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那年,他被一位丈夫刚过世不久的女人收养了。离开的那天他表现得异常平静,没哭没闹,也没有让朋友出来送他,或许他只是不想看见他们当着自己的面哭而已。他在这里呆了十二年,虽然有时也会被欺负,可这在他的心里俨然已有了家的模样,在这里他经历过太多太多的离别,短短的十几年里,却比平常人一辈子经历的还要多。
每次有朋友被领养时,他总会在夜里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捂着嘴巴,不敢哭出声来,因为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脆弱。他会把朋友床铺上社工阿姨整理好的被褥重新打乱,这样便可以假装他们其实没有离开,为此也没少挨骂,可他却总是如此,也不理会别人是否误解自己。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被领养,这也是他一直抗拒的事情,因为他想等着自己的父母来接走自己,虽然心中从未原谅过他们,甚至诅咒他们早已丧生。
被接走的前一天晚上,他将放在枕头下的那件破旧外套翻了出来,那时他仍未做出离开这里的打算。他低头闻了闻衣服,试图从上面找到让自己坚持下来的理由,可上面却满是霉味,直至那一刻,他才幡然醒悟,打从他们决心扔掉他时,一切便已无后路,就像这衣服,尽管自己悉心的保藏着,可最终仍是发了霉。
他找了一把剪刀,将衣服剪得破烂,虽然心中万般不舍,但他不想再给自己留下退路,他知道只有亲手摧毁自己的幻想,才足以推着自己向前奔跑。而我骨子里流淌的那种倔强与冷漠,从父亲幼年的身影里便已经初见端倪了。
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痛苦挣扎,好像只如寻常的某天清晨,在被饥饿叫醒之后,端坐在床上想着早餐有没有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天还没亮透之时,他已起床将自己床上的被褥折好,然后拉开门,却久久地伫立在门口,似乎在等着同屋的伙伴醒来。
这次决定给自己找个归宿,除了不再对幻想抱有期待之外,最重要的还是他不想再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的离开了,于他而言,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便是自己先离开,唯有如此他才可以不用每次都强忍着眼泪,微笑着挥手向他们道别。
最终他还是轻轻地关上了房门,什么都没有说,转身跟在院长的身后朝大门走去,而那个来接走他的女人早在哪里守候着。他被送上车,一路上头也没回,只是靠在座位上,看起来极度疲倦。而他和来时一样,只带走了身上所穿的衣服,其他东西都藏在折好的被子中,等待着某人会像自己一样去捣乱,那他们便可以发现自己没有带走的一切。
离开孤儿院后的几天里,他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吃饭睡觉什么都不做。毕竟,对于一个在那种环境下生活了那么久的孩子来说,不能再去苛求他可以这么快的融入现在这种生活。
那女人倒也并未因此而生气,反而每天都坐在紧闭的房门口,陪着他聊天,什么都说,好像在她眼中,门后面的那个孩子早已在自己的世界里生活了很久。当然,多数时候都是她自说自话,而他就呆在房间里安静的听着那女人说她生活中的一切,她和父母的亲情,和丈夫的爱情,还有诸多细碎而繁琐的小事。隔着一扇门,两个人没有半点交谈,但却一点都不叫人觉得尴尬。
后来他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夏络”;这是他给自己取的,与“下落”同音,他想以此来让自己紧记他是被抛弃的,因为“下落”的后面接的永远是“不明”。
