雨嫂子就已经怀孕了。”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并未注意到白晓鸥脸上浮现出来的落寞,那是一种被往事欺骗了的表情。
她没有再接下去,在盯着弟弟的脸时却发现无从开口,因为不知能说些什么。可白晓鹏却突然接着说道,“鸥,过两天我打算回安溪了……”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好像是在等着她的挽留。
离开并不是他心中所想,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永远地陪在她的身边,到江城的这两个月他无疑是开心的,因为在这里无时无刻都能感觉到自己被关怀着。早上醒来靠在床边便可以看见对门厨房里的她正弯着腰在为自己做早餐;某个出去买东西的傍晚回来看见她正把阳台竹竿上晾晒的衣服收进去;某天夜里醒来发现她也还醒着,正侧着身看着自己,便坐起来同她聊天。
他是喜欢这种生活的,虽然甚为平淡,也都是些寻常小事,可他就是喜欢,说不出什么理由,可也因为这种喜欢让他心中有了别的想法,或者说是基于喜欢上的一种关心。
他知道她因为害怕自己一个人呆着会感到无聊,便辞去了工作成天陪着自己;他知道她因为陪着自己到处去而脚底磨出了水泡,却仍是微笑着说,睡一觉就好了;他知道她因为担心自己会在睡着后踢开被子而着凉,所以夜里特地起床为自己掖好被子;他知道她每天都等着自己睡着了之后才会闭眼睡去,而隔天却在自己还发着梦时就已起床……
心里牵挂着一个人是煎熬的,却也甜蜜,念起她时想到的皆是她的好,有时还会因此而笑出声来。他在心中想着,等过两年自己成年了,有足够的能力可以为她分担了,到时候便可以顺理成章地赖在这里不走了。
隔天,白晓鸥给弟弟买了个背包当做礼物,其他人也都有,不过都是些小物件,可唯独没有给夏洛的,并非吝啬,只是不知该买什么给他。如今的他已成家立室,甚至孩子都快出生了,而她连他是否变了模样都无从得知,她对他的印象依旧停留在两年前他送她离开安溪时的模样。
白晓鸥在心里想着,自己曾将所有的爱都给他,这可能是她所能给他的最好的礼物了,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别的。
在弟弟临走的时候,她将锁在抽屉里的那本书拿出来交给他,并嘱咐他一定要亲手交到夏洛的手中。那是夏洛当初初到安溪时送给她的见面礼,它随着她来到江城,一直陪伴着自己,日子虽不算太长,可书页上却已微微的泛黄。
来江城的这些时日里,她看了它不下百遍,只要心情烦躁的时候她便会将它从枕头下翻出来,并非书中的故事有多么的精彩,只是这本书可以令她的心安静下来。如今她已无法将此亲手归还,因为害怕看见夏洛失落的表情,还有自己在他面前窘迫的模样,故而只能借由他人之手来与自己青涩的爱情划清界限。
白晓鹏将那书同所有礼物都塞进包中,而他并未将包背在肩上,而是抱在怀中,像是小时候生日得到的玩具,非得抱着睡觉才安心,似乎不管成长到什么样的一种年龄,在面对所爱之人时,人都会有意无意的流露出一种孩子气来,那是一种切实的依赖感,因为知道对方并不会因此而讨厌自己。
隔天她送他到车站去坐车,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临别的时候白晓鸥上前去抱住他,说,“照顾好自己。”虽然如今的他已然比她高出了半个头,可在她的眼中他却仍是一个孩子,还需要自己如幼时一般不停的叮嘱。
白晓鹏吻了她的侧脸,贴在她的耳边说,“知道啦,以后要你担心的日子还长呢,不照顾好自己怎么看着你担心的样子啊,回去吧,到了我再给你回电话。”
白晓鸥目送着他上车,在火车开动的时候她竟跟着小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冲他挥手。他也趴在车窗上招手,示意她别再追了,直到火车加速冲出车站时,她的身影才最终被车厢的铁皮遮住。白晓鹏坐回座位上,他在心中想着,下次见面时,自己应该以能为她分担一点生活所带来的压力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听说,只有历经泪水洗礼过的眼睛才能看见悲伤的模样】
