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匆忙地翻身从床上起来,然后拉开门走到他的对面,移开椅子坐下。而此时桌上的那只鸡正被父亲无情地分尸中,他把一只鸡腿夹到我的碗里,而此时我碗里的菜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米饭完全被压在下面,让我不知该从何下手。
他舔了舔手上因为撕鸡腿时留下的油,然后抬起头问我,“你男朋友叫什么啊。”说这话时,他的神情显得严肃,虽然回来时他还说不介意我谈恋爱,可看着他的表情时,我却觉得害怕。
为了缓解情绪,我夹了另外一只鸡腿,然后站起来伸过去放进他的碗中,坐回座位时才回了句,“安阳。”
他在口中默念了句,“安阳。”紧接着放下手中的碗,用一种低沉的语气问我,“你手臂上的刺青是怎么回事?”
我扯了扯袖子,试图遮住那个已经被发现的刺青,支支吾吾地半天说不出半句话来。他看着我窘迫的模样,突然提高了音量,“是不是他骗你刺的。”这与他平时宽厚温和的模样全然不同,他极少冲我发火,而此时他的表情显得紧张,似乎是因为我某个不经意的动作或是话语,勾出了他心中那些积压的往事,才会使他一瞬之间爆发出来。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吓了一跳,亦要站起来解释,可是身后的椅子却突然倒了下去,然而,连我也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更可恨的是那时我的脚就拌在方桌的桌腿上,我倒下去之后整张桌子就直接被我掀翻了,桌上的饭菜顿时一股脑的全部扑向地面,而下一刻整个咫尺见方的客厅里就响起了瓷器破碎的声音。
父亲气得整张脸都涨红了,连说话都断断续续,“你,你现在还学会掀桌子了啊你。”紧接着便一巴掌重重地打在我的脸上,然后转身摔门回了自己房间,只留下我傻傻地站在原地捂着发烫的脸,还有一地狼狈不堪的饭菜。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不知所措,正如喧闹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后的那种不安,令人无所适从。
叁。
夜深了,淡淡的月光透进来,把窗外的树影剪辑起来贴在地上,黑影像极了一只只鬼手,死命的拉扯着我的裙角。我的手支在地板上,试图撑起整具躯体;我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地板有点冰凉,我跪在上面的双脚早已经麻木了。
因为我的行为,虽说是不小心,可终归是惹了父亲生气,所以那夜我一直跪在母亲的哥哥的遗像下,我在等着父亲待会气消了出来时能将我扶起,可最终却仍是落空了。屋内没有开灯,似乎现在的我仍害怕看见墙上那两幅巨大的肖像。
在我手掌扫过地面时,我听见耳边有清脆的声响,手指好像被散落在地面上的破碎的瓷盘碎片给划伤了,有种暖暖的液体正从掌心慢慢的晕开。我拖着狼狈的身体从客厅爬到了浴室,还好浴室和客厅只有几步的距离,不然以我残存的体力,估计会在半路上就光荣牺牲了。
浴室里的灯光,把白色的墙壁照的明晃晃的,让已经适应黑暗的眼睛有点不自然。打开水龙头,清澈的水从里面流出来,我把手掌伸了过去,手上附着的污垢随着水流一层一层地剥落,一道粉红色的伤口在眼前逐渐的放大。看着这丑陋的伤口,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在无限的放大。
我把眼睛睁得很大,直接埋进了被血染红的水里,水不断的从眼眶里涌进去。有那么一瞬间,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没有,像掉进了一个无边的梦魇,任我怎么挣扎也于事无补。
我把脸从水里解救出来,看着墙壁上镜子里的自己是那样的颓废。两鬓的碎发全都凌乱的贴在额头上,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水滴在侧脸上随意的爬行着;一滴滴的从衣领处流进身体里。冰凉的,但瞬间就随着体温蒸发了。
久旱逢甘露,那是我渴望了多久的感觉啊,他们都说我正处在人生的雨季,但上帝却足足给了我十几年的干旱。其实我是不相信上帝的,但人生的所遇非逼迫我虚拟这么一人来寄托。我本能的伸手抹去了脸上的水珠,似乎忘记了手指上的伤,伤口在脸上留下了两道显眼的血痕。我开始疯狂的擦拭,想把那道血痕从皮肤上扣下来。
