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头埋在手臂中,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想哭,身体颤抖得厉害,便伸手将一旁的稻草扯过来裹在自己身上,试图从中寻找些许的温暖,可夜里的风终是让人觉得心寒。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不远处传来父亲的声音,他急切地呼唤我的名字,声音在风中变得无比的犀利。
我从手臂中抬起头来,看见田埂上一个豆大的火光正向我这边飘来,火光摇晃得厉害。我想大声喊他,可却提不起半点力气,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迅速地被呜咽的风掩盖过去。
虽然如此,父亲却像是已然发现了我藏身之所,快速地朝我这边走来,然后停在谷堆前,提起手中的油灯照亮我眼前那一大片黑暗。我抬着头看他,借着微弱的灯光,我可以清楚的看见他的鞋子上沾满了污泥,甚至裤腿都还在滴着水。
父亲在我身前蹲下,急忙脱下衣服裹在我的身上,对我并无半点责怪,只是以寻常的语气说,“傻姑娘,我还在家等着你吃晚饭呢,以后可别再走丢了。”他见我不说话,从怀中拿出一个烤熟的番薯塞进我的手里,“你出门的时候还没有吃晚饭,现在也应该饿坏了吧。”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衣角帮我把头发擦干。
我拿着番薯时还能明确的感觉到上面的温度,我掰开时上面还在冒着热气,当时心里突然就冒出一个念头,父亲的胸口会不会因为这个番薯而被烫出一个红印来。
父亲依着我坐下,用并不富态的身体帮我挡住吹来的风,看着我囫囵吞枣的模样,然后伸出手轻轻抚摸我的后背,说,“不用急,没人跟你抢,小心别噎着了。”即使这个时候,他说话的声音仍是温柔的。
黑夜不止让我失去了视觉还让我忘记了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他把我从谷堆中扶起来,看着我窘迫的模样,然后蹲下身去拍了拍自己的背部,示意我趴上去。那时我的个头已和父亲差不多高,可趴在他的背上却如同一个被安放于襁褓中的婴儿。
我提着油灯,微弱的光线映出他额上无数道被时光刻下的年轮。彼时天气冷得可以从喘息中看见白雾,可他却满脸的汗水。他每走一步,鞋子里便会发出吱吱的响声,似要从里面渗出水来,我自是知道那该有多么的难受。可我不知道他这一路追过来寻找我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大概同我从安溪边爬回去找人救夏小北时的心情同出一辙吧,那种生怕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在自己眼前消失的苦痛。
我靠在他的肩上,手中炙热的光将他的脸映得通红,我看着他沉默的脸,不发一语,因为我怕自己一开口便会走漏的心事。
后来也是由于我并未言明的出逃计划,才致使父亲决心带我离开这里,似乎在他心中,我内心幼稚的想法仍可令他付诸实行。
作者有话要说:
☆、【时光用糖果纸把美好卷成了圈,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
壹.