他在孤儿院的时候长得特别瘦小,可能是因为体质的原因,为此那里的孩子都喊他猴子。虽说从小便在孤儿院里长大,但由于体格等诸多因素,大一点的孩子都喜欢抢他的东西吃甚至欺负他。
他还因此把某个抢他包子的男孩给咬了,当那个人捂着流血的耳朵蹲在地上哭时,他还护着抢回来的包子,平静的站在一旁,也没有为此感到害怕。那一次,他被罚站在门口,一晚上不准吃饭。后来那个男孩就再也不敢抢他东西了,可能只有当我们身上留下那么一点伤时,那些负伤的情景才足以让我们更加长久的铭记。
那时,院里经常会收留一些失去双亲或者因父母离异而被抛弃的孩子。他们刚进来时脾气一般都不是很好,他因为害怕被欺负,有一次便独自在夜里潜到厨房去偷了一把刀子藏在自己的枕头底下。他并不想用这把刀子来伤到谁,在他年幼的心中,这只是保护自己的一种行之有效的办法而已。
对于那时的他来说,能有一个人在意自己的心事,能够容忍自己的人出现已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因此,他也慢慢接受了那个女人走进自己的生活里。
读书对于一个从孤儿院里出来的孩子来说,是从不敢轻易去幻想的,可和那个女人在一起生活了不久之后,他就被送进学校去读书了。
那个女人和丈夫是刚从国外回来不久的华裔,因为车祸,丈夫离开了自己。她就依靠着赔偿金以及丈夫遗留下来的财产过活,自己没有工作,也没有太多的朋友。每天坐在阳台上晒晒太阳,品品红酒,便是生活的全部。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房子,眼中所拥有的只是冰凉的灯光,也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话,那种害怕与孤独感是不被外人所知的。
夏洛住进这座大房子之后,她的生活也有了实质性的改变,因为在这平淡无望的日子里心里有了念想,所以就连日常不被看重的小事都觉得有趣起来。平常晒太阳的时候她会帮他织毛衣,晚上坐在他身旁,帮他辅导作业,用温暖的手掌轻轻地摩挲他的头发,适当的给他鼓励,这些琐碎成了她那段时光里最开心的事情。
在和她相处不久之后,夏洛便被送进学校读书去了,和平常人家的孩子一样,每天穿的光鲜亮丽,背着书包,里面有她为自己做的早餐,还有临出门时她让人觉得唠叨,却仍是风雨不改的叮嘱。而这一切是他在孤儿院时不曾有过的待遇,他也未曾想象过某天自己会这样生活着,为此他心存感激,并不是因为生活有多好,而是因为在天气寒冷时有人会替他加衣,在放学回家时有人会站在门口等他,并询问今晚想要吃什么。他所在意的是,有人开始在意自己,而且细致关怀。
叁.
她在丈夫死了之后就有点神经衰弱,晚上总会因为某些声响而惊醒。那天晚上也是睡不着,就打算到楼下坐坐,不料一脚踩空整个人从二楼滚了下来。那时夏洛已经高中住校了,当他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马上赶到了医院,他在前台问了房号便立马冲了上去,因为心急,他甚至连电梯都不愿等,而是三步并作两步,一口气直接爬了十几层的楼梯。
可当他打开门进去之后却愣在了原地,就像双脚陷进了沼泽之中无法动弹。他看着昏暗病房里躺在床上的她,脚上打着石膏用纱布悬在空中,鼻子里插着氧气管,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眼泪唰唰地往下掉。他本就不是一个会真切表达自己情感的孩子,许是因为那些年在孤儿院看过太多的世事冷暖,因而自身可供支配的情感早已在时光中被消磨殆尽了。
还好她那时是清醒的,她把夏洛唤到病床边,用柔弱的起满皱褶的手轻轻拂过他的头发和侧脸,说,“没事的,傻孩子,你哭什么啊,这不是好好的。”说完朝他挤了一个笑容,不过却虚弱无力,好像这样一个简单不过的动作就要用尽她全身的力气。
夏洛吸了吸鼻子,深深吸了口气,似想说些什么,可终是张了张嘴还是没能说出来。
她抬手为他擦去脸上的泪,说,“孩子,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轻易的流泪,不爱你的人会把此当做懦弱,爱你的人会为此而担心,知道了吗?”