渐渐地眼眶就红了,我没有哭,真的,只是跑进眼睛里的水有点生涩,把眼睛呛的生疼。我无力的蜷缩在角落里,一个人,靠着冰凉的墙壁。伸手把头顶的灯关了,我不想悲伤就这样平铺在灯光之下,任其暴晒。黑暗又重新笼罩了一切,没有理由的,深深地钻进心底。
我的脸深深地埋进了膝盖里,双手紧紧地抱着膝盖,用力地抱着,只是不想让身体颤抖的那么厉害。此刻除了饥寒交迫的这具躯体,剩下的只有不断敲击的滴水声了。从傍晚到现在,我在那块冰冷的瓷砖上整整跪了六个小时,胃从很早就开始诉苦了。
现在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只想闭上眼睛好好的睡一觉。再次睁开眼睛,天已经微微亮了。我用手扶着墙壁慢慢爬起来,用水洗了把脸,让自己清醒,就出了浴室。借着窗户透进的光,可以看到客厅的地板一片狼藉。
我想我有必要好好的整理一下,不能让父亲起来就看到这种场景,不然会死的很惨。许是我的响动太大了,父亲的房里传来阵阵的咳嗽声,估计他也一夜未能入眠。整理完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我随便做了点早餐,然后又趴在餐桌上沉沉的睡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如今所招致的千般痛苦,也只能怪罪自己情感变得太过丰盛】
壹.
父亲将自己反锁在房里,一步步地踱到床边,然后重重地坐在床上。他的脑中一直回想着遇见安逸的事,他不知安逸有没有将他认出,毕竟他们已有十几年未见了,而且自己也已不再是当时那个青涩的大男孩了。他俩曾像兄弟一般亲密,他在想自己为什么没有上前去同他招呼,或是相拥而哭,或是直接给他一拳。
回到江城的这段日子里他一直让自己忙碌着,忙得连去回忆的时间都没有,可一切似是他刻意营造出来的,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只是这样便可以让自己躲进那个自制的隔绝回忆的世界里。
他倒在床上,睁着眼睛,却看不清任何东西,而此时自己的脑袋中却有更为清晰的轮廓浮现出来。似乎自那一刻起,一切像是重新席卷而来,刚刚在时光中模糊的回忆又浮出水面,如同记忆深渊潮水退却后□□出来的森然白骨。
凡事终归都事出有因,每一种病的生成都该有其症结所在,而他的不过是一件往事。他总是在闭上眼后就会陷入噩梦之中,梦中安逸就站在远处向他招手,他欲要靠近,可是刚迈开步子却看见安逸的表情骤变。安逸慢慢地在他的面前倒下,而在他的身后,夏天正拿着一把沾满鲜血的尖刀。她的嘴角上扬,可眼中却分明地噙着泪。他低头看见自己的双手染满了血,便慌乱地将手上的血都抹在衣服上,可无论如何手心却仍是鲜红一片。
每每这个时候他都会从梦中醒来,一脸恐慌的坐在床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这里的夜并没有安溪那似乎永恒不灭的星空,有的只是那浓浓的散不开的黑雾,而他彷佛被揉进了这夜中,被这个梦紧紧地捆绑着,令他头痛欲裂。
那些我们假装不在意的回忆便是如此,在我们准备或即将遗忘时,在我们庆幸自己终于可以从中解脱出来时,它又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狠狠地刺痛你,逼迫我们不得不再次记起。
这么长久的日子里他也并未安生的活着,生活所给的压力将他压得喘不过气,因为工作他几乎将身体累垮,还有因为念旧使他极少能在深夜中睡得安稳。
他将这一切都归咎于自己,尽管事情已过去将近二十年了,但他始终无法忘却夏天当初跪下来求他时的表情,还有夏小北扯着他衣角问他自己的父亲去了哪时的眼神。这些都是曾在他的脑子里无数次地搅动过的念头,虽说这些年来它们都已在时光中慢慢地淡去了身影,然而这一切却在安逸突然出现后又重新被翻了出来。
他并不是那一类会以疯狂方式来宣称自己并未被围困在回忆中的人,大多数时候他都选择以沉默带过,试图将所有事情都埋葬在心底,不去提及,以此来抹杀那些自己不愿再去念及的过往。也正因如此,这些愧疚一直郁结在他的心中,一寸寸剐得他遍体鳞伤。他无从发泄,总把所有的伤藏起来,并告诫自己会好起来的,可这未能令他好转,反而疯了似的在心中滋生,直到压迫他避无可避。
贰.
