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颜隐藏笑意的道:“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冯妈掀开了锦被,慢慢扶着齐致常坐起来,替他穿好鞋。
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触地下床,齐致常有些急切地走下檀木脚踏。脚才沾地,又疼又麻像蜜蜂扎的感觉直往胸口钻。咬牙再放下了另一只脚,疼痛加倍,冯妈没能扶住,致常摔坐回了床铺里。
秀颜伸了手,还没来的及向前一步。
齐致常一脸的懊恼,不甘心再次尝试。
冯妈重新搀扶着他的胳膊一步一步挪出了房间。
秀颜也抬手握着他另一只胳膊,洋洋盈耳的声音传来:“你别急,慢慢来。”
冯妈和秀颜扶持着齐致常走到了她碧玉刚才在的小屋里。
烟雾缭绕。
“冯妈,你伺候少爷洗下澡吧,我先出去了。”秀颜快速地说完这句话,拔腿就逃。
齐致常透过蒸腾的热气,试了试木桶里的水温,好久都没有感受到这般的温暖了。
等身体适应了这水温,他开始惬意地拨着水面的花瓣,她平常也是在这里洗澡的吧?“冯妈,你去把少奶奶叫进来。”
冯妈应声去了。
出门前,少爷还交代了她一句,不用进来了。
秀颜进屋,他满身水汽,脸颊都有些红润了,幽幽地朝她招手。
方才三姨娘不仅说要劝着他不要活在过去,那她也应该直面现在的生活。都是既定事实,能改变的只有自己而已。
人不能只活在自己希望的世界里,面对现实,认清实情,为自己做最好的打算,这样活着才算有意思。
齐致常见她垂着头半晌都没有动作,以为她是害羞,便也没在意。拈着一片玫瑰花瓣放在鼻尖,“你说你让我这么个大男人洗花瓣儿澡,情何以堪?”
秀颜头更低了一分,总不能回答这水本是碧玉为她准备的吧。
她依旧不吭声,他便继续问:“能帮我擦个背吗?”
找来一根小布绳,把袖子绑起来,绕到身后打了个结。从架子上抽下一块帕子,走到他身后,浸透了水便往他身上淋。
齐致常被水淋得一个激灵。本以为她害羞得默不吭声根本就不会答应,可这下又悄无声息地做起来了。
秀颜提来热水壶,“你小心着些,我要添热水了啊。”
闻言,齐致常缩回放在桶边沿张开的双臂,盯着她,霞飞双颊,额头上还渗着几滴汗珠。
“可以了吗?”秀颜把一壶热水都倒光了,他也没反应,却是愣愣地对着她。摸摸自己的脸,迟疑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咳……有,当然有。女孩家家的,整日素面朝天的,雀斑黑眼圈都一览无余。”
秀颜赫然,迅速地低头,就着木桶里的水做镜面,仔细认真地在自己脸上找他说的那些。
哪里有他说的那些东西呀?她连自己额头上的汗珠都没来得及擦,又被突然搅动的水溅了一脸,“啊,你做什么呀?”
齐致常惊慌地坐直了身,双手护住自己重要部位,缩在木桶的一旁。“你……做什么?”
她只是觉着反正整天都待在小院里,也没什么人来,干脆就不捣腾那些玩意儿,可谁想,天天见着的他也会拿这个说事儿了,现下弄得她怪不好意思的。
随便一抹自己脸上的水渍,顺起他的洗澡水泼向他。他身无寸缕的蜷缩着,就在木桶里无处躲藏,当然被泼了个正着。
暂时休战的两个人,一扫这小房间,到处都湿哒哒的。秀颜也不例外,头上还沾着一片花瓣。
闹够了。
泡了个热水澡,筋血也活络起来,秀颜帮他穿好衣服,还是不放心地扶持着他缓缓地走到了庭院里,阳光正好。
“我想在院子里坐一会儿。”
一座院子,两个人。两颗枯枝梧桐,满地的黄叶儿。
“你每天都是这样坐在院子里。”没有看她,只是最平常的搭话。
点点头,起身拾来一片叶子,已经黄透了。“有时候会捡捡树叶,有时候会有一两只鸟儿来。”更多的时候是想出去走走,哪怕看看齐府的园子也好。
拿过树叶,透过叶上的小缺口去寻找太阳。“不觉得闷吗?”
左右环顾,又捡起一片,很小很小的一片。“习惯了。”
齐致常放下了树叶,侧目看着她在阳光下晶莹的脸,她不像那么容易妥协的人。可却真真实实地在这里,平平淡淡地嫁进来,安安静静的过日子。
“以前在家的时候,只有每个月月末,云掌柜和陈管事向爹禀告药铺里的事儿的时候,能向小天打听些外面的事儿,托他给我捎点新鲜玩意儿。爹心情好的时候,就允许我出去一个时辰。”
秀颜用那片树叶遮住一只眼睛,对着齐致常莞尔而笑。
齐致常凝视着她那方笑容,伴着这温暖的日光照进了他心里;一只亮晶晶的眼睛,比此刻天上的太阳还要澄亮暖和。
秀颜记起齐老爷说过的一些话,便好奇地问道:“听说你留过洋,都去了哪里呀?”