夏洛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坚定地点头,然后抬起头试图让眼泪流回去,缓了许久才让眼泪慢慢止住,不再从眼眶中渗出来。最后,夏洛抱住她的手,唤了句,“妈。”虽然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可他从未如此称呼过她,似乎在他心中仍对这个词存有怨恨,因为那个本该让他天天这么叫的女人,却亲手断送了这个权利,所以多年来他都从不去触及于此,然而今日不知是怎样的情绪,才能令他失口喊出这个字来。
她愣了愣,好像一切并不真实,尽管她从未奢望过有一天他会这么称呼自己,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心中却比想象中来得开心,或许因为心中未曾对此有过期待,所以得来时便全是惊喜。
看她没反应,夏洛又重新唤了句,“妈。”他抬头看她时,却见她红了眼眶,即使她刚对自己说过不能轻易的落泪。
她应了句,“ 欸。”虽然只是简单的应和,却仍是难掩脸上的愉悦。她拉着他的手,两个人都浅浅地笑着,仿佛那些挂在脸上仍未干透的泪只是一时的错觉而已。
后来经过一系列的全身检查,确定她只是一只腿骨粉碎性骨折了,其他的都是皮外伤。等身体好了一点之后她就让医生给她撤去了所有的药物,只剩腿上打着的厚重的石膏。两天之后她就强制出院了,尽管医生苦口婆心的劝她尽量留下。因为丈夫就是在医院里闭上眼睛的,因此她不想呆在这个让自己伤心的地方,最后还是毅然决然的出了院。
那些天,夏洛没有出现在学校,他每天都守在她的床边,照顾她的起居,困了就趴在床边睡觉。
夜里母亲从床上起来,夏洛就趴在床沿边睡觉,她拿了一件衣服,轻轻地披在他的身上。她用手指拨开散落在他侧脸的头发,只见他的睫毛眨了眨,她的手便僵在了空中,眼眶却突然湿了,或许她在他的身上看见了当初自己倒在丈夫病床前的样子,因此才会这般失控。
虽然有夏洛无微不至的照顾,但因为病情的恶化,她还是在不久之后就谢世了。人一旦老了便逃不脱这一关,终归是要经受病痛的折磨的。她给夏洛留下一大笔财产,还有那一座房子,遗嘱是她亲手写的,纸上的字迹显得颤颤巍巍,处处透着一种微弱的气息,那可能是她趁夏洛睡着的时候偷偷写的。
后来,几经辗转,夏洛自愿的到了村子里来支教。当时村子的学校就是一栋破旧的老屋子,在他来之前,学校就只有一名老师,那就是村长,听说当时的村长还是一个英俊的中年。他原以为自己在这里不会呆太久,没想到,从他到来直至离开的那一天,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将近二十年。
而后来我成了他在安溪唯一的牵挂,以至于他不得不带我回到这里,找回当初自己离开时本该继续下去的生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世界怎么对你,关键在于你怎么对待这个世界】
壹.