那天是这座城市短暂秋日里少有的晴天,绝大多数的云被阳光晒得都蒸发成了水汽,散在空气里。偶尔有几片洁白而柔软的云朵从窗前飘过,就像散发着洗涤剂的干净白色床单,硬生生将整片浅蓝色的玻璃戳出几个窟窿来。
野桐早早的就从床上了爬起来,那时天才微微亮,这让我有点不习惯。每次我起床时她都还躲在被窝里,然后用被子将自己裹得像个粽子,看着我微笑地说,“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类总是喜欢把睡觉这么宝贵的时间浪费在那些无聊的事情上,我看你还得好好的跟我学学,干嘛老是在大早上就开始虐待自己啊。”
因为她起床时折腾出的巨大动静,我才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看到她正站在衣柜前试衣服,便对着她喊,“喂,那边的那个聪明人,快点回来,大爷都给你把被窝捂暖了。”
她扣上上衣的最后一颗扣子,转过身朝我走来,然后双手环抱在胸前,立在床沿边什么都不讲。我刚想坐起来,没想到她却直接把我的被子给抽走了,因为我只穿着单薄的睡衣,突然失去了温度,就从床上蹦了起来。
我站在床上鼓着嘴巴,朝她说,“你想冷死我啊,小妞,现在大早上的你就想造反,而且你这大早上的起来化妆怎么看上去有一种易容去抢银行悲壮感。”
她转过身回到柜子前,说,“别闹了,快点起来,今天有特别任务。”然后从衣柜里拿出一套衣服扔在了床上,“把这个换上。”
后来野桐把我带到了一个婚礼现场,就在郊区一块草坪上,熙熙攘攘的都是人。草坪上铺了一条长长的红毯,周围还摆了很多的桌子。野桐拿着两个花篮,把其中一个递给了我,然后拉着我跑到红毯边上去了。
安阳跟在我们身后,手中也提着一个花篮,我也是在出门之后才知道安阳今天也会来,他就坐在我们的楼道口等着我们,当然,这种凑热闹的事情是永远都少不了他的,他就是个喜欢热闹的孩子。
当新人从红毯上走过时,在场的宾客都站了起来,举起手中的酒杯,表示对这对新人真挚的祝福。举行婚礼的是可乐,她穿着白色的婚纱,身旁的新郎也拥有俊俏的脸庞,在旁人眼中的他们定是郎才女貌,好生羡煞旁人。我也是在旁人的议论中才知道新郎是她酒吧的客人,他们认识也不过才几个月。
我在脑海中重新审视了爱情的定义,但似乎在我的思想中,爱情仍是一件并不明确的事情,我也不懂趁着现在还充满激情的时候,选择结婚是否是一种正确的决定。
在神父宣读誓词时我才回过神来看向他们,只见新郎面对着新娘,他拉起她的右手,说:“我以上帝的名义,郑重发誓,接受你成为我的妻子,从今日起,不论祸福、富贵、贫穷、疾病还是健康,都爱你,珍视你,直至死亡将我们分开。”
他们放下手,然后新娘举起新郎的手,“我以上帝的名义,郑重发誓,接受你成为我的丈夫,从今日起,不论祸福、富贵、贫穷、疾病还是健康,都爱你,珍视你,直至死亡将我们分开。”
就在我发呆的时候,安阳凑近了我的耳边,轻声的说,“以后我一定给你一场比现在还浪漫的婚礼……”我转过脸去,看着身旁的野桐,她呆呆地盯着可乐,脸上写满了羡慕,完全没有掩饰。此后我只看到安阳的嘴唇在动,而我像失去了听觉,忘记了他说什么,也没能听清。
然后便到了祝福与交换婚戒的时候,神父对戒指企求主赐福,“主啊,戒指将代表他们发出的誓言的约束。”新郎新娘当众接吻,并许下永恒的誓言。我不知道他们往后的日子里是否会过的幸福,但从他们此时的表情中可以看出装满了甜蜜,我也希望这种幸福能由始至终的贯穿他们的生活。
宣誓完毕之后,可乐和新郎一同走了下来,野桐迎上去抱住她,亲昵地说,“没想到那时还带着我出去和别人打架的女孩现在已经嫁做人妇了,那以后岂不是只剩我一个人单枪匹马过独木桥,想想都觉得好生凄凉。”她看着一旁正腼腆笑着的新郎,接着说道,“早知道你喜欢这一款的,我就给你介绍了,那我现在还可以赚一个大大的媒人红包。”
可乐的脸上是淡淡的红晕,她笑起来很是好看,“就你那些歪瓜裂枣啊,你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而且谁说我嫁人就不管你了啊,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就打电话给我,打架的事情怎么可以少了我啊。”说话间,她从手中提的篮子里抓了一把糖果塞进野桐的手里。
野桐笑着说,“那你就赶快给我造人去,以后打架兴许能用得上,就算不行至少也能凑个热闹壮个声势。”虽然所说的竟是玩笑话,但并不难看出她同可乐之间所拥有的深厚感情。
可乐陪笑道,“知道啦,指不定以后那些孩子还得喊你一声姨妈呢。”然后她向我们示意了一下就到别桌敬酒去了。
安阳一见可乐走开立马从野桐的手里抢了一把糖果,他拆开一个放进我的嘴里,并叫喊道,“以后你就是孩子的大姨妈了,开心吗?”然而在野桐将糖果全部塞进我手中之时,安阳早已拔腿跑开了,此后他们便又爆发了新一轮的战争。
贰.
