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记得昨晚喝了很多酒,然后慌乱地亲吻我,还有我滴落在他皮肤上的泪。他伸手去摸自己的肩膀,上面的牙印依旧仍可用指尖清楚地感受到,那是我因为疼痛而咬他所留下的,可是现在已经没了知觉,好像一桩年代久远的往事,结了痂,可却已不复当时。
他摇了摇头,不敢让自己再细想下去,因为所有的一切在清醒之后突然变得不堪入目,并非因为那过分亲密的行为,而是因为自己的粗暴,因为他不知昨晚的举动是否伤害了我,念及于此,他的心就揪痛起来。
由于害怕,他开始干呕,压迫的胸腔令他的泪渐渐湿润了眼眶。他的脸上显出一种无助的表情,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将一切懊恼都写在了脸上,显露无疑。为此,他将腿高高地屈起,像是怕被别人看见了去,而脚下的被子跟着脚跟积成了一团。
他低头瞥见地板上被打碎的八音盒,水晶球中的水洒了一地,而里面那对相拥跳舞的小人正安静地躺在那堆碎玻璃中,便起身下床想将它们拾起,却不小心踢倒了放在床边的啤酒瓶,瓶子滚出了好远,最后装在桌角上才安静下来。
脚下的地板被水晶球中没过来的水打湿,他的脚踩在水上,感觉冰凉。他弯身捡起那个滚落到床边的八音盒,试着传动底部的发条,听见里面仍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来,像极那受了惊吓的孩子的呜咽。
半晌,他才伸出手去整理那些玻璃碎片,似乎那简单而干净的声音令他陷入了往事当中。可刚伸手去捡那些玻璃碎片时,指尖却反被割开了一道口子,血滴落下来,落进地面的水中,瞬间便融了进去,像是被冲散了,消失无踪。
血浓于水固然没错,可再浓的血照样可以被水稀释得那么淡,就像情感一样,管你曾经多么的浓烈,只要为此流过足够多的眼泪,终有一天也会淡得形同陌路人一般。他将手指放进嘴中,那种甜腻的血腥味让他深深地皱起了眉。
贰。
在慵懒灯光的烘烤下,人也变得安静下来,即使此时屋外北风正偕同着大雪大张旗鼓地从街道上呼啸而过。我们三个人安静的窝在驿站的藤椅上,我抱着书,野桐有气无力地趴在桌子上,而安阳支着脑袋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快十一点我们才从那里出来,要不是老板娘的孩子吵闹着要去广场上看烟火估计我们三个就该在那里冬眠了。出了门我赶忙缩着脖子将领口扣紧,风将街灯的灯光吹得稀薄,嘴里呵出的白气眷恋的挂在脸上不忍离去,或者说是不肯离去。
安阳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揣在他的口袋里,而野桐挽着我的右手,我被架在他们中间动弹不得。我们顺着人流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因为天气出奇的冷,所以我们都宁愿躲在灯光下一直那样无所事事,也可能只是我一个人这么想而已,毕竟明天便是耶稣的生日了,而今晚便是人们口中的平安夜。
走了好久才发现我们夹在人群中被推到了中央广场,四周灯火通明,把底下照得如白昼一般。野桐和安阳许是被这里的气氛给影响了,竟一致的收起刚才那颓败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容光焕发的模样。
我们的前面黑压压的一片,人群摩肩接踵的拥挤着,仿佛是在依靠着彼此身上的体温来取暖,后面人潮还在不断地涌上来,似要把整个广场塞满了才肯罢休。
我们并未打算从人群中穿越,因为那样实在是太费力了,后来只得沿着大楼的墙角前行,但即便如此仍是觉得艰难。我们一边挪着步子,一边看着涌动的人潮,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得以挤进一个人流量相对较少的地方。