那段时间父亲没有去上工,他推脱说害了病,这话并也非虚,只不过不是身体出了状况,而是心理。自那日后,他睡得极少,并不是精神旺盛,而是他逼迫着自己保持清醒,他害怕自己睡着了又会做噩梦,只在累到实在撑不住了,他才会闭上眼睛休息一会。
安静下来的时候他会不停地到厕所去用冷水洗脸,会将电视的音量调到最大,以此来抑制睡意。他开始尝试着去看医生,可是当坐在医生的对面时他就后悔了,虽然他渴望自己能够尽快的好起来。
医生问他为了何事而如此痛苦,还要他叙述事情的经过,由此来找到病因根治他的苦痛。他惴惴不安地坐在医生的对面,双手死死地扣在一起,支支吾吾了好久才挤出一句,“那个……我梦见了刀子……好多血……有好多血……”单是在脑中想着便已令他这般痛苦,更何况现在要他将那些记忆重新梳理一遍道与别人听。
最后医生无奈,只得给他开了些抗抑郁的药让他暂时服用,并嘱咐他记得回来复诊。他应承着,可医生说的话他一句都没听进去,他满脑子都是梦,像是会从脑子里爬出来的噩梦。
在窗口等待取药的时间里,他坐在一旁的长椅上,一直低着头,思考着刚才医生对他说的话,“药物说到底只是辅助治疗而已,能否走出这个梦靥还得靠你自己……”他摇了摇头没让自己接着想下去。
他是害怕正视自己的,可这不正是他到此就医的原因吗?若是每个人心中的梦靥都可让旁人的一两句话化解,那这世间便也就不会有如此之多的烦恼了。偶尔抬起头的时候他会看见面前路过的那些奔走取药的人,他们脸上都挂着焦躁和不安,他们熟悉医院的流程,想来定是这里的常客了,可他们的脸上为何是那种表情。
此时广播中正响着他的名字,他似是没有听到似的,呆呆的坐在那里,直到护士不耐烦加大了音量喊他,他才回过神来,然后慌乱的冲上去拿了卡和药,接着转身挤出人群走掉了。
父亲静坐在阳台边上,头顶晾晒着洗的发白的衣裤,它们不断晃动着,让底下的影子看起来那么招摇。他膝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那是从书桌的抽屉底部翻找出来的。和煦的阳光打从衣裤间透过来打在他的脸上,许是因他嘴角柔软的笑意,让人觉得他还并未老去,可脸上却分明带着一种已老的记不清世事的糟老头才有的安详。
那书已老旧发黄,甚至有的页脚似被虫子蚕食了一般破碎,书页如同被水浸泡过一样,皱起并粘黏着,可上面散发出的霉味中却分明参杂着些许花的气味,而且夹缝间有细碎的花瓣粉末。
距他买这本书一晃已过去二十几年了,那时的它也曾像今日这般恬静的躺在他的膝上,陪同他一路颠簸,而如今得以平静的生活了,却已然没了当初一字一句读它时的那种心情,有的只是一种日益深厚的情感。
若不是手指搓开粘黏在一起的两页纸的感觉,他都该忘了上一次这样安静坐在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他一字一字细细地读,与它并没有想象中的四目相对,更没有交谈,甚至算不上陪伴,可就只是这般安静坐着,却似一种老友重逢,好像书中的每一个字都藏有一段往事,正想向其诉说。
书中多处地方皆留有清秀的笔记,可却已被水化开融在了一起,看不清到底写的什么,可他知道那并不是自己写下的。他曾将这本书送予他人,后来不知为何又被交还,至此它便一直被压在抽屉的底部,如同一桩被有意藏起的心事。