所有这一切不禁让我回想起小时候安溪有人结婚时的场景,那是村子里除了节日外最隆重的时候,也是小孩子最开心的时候,村里几乎每家每户都会受邀参加,父亲自然也会收到邀请,但我永远是最不受欢迎的那个。
结婚那家人会提前开始杀猪宰羊,准备酒席宴请来参加的人。那时我和夏小北在山坡上牧羊便已可以闻到远处飘来的香味,夏小北咽着口水闭着眼睛对我说,“今天晚上可以好好的吃一顿了,你闻这香味,有鱼,有肉……”他幻想着,但却没有注意到,彼时站在他身旁的我目光低垂,眼神里有荡漾不开的落寞。
一到晚上,村子里基本都没有了灯光,只剩成亲那家人会张灯结彩。小路上没有一个人影,平时欺负我的那些孩子也都全去凑热闹了,头上是洒下来的淡淡月光,伴着我这个踟蹰而行的人,而在我身后是一群同我一般孤独而寂寞的深色影子,随着云层的更迭褪色。
我独自来到山坡上,除了这里,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到哪去。晚风拂过发梢,带着青草的清香,周围的虫子努力的哼哼。四周安静到下面那些喧闹的笑声,瓶子打翻的声音,吹锣打鼓的声音,都好像近在耳边。
我看着村子里那处最为璀璨的灯火,又抬头看看天上破碎的星辰,心里反复的思索,我并未犯下任何过错,今日这般皆不是我所选择的,可为什么我不能成为他们中的一个。
当天夏小北穿了一件全身都是口袋的衣服,那是他为了这个婚礼而特意准备的,口袋全部都是他自己从那些别人家遗弃掉的破旧衣服上剪下来的,他将这些破碎的布料一块块用针线粗糙地缝在衣服上。由于那些布料是从不同衣服上裁剪下来的,因此缝制完之后,他的身上花花绿绿的多了好多种颜色,可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因为衣服穿在他身上过段日子照样会变成统一的黑。
他在宴席摆放的几十张的桌子中穿梭,只要看到能带走的吃的就往口袋里装,到离开的时候,他的衣服早就已被他塞得鼓鼓的了,像一个十月怀胎的孕妇,然后趁着别人喝酒的间隙偷偷溜掉。
他知道那天我一定会一个人躲在看星星的那片山坡上,他从下面跑上来,远远地就开始唤我的名字,兴奋的心情溢于言表。到我跟前时,他把衣服脱下来,将里面的东西都倒在草地上,说,“怎么样,我今天的战果还不错吧,赶紧吃,反正又不用钱,如果你觉得不够,我现在回去再给你多弄一些上来。”他一口气说了很多,以至于喘得厉害。
他所带上来的食物大部分都是糖果,那是结婚的人家托亲戚从城里带回来的,而彼时在村子里根本买不到这些东西,就算有,我和夏小北也买不起。
我拾起草地上的一颗糖果,拆开精美的包装纸,放进嘴里,那种感觉是甜的,甜的足够让人为此而流泪。此时的夏小北一点都不像他平时的样子,面对这么多好吃的竟然无动于衷。他把地上的糖果全部捡起来,然后拉着我的手,把它们全都放在我的手中,因为太多,有的又重新掉到了地上。他就傻傻的笑着,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我确定他是开心的,因为他拉着我的手的掌心是温热的。
我从掌心拿了一颗拆开包装,递到他的嘴边,只见他用鼻子嗅了嗅,然后对我说,“没毒吧。”可在我将手收回来时,他却朝我扑了过来,一把将糖果给叼走了,由于来势凶猛,他的牙齿差点就直接啃到我的手指了。