也许是村子落后的缘故,那时根本不会有人去在意上学这件事情,大部分的孩子都在家帮父母干农活。闲暇的时光里,我会和村长坐在村口的草地上,然后用手在地上划开一个圈,摊平里面的沙子。村长会拿着枯树枝在地上写字,一遍一遍的教我。
我为此而觉得庆幸,因为生命之中多了这道裂缝,所以当有微弱的阳光从中透射进来时,才会令我这般欢喜,如同一个在黑夜中久住的人,他的双眼也早已习惯了黑暗,因此连远处微弱的光在他眼中都变得明亮起来。
我的额前是齐眉的刘海,后面则扎成两束麻花辫,就简单的放在肩膀前。上课的第一天,父亲亲手给我编了辫子,在他的生命中或许从未做过这种事情,手法显得笨拙,但我还是为此事而感到开心。
那天父亲把我送到学校门口,像任何的一个家长一样,叮嘱我在学校不要跟人打架,要听老师的话……他讲了很多,但是我最后也没能记起太多。当我看着从校门口涌进去的人流时,突然便感到了害怕,但却仍是强忍着,直到他走远了我才捂着头闭着眼睛蹲在地上,许久才说服自己平静下来。
上第一堂课的时候,班主任要我上台做自我介绍。我的手垂在身前,十根手指都扭在一起打成了结,低头时还看见自己的双腿在轻微地颤抖着。我从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过话,更别提这才是我第一次同他们见面。我战战兢兢,结结巴巴地用一嘴参杂着方言的普通话说,“我……我叫夏……至希。”下面随即哄堂大笑。我当时脸就红了,随即将头深深地埋下。
紧接着坐在后排的一个男生突然站起来说,“吓窒息,这年代还真是什么名字都有人取啊,不过名字还蛮符合你的体貌特征的。”话音刚落又是一阵更为强烈的笑声。
至希原意是得到希望,但是却不巧与窒息同音,也许生活本就如此,当我们对于某事怀揣着希望时,最终带来的可能只是更大的失望,所以我从小就把希望一词剔除出了我的词典。我想对于我来说这种东西本就该戒掉,正如人的两面性,人前人后终归是不同的,我们都曾在人前放声大笑,可却无人看见我们独处时黯然地落泪。
班主任也没有为难我,她让后面的男生坐下,在笑声停下来之后就让我回了座位。我被安排在一个较为中间的位置,四周都是陌生的面孔,而那时的我总觉得他们一直用异样的眼神在盯着我看,虽然我长久地低着头,但这是由于恐惧而第一时间在我心中萌生出来的想法。
这便是我记忆中的第一堂课,除了笑声,其他的也记不真切了。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此后,他们的笑声再也与我无关,似乎那一天他们用尽了所有热情来与我招呼,但却没有得到回应,因此便草草放弃了。
我在学校里,就像一个刚从原始森林出来的土著居民,完全的丧失了语言,冷漠也许就是那时我给人唯一的印象了。因为入学比较晚,比班上多数的同学大了两岁,而且还带有浓重的乡下口音,一开口便会引来同学们的嘲笑,为此我变得更加的自闭。
每次老师叫我起来回答问题时,我都是低着头,让额头前的刘海垂下来,挡住我不知名的表情,然后默不做声,保持一贯应有的沉默,直到老师为了化解僵硬的气氛而让我坐下。久而久之老师也习惯了我的习惯,此后便也不再叫我。
平时的我就喜欢一个人躲在图书馆里,安安静静的看书,那是一段难得可以抛开闲言碎语的静谧时光。我就这样,独自守着内心无限的恐惧与无助,每天穿梭在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庞下,悄悄地伴随着时间成长。
对于我的冷漠,同桌柳晴便是最直接的受害者。上课那段沉闷的时光总是让我们无所适从,她每次都托着下巴,直勾勾地盯着黑板,若有所思,嘴里则咬着笔帽,当我侧过脸去时可以看见那个笔帽上面已经满是她的牙印了。偶尔上课走神时我就会想,如果某一天,她突然发狂,把我当成她的笔帽,上来就直接乱啃,那我该不该拿笔扎她,想到这些我心里都会后怕,马上别过脸去不敢再看她。
贰.
那时教我们生物的是一名年轻的男老师,单从外表就可以看出他年龄。许多女生都在私底下议论他长得帅,也许是因为我们尚小,所以这般花痴便被一种仰慕理所当然的取代,变得顺理成章。
许是因为年龄差距不大的关系,在教到人体生理构造那一课时,他开始羞于向我们表达这一方面的问题。那段时间他每次上课的第一句台词便是,“这些不作为考试的重点,大家自己自习吧,有什么不懂的就上来问我。”然后整堂课就一动不动的坐在讲台上看着学生在下面打闹。
真的有一天我实在忍受不住了,就硬着头皮拿着书准备上去向他讨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