而他们两个仍是踮着脚看着光影下躁动的人头,只有我发现了在我们身后的角落里蹲着一个漆黑的人影,我当时就被下了一跳。他们两个讶异得看着我惊魂未定的表情,然后慢慢地侧过脸去,就在他们快回头看见那个黑影时,我突兀的叫了声,“啊。”吓得他们几乎都快坐在雪地上了。其实我早就看清那个黑影只是一个小女孩而已了,只是为了吓吓他们才故意大叫的。
她瑟缩在广场一个被阴影覆盖的不起眼的角落里,身前放着一个竹编的篮子,里面大概放了十几个苹果,不大,也没有包装,并不像商店里包装精美摆放在架子上的那么漂亮。
人们纷纷从她身旁路过,可是却没有人为了她被寒风吹得稀薄的歇斯底里的吆喝而暂停下脚步,也许他们被粉红色纸币糊住的双眼确实是看不见,抑或是他们根本不屑于可怜这些生活困苦的人,怕因此而毁了他们表面那良好的形象。
小女孩的两只手掌用力地张开着挡在篮子的上面防止雪掉进去,里面的苹果像是她被冻得通红的脸。她的皮肤干燥得似乎只要用手轻轻地一抹便可以蹭下满手坏死的表皮,像极了被锋利的北风割开了无数道细小的口子。
安阳拍了拍胸口,把那颗被野桐吓得跳出来卡在嗓子眼里的胆子咽回肚子里,然后走过去在她身前蹲下。他打开钱包,发现里面只剩两百多块,便抽出那两张粉红色的钞票塞进女孩的手中。
女孩迟疑地看着我们,许久之后才抬起头小声地说,“不用这么多,而且我也没有那么多零钱可以找给你。”她把一张钞票塞回给安阳,说着就要起身到旁边的商店去把另外一张钞票换成零钱。
直到她站起来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她身上裹着的是一件大人的衣服,原本就瘦弱而矮小的身体在宽大的衣服中愈发叫人想上去拥住她,让她免受那肆虐的北风一下下地割在身上。她行走时的每一步都非常的局促与艰难,衣服的下摆与地上厚厚的积雪摩擦着,嚓嚓的声响如同她的身体正在以一种迅疾的速度生长,试图将衣服顶离地面。我的心头突然便有一股不知名的刺痛感蔓延上来,如同此时耳膜上有两块金属板在激烈地震动,让人头皮发麻。
她不像那些有父母陪着在雪地里玩耍的孩子,相比而言她更像是那些被堆积在角落中的雪人,安静的看着这喧闹的人群,可是一切却与她无关,亦没有人在意她的存在。
她刚走出没两步就被安阳拉住了,“今晚是平安夜,按我们那里的风俗没东西时是不可以找回零钱的。”
她回过头来看我和野桐,我们两个赶忙慌乱地点头,生怕被她看出来安阳在骗她,许久才说了句,“谢谢。”
安阳从篮子里挑了一个苹果递到她的面前,“给,这是大哥哥送给你的圣诞礼物。”
她愣了一会,然后慢慢伸出被冻僵的双手来接过安阳递过去的苹果,说,“谢谢。”她的声音轻微颤抖着,似乎连舌头都被这该死的气温给冻僵了。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祝福、团圆和快乐的节日才让她的“不幸”在我们的心中无限的放大,当然,它并不会因此而有什么改变。
因为此时已将近凌晨,所以安阳建议她留下来和我们一起迎接这即将到来的圣诞,因为这本是出于好意,而且安阳慷慨地买下了她所有的苹果,所以她也没有拒绝。
我们便龟缩在那个角落里,而刚才我们跻身进来的那条路已被人群堵死了。安阳将他手腕上的表调成与广场的电子屏幕同步,我本无心参与他们这场庞大的戏剧,可身处这种环境之中内心竟无意识的跟着默数起来。
随着大屏幕上跳动的数字散发出来的红光迅速地堙没在粘稠的黑夜中,整个广场像一锅沸腾的开水剧烈的躁动起来。随着大屏幕上那个鲜红的零的消失,广场中央那些早已准备好的烟火开始在城市的上空炸开,一朵朵绽放的花瞬间向四周张开,如一张巨大的网将广场罩在其中,然后没入暗夜里。
它们给底下的一切短暂地染了色,洋洋洒洒飘落的鹅毛大雪在极光的映衬下更像是各种颜色的宝石粉末,似乎这简单的一切就足以牵动起下面那上千颗仰望着的脑袋,他们的心脏强有力地跳动。