而他给我的这些糖果我一直没舍得吃掉,只有在我不开心的时候才会偶尔拿出一颗来含在嘴里,我喜欢这些糖果在嘴里融化晕开的那种甜甜的味道,更喜欢夏小北那傻傻的微笑。可是这些美好的事物终究无法在我的生命中停留太久,它们慢慢的就都融化了。
当我捧着那一整罐的糖果向夏小北哭诉时,他只是揉揉我的头发,笑着对我说,“我答应你,以后给你带好多好多,让你这个罐子都装不下。“
后来,我们两个挑了一个黄道吉日,躺在草地上把那一整罐的糖果给全部消灭了。他将拆开的糖果纸捋平,然后放在嘴边吹出好听的声音来,当他侧过脸来发现我盯着他时,竟红着脸对我说,“想学吗?我教你啊。”
在他的不懈努力下,我终于学会用糖果纸吹出一种类似放屁的声音来,为此他笑得差点没昏死过去。回去的时候,他将手中那张糖果纸卷成了一个圈,递了过来,说,“送给你。”他帮我把那个圈戴在了手上,像儿时玩过家家一样。
那日,我把那些拆开的糖果纸全部装回了罐子里,满满的,比原来的糖果都多。原来幸福是吃不完的,当我认为它没有了时,它不过是以另外一种方式出现在了我的生命中。
不过我们两个也因为吃了太多融化的糖果而闹了好几天肚子,夏小北捂着肚子跑到我家来对我说,“你是不是在那里面下毒想谋杀亲夫啊,下次记得给我整点好的。”虽然生着病,但依旧笑得如以往一般灿烂。
后来我用清水将糖果纸上面融化掉的糖果屑洗掉,对着太阳可以投射出好看的颜色,我总喜欢将它们放在眼前,这个世界因此而变得斑斓。我把那些糖果纸一张张的对齐,压在枕头底下,如同珍宝一般,虽说它们在别人的眼中或许一文不值,可当我枕着它们入睡时却异常地安心,仿佛上面那些被时光洗净的味道都渗进了梦中。
夏小北被水冲走之后,我把那些糖果纸都折成了千纸鹤,总共一百只。我每天都拿着那一罐糖果纸坐在窗前折纸鹤,并把折好的纸鹤放在掌心里,双手合十对着月亮祈祷,希望它可以保佑夏小北平安归来。
每天一只,一直重复着不曾停止过,虽说内心深知这种等待其实并无尽头可言,可我仍甘心如此。每当躺在床上脑子里总是想着,也许是我的声音太小上帝没有听见,所以这个愿望才一直被搁置下来,可能明天醒来的时候夏小北就会在窗外喊着我的名字。
后来,在我打算离开安溪的时候,我把那一整罐的千纸鹤都埋在了夏小北的坟前,也许是因为怕他一个人孤单,也许是希望这样的日子就此终结。
也正因为如此,在和父亲刚到江城的那段日子里,我甚至染上了收集糖果纸的癖好。因为每每放学时我都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那时我便会弯着腰翻看每张桌子的抽屉,找到那些被遗弃在里面的糖果纸。我将它们摊平,或者夹在书中,或者放在文具盒里。
晚上做完作业望着窗外发呆或者睡不着的夜里,我便将它们尽数找出,一个人坐在窗台上折星星,如旧时一般,存了满满一罐,摆放在床头。这自然谈不上是一种爱好,倒像是我把所有往日的记忆皆原封不动地揉进这糖果纸中保存起来,以免日后被时光淡了那时的岁月。每每念及于此,我便会不自觉地望着窗外那片腥红的天空,似要从中找寻到夏小北昔日的欢颜。
后来班级里便开始盛传我放学后偷偷地拿走班级里所有的糖果纸,然后回家冲泡甜水。我自是不会去与他们争辩,或是做那些无谓的解释,正如我从不对他人诉说自己的经历,反正这些连他们自己都难以信服的传闻,于我而言早已如柴米油盐一般稀松平常了。
叁.
他们两个许是闹得太疯了,在从婚礼现场回去的路上,野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