读到累了他便折上书页闭眼休息,当他靠着椅背伸懒腰时,书从他的膝盖上滑落下来掉到地板上,他伸手去拾起时,发现在书本的末页粘着一张相片。那是张合照,上面印着许多个笑脸,还有站在人群中间的他,那时的他看起来是那般年轻。
他看着照片里那些笑靥如花的脸,眼眶却也随之湿润了,在他心中,那些人都曾以最柔软的笑意,最深情的话语,以及最干净的面目来对待他,因此致使他至今都无法忘怀。
叁。
父亲从午睡中醒来,其实谈不上午睡,只是靠在椅子上眯着眼歇息了一会,却被楼下经过车辆的鸣笛声给惊醒,差点没从椅子上跌落下来。他起身想到客厅去倒点水服药,好让压迫的神经放松下来,但却发现水壶中一点水都没有,无奈只得到厨房烧水去。
然而煤气灶却怎么都打不上火,似有意在与他作对。忙活了一阵,最后拎了开关仍是没能将火点着,他本想伸手去将煤气关掉,可手指刚触碰到开关却又缩了回去。屋内安静得可以听见气体从狭长的管子中释放出来的声音,当他听见气体从小孔中吱吱冒出时,脑中突然就闪出轻生的念头来。
这种念头是可怕的,可他却显得那么从容,好像已经历过无数次这种场景了。人轻生的理由有千千万万种,很多时候可能只是站在高处便会让我们产生一种跳下去的念头,或是在拿着刀割开鱼肚之时突然就想着用刀尖划在自己的皮肉之上,这话说来未免显得悲观,可在我失去夏小北的那段时间里,种种的这些念头都曾在我的脑中出现过。
即使再幸福的人,在人生的某一段光阴里也会出现那么一些让自己难过得无以复加的事,一个人的逝世,一段感情的终结,甚至一次人海重逢后的离别,所有的这些让自己产生过轻生念头的□□,其实无非一场梦罢了,一场自己不愿放下的梦。
只见他转身将门掩上,然后慢慢踱步到窗边。窗户紧闭着,而上面的玻璃蒙了一层油渍,令外面的一切看起来那么破败不堪。他抓着衣袖用力地擦了擦玻璃,似乎是想要看看外面街道上路过的行人,看清他们脸上所带着的悲喜,还有从那悲喜中看到年少时的自己和记忆深处的他们,一直没能放下的他们。
头顶铅灰色的天空下有成群的鸽子飞过,它们俯视着底下这群忙碌的生灵,牵引着他们的目光。它们快速的掠过,不一会却又兜回来,一圈又一圈,好像只要视线长久地停留在它们身上便可以知道它们从远方带回来的消息。
父亲的手支在窗框上,只觉脑袋变得很重,里面装着的东西开始变得模糊,而身后的煤气一直在向外泄露着,可他却并未做出任何打算。他心想着,终于可以安心睡个好觉了,而其他的一切在自己闭上眼睛之后便都不再重要。
我们都知道如今的这一切终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间便不经意地消失掉,像微风拂过后,像光照褪去后,不留痕迹,可我们却不知道在那一天来临之前,我们是否已经停止了呼吸。 因为这种不确定,所以我们怀揣着这些执念惶惶不得终日,好像生怕它会在生命被时间消磨殆尽之时仍旧纠缠不休,这是一件可怕的事,若真是如此,便意味着自己一辈子都没能从中逃脱出来。
可能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以这么一种方式来结束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