然而尾随而至的却是一阵短暂的休眠,他们不约而同地停止欢呼,像一幕彩排好的电影情节。这突如其来的安静让我无所适从,似乎连呼吸声都溶解在肩头的落雪里。我像一个走丢了的孩子不停地向四周张望,而身旁的人尽皆双手合十放在胸口,像一个个在上帝面前祷告的信徒。
我看着身旁闭着眼睛的女孩,她的眉毛和眼睫上结满了霜雪,嘴巴一张一合地轻声念叨着什么,似乎同身旁的人没有半分区别,可她脸上的虔诚却是他们未曾拥有的,或许我们内心的澄澈与混沌本就形同这烟火的绚烂与炮灰凋零一般。
在许愿结束后,她扯了扯安阳的衣角,说,“我该回去了,我是瞒着妈妈偷偷跑出来的,现在她估计都该担心死了。”她朝我们吐着小舌头,眼睛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因为此时我们四周皆是密不透风的人墙,安阳害怕她一个人出去会遇到危险,所以打算送她出去。他将小女孩抱起来护在自己的胸前,然后艰难地从人群中挤了出去,因为并不同路,所以我们也未曾跟着他,临走时还特意嘱咐我和野桐不要到处乱跑。
不知过了多久,安阳才带着她从人群中挤出来,他蹲下身去安稳地将她放在地上,然后轻轻说了声,“再见。”可是她刚跑出去几步就又回过头来朝他招手,似乎仍舍不得就此离去。
安阳从篮子中拿出一个苹果咬了一口,然后举起手来冲她挥舞,他对着她大喊,“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哦,这是我们的约定,要是你违反了我可是会生气的。”
女孩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苹果,那是安阳刚才送给她的圣诞礼物,她将苹果用力握在手中,然后仰起头来向他大喊,“知道了……”
她喊得腰都弯下去了,稚嫩的声音迅速地湮没在沸腾的广场中,就像她离开时印下的深深浅浅的脚印被衣服的下摆抹平了一般,仿若从未在这个世间真实的存在过,亦从未出现在我们的生命里,就像这场为了迎合圣诞气氛而飘起的大雪,或许明天天亮之后就融成了肮脏的冰水,统统塞进下水道里,而刚才的那一幕只是我们臆想出来满足自己善良且虚荣的内心的礼物。
虽然听不真切她后面说了什么,但是借着漫天炸开的烟火安阳至少可以看见她坚定不移的点头,涌动的人群让他没有来得及再一次上前去抱住她,甚至来不及知道她到底叫什么(也许并没有人在意),她便转身躲进了无边的黑暗中。
叁。
安阳回身来找我和野桐时,我们已被人流给冲散了,因为涌动的人流实在太过激烈,所以让我们寸步不移地站在原地实在太难了,因此我们跟着人群慢慢移动着,也不知会去到哪里,如同一个迷了路的孩子,茫然失措。野桐带着我跑到广场旁边店铺的台阶上去,她说站得高看得远,而事实她说的一点都没错。
我们踮着脚站在台阶上扫视着底下涌动的人流,然后便看见安阳慌乱地在人群里寻找我们,我试图喊他的名字,可声音却很快被底下的喧闹声给掩盖过去,最终我不得不放弃这种念头,因为我喉咙都喊哑了,安阳却始终没有半分回应。他的神情显得十分慌张,不停在人群中左突右击,还不时原地跳起,以此来看看四周是否有我们的身影。
我本想直接下去找他,可野桐却拉着我在台阶上坐下,她说,“你这样逆着人流挤过去要挤到什么时候啊,你就安心在这边等着他过来吧。”
直到人群快散尽的时候安阳才挤到我们所处的位置来,他抬头看着悠闲坐在台阶上的我们,脸上的神情才稍稍放松了些。我刚想开口叫他,可他却已一个箭步冲了上来,然后一把将我拥进怀中,嘴就贴在我的耳边说,“不是叫你们不要乱跑的,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面对他的责怪,我竟一时说不出半句话来,因为我他的声音中听出了轻微的哽咽。
一旁的野桐起身将他拉开,打趣道,“丫的,要的听你的站在原地不动,可能现在我们已经被人践踏致死了,你是赶过来替我们收尸的啊。而且你能不能别老在我的面前这般矫情,担心你妹啊,还以为我们是未成年会被人拐走吗?”