壹。
坐了一天的火车,到达市里天已经黑下来了,白晓鹏本可以找间旅馆住下,可是他却着急着回去,他想早点回去将背包里的礼物带给大家,还有抱抱刚出生的孩子,为此他买了连夜的汽车票,准备赶回镇上去。
汽车在雨夜中开得极快,耳朵里全是汽车发动机和雨水打在头顶铁皮上的声音,四周一片漆黑,似乎因为下着雨的缘故,让本就不清晰的视线变得更加粘稠,朝前望去就只能看见两束车灯所照亮的车前的一小片地方。
车上的大部分人都靠在座位的靠背上闭着眼睛休息,剩下的人也都在望着窗外,似乎只是想从玻璃的倒影中看见自己的模样。车厢内并未有人交谈,沉闷的气氛让本就疲倦的司机昏昏欲睡,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部,可就在这时,路边却突然冲出一个黑影,他慌乱地踩下刹车,并急打方向盘。车子打滑直接撞在路旁的护栏上,在巨大的断裂声后冲出了道路。车上被惊醒的乘客开始骚动,可已经来不及了,车沿着陡坡滚了下去。
直到隔天早上有车经过那个路段时事故才被发现,他们报了警并帮着救援,可车上的乘客大都已没了生命迹象。而在事故的路段有一条被撞死的野狗,可能遭到了碾压,它的整个半身血肉模糊,鲜血混在雨水中流得到处都是。
白晓鹏被拉出车厢时身上沾满了泥土,怀中抱着的背包虽被水全部濡湿了,可却异常的干净,似乎在车子冲出道路时意识并不清醒的他还有意将背包护在了怀中。他的身上多处骨折,因为肋骨断裂插进心脏而导致死亡,被泥水浸湿的衣服里不停有血渗出来,将身下的泥土都染红了。
警车和救护车在接近傍晚的时候才赶到,他们将少数几个幸存的重伤员运送上车,其他遇难者便整齐被抬起放在一旁,脸上全部用衣服盖着。警察将他紧抱在胸前的手掰开,试图从背包中找到能证明他身份的线索,可包里除了那些依旧完好的小物件之外,什么都没有。
后来在他上衣的口袋中找到了一张纸条,上面抄着两个电话号码,虽然被雨水化开了,但仍依稀可辨上面的数字,而在号码的前面备注着,家。
那时当他从车窗中看见自己不舍的眼神时,便在心中想着离开时想对她说的话,但最后抱了抱却只是无言。可当自己走远之后却后悔起来,如同镜子上散去的水雾,一切又回归到最初清晰的模样,它照亮那些我们还来不及掩藏起来的秘密,逼迫我们去看清自己尚无法彻底根除的难过。
可如今却已然再无机会说出口了,所以说,当我们在离去时忘了将心中那些话语全盘托出时,请记得提醒彼此,因为我们都将安息,终究可能来不及。
贰。
白晓鸥在收到弟弟死亡消息的时候,整个人就像被剪了线的木偶一般,僵僵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嘴里还不断地重复着,死了,死了之类的话。手中的电话也应声掉落在地上,里面传出焦急的询问声,可是她就像没有听到一样,把电话捡起来就挂掉了。
之后她抱着自己的膝盖,一个人窝在沙发上哭,哭到最后甚至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那天夜里,她一个人徘徊在街上,像个傀儡一般,四处游荡。最后她走进了一家酒吧。里面人不算很多,但大部分是结成群一起喝酒的,所以声音显得特别大。
她在一个年轻男子的对面坐下,男子可能以为她是做那个职业的,所以脸上有明显的厌恶。男子问她,“不好意思,请问我认识你吗?如果我没有记错,我们应该是没见过面吧。”他见白晓鸥没有反应,所以又提高分贝重复了刚才的话。
但白晓鸥由始至终都是那一副僵硬的表情,就像是用模具刻印出来的一样。她刚坐下不久侍者就走过来询问她需要什么,她要了两瓶伏特加,然后靠在沙发的靠背上看着眼前的男子,眼神空洞,像丧失了焦距一般。很快侍者便把两瓶伏特加放在了桌上,还有两个杯子,白晓鸥把其中一瓶推了过去,然后拿起另外一瓶就往自己的喉咙中倒,让人感觉她此时喝的只是白开水。
男子见她不说话,便也就没有再询问下去,不然到头来失礼的反倒成了自己了。他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起身就要离开,但却被她伸手一把抓住,“干嘛着急着走,坐下来陪我喝两杯吧。”她的声音木然却让人没有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