安阳并未同她打闹,似乎心中的担忧仍未因这个拥抱而得到彻底的平复,他在我的身旁坐下,然后安静地陪着我们等人群散尽。可是刚坐了一会,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起身走进身后的那家商店里,出来时手中多了一个八音盒和一个马克杯。
他将那个八音盒塞进我的手中,摸了摸脑后的头发,不好意思地说,“口袋里剩下的钱不多,就只能给你买这个礼物了。”我将那个八音盒捧在手中,然后拎动底部的发条,只听见里面发出清脆的声音来。
其实我并不在意他所送我礼物的贵重,于我而言,那些能用金钱买到的东西远不及他所花心思来的重要,或许那便是我此刻内心酸涩最重要的诱因吧。
他在说完后转过身去将手中的马克杯丢给野桐,还好野桐反应够快,不然那个杯子就直接砸在她的脸上了,因为这是送给自己的,所以她也不好为此而发飙,只是挑着眉毛说,“哟,还有我的份啊。”
安阳看了看她得意的样,回了句,“今天圣诞节,所以商店里搞促销,你的这个是赠品。”然后结果便是他们又扭打成一团。
而此时安阳靠在门边的墙壁上,手里握着那对从水晶球里弹出来的小人,握得那么紧,好像只要再用力一点便可以将它们捏碎。
在这世上总会出现那么一个人,在某个特定的时间里让我们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所以我们便想法设法地去对她好。可现实里终归少不了矛盾,当一切遭遇困境时,我们通常会以某种偏激的方式去挽留,会愈加用力地想去抓紧。但是在我们做这些自以为付出的举动时,却未曾想过对方是否因此而觉得困扰,我们所想给予的是否是对方想要的,或者是否因为太过用力而将对方握痛了,这一切都是我们所不曾想过的。
当我们一厢情愿的掏出自己的心脏想证明这份爱的真心时,对方可能觉得这一切太过血腥。多数人在感情中都太过自以为是,在仍不成熟的年月中只会一味的以自己的方式来看待问题,殊不知对方或许正是因为这种令人窒息的占有欲而选择离开的。
安阳为自己不成熟的举动而觉得懊恼,在看见我拉开门冲出去的时候,在看见地上那个他送我而现在被摔碎的八音盒时,在脑子里出现我的样子时……他还不想失去我,至少现在是这样的,因为他的心在我转身离开的时候就开始狠狠地揪着,到现在都没能放松下来。
他的身体贴着墙壁滑落下去,重重地坐在地板上,后背和石灰墙壁的摩擦在他的皮肤上形成一种灼热感,刺痛的,似乎体内正有东西急着撕开皮肉逃出来。
他一直埋着头坐在那里,想象着我只是出门去买东西了,很快便会回来,那样他就可以在我敲门时第一时间帮我把门打开了,或是在我自己开门进来时正好撞见他坐在地板上,然后我会以一种责怪的语气询问他“地板这么凉,为什么不安分地呆在床上等我回来”,说完之后俯下身去亲吻他的侧脸。
可是一切都没有,没有人来敲门,没有人来询问,更没有人过来亲吻他。屋内是安静的,从那个八音盒在地板上摔碎之后便一直如此。安静将他的无助渲染的分外浓郁,似是一个坐在学校门口等不来父母的孩子。
也不知坐了多久他才起身穿上衣服,出门的时候他看见放在门口鞋架上的那两份早餐,便顺手提着,同那坏掉的八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