“美利坚。”
“在哪,这个方向还是这个方向?”秀颜指指东边又立马换到了另外一边。“那里的洋人也和来这里的一个样吗?”
“东边。不是,还有黑人。”从未见过她这番高兴的样子,熠熠生辉,整个院子里都充满了她好奇明亮的声音。
“黑人?长什么样子啊。”
作者有话要说: 同学。。童鞋。。姑娘。。菇凉。。你们在哪里。。请让我看到你们的身影~
☆、第八章 心开雨夜
齐致常说的不多,大部分时间都是秀颜在问。千奇百怪或是让人无语的问题,他都一一的回答她;实在回答不了的就回了个语气词。
成亲这么久,两个人第一次在同一张桌上吃饭。
席间,却无话。
灭了灯,还顺带了齐致常一眼,没什么异常,她自个儿便上了榻。
秀颜睡的小榻就在窗边,她一直是开着窗睡。
半夜,忽然下起了滂沱大雨。她是被滴滴答答匆促的雨声惊醒,一般她都不关窗户的,所以她的被褥已经被打在窗台上的雨滴溅进来,湿了一大块。
四下一片漆黑,掩盖了秋花惨淡秋草黄的凄凉,只有屋外的常青树的树叶被雨滴打得哒啦哒啦响,反射起些许水光。
秀颜再也睡不着,紧紧闭着眼睛蜷缩在榻上一角。
齐致常转醒,是因为听见了细微的呼喊声。最近他的睡眠比以前好的不要太多。掀开被褥,静悄悄地寻了出去,见她头埋在双膝间,浑身发抖,模糊地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轻咳了声,希望点点声响能吸引到她的注意。
她却蜷缩得更小了。
胳膊慢慢地饶到她脑后,轻轻地想要搂过她来。
她却犹如惊弓之鸟,房间里黯淡无边,一双泪水满盈的眼睛对着他。嘴里还在念叨:“对不起!”
齐致常找来火折子,将点燃的蜡烛端至塌前,这才看清她昔日清澈的眼眸里充斥着害怕和无助。
“做噩梦了?”
秀颜木然地盯着扑闪扑闪的烛光,他抬手避开她倾身过来就要端烛台,一个歪斜,熔化的蜡水滴在了手背上,很久都没有这么强烈的刺激感了。
见烛火离她更远了,便爬了起来双手去抢。
齐致常不依。
这样一夺二抢,烛火乱窜烧的更旺,蜡水也洒的开了很多。有两滴滴在了她的手上,她都没有察觉般,一定要来抢到这个蜡烛。
小心地给了她,她一下就紧紧抓着烛台。扶着她坐回了榻上,看着火光的她很快就安静下来了。
齐致常又试着和她说话:“冷吗?去床上躺着吧。”
她仍旧只是凝视着烛光。
窗外的滂沱大雨丝毫未停歇。齐致常想要拿被子给她披上,触到了一块水渍,摊开一模,好大一块。
关了窗,把屋里灯都点亮了。她还是只握着小小的烛台。
他寻思着,此刻他能做的就是安静的陪在她身边。
她没进这座院子之前,他以为会是一个封建女性,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进来了之后,见到了他这副病怏怏的模样,竟然还有勇气与他同睡一张床。他不同意,不管她有什么想法或者企图,他始终不能接受一点感情都没有的陌生人和他同吃同住。
平平静静相处的日子如潺潺溪水入江河,她隐藏的倒是很好,没有思量,没有追求,没有欲望。甚至可以安静的陪着他,一直困在这里,也不张望外面的景象。
蜡炬成灰,太阳初升。
秀颜醒来时,她就如往日一般,锦被包裹着全身,温暖至极。可不同的是,今日齐致常已经坐在了房门外。
下过一场雨后,日光俨然。秋日里,花草都已经自然凋谢,毫无夜雨落花残的凄凉。
齐致常阖着眼,听到一阵悉悉窓窓的声响。“醒了?”
秀颜停驻在他身旁。
“冯妈和碧玉来过了,我让她们过一个时辰后再来,再过一会儿估计也快来了。”
她只是默默地立在他身侧,静静地听着他说话,好像还沉浸在昨日的噩梦里。
烛光里的影像本是自己独身一人印刻了十年,昨夜的一幕一幕都有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男子。
或许她可以就此摆脱孤独。即便是一厢情愿。
“八岁那年,静水庵里的小鱼告诉我,他发现了一个夜晚的秘密。夜里我娘从不让我出去的,可是最后我还是悄悄地从后门溜出去,他带着我来到庵子的后山,满林子里都是我从未见过的荧绿色,漂亮极了。回府的时候,因为看不见,撞到了怀着身子的六姨娘……她的孩子没了,我被爹关进了柴房。那之前我一直认为到了晚上都是一片漆黑的,原来只有我是看不见的……雀蒙眼。”
她就在他身边,说着她的过往,却感觉不到她的伤感,察觉不到她的悲情。是一种莫名的孤独,即便是两个人都在这里,也还是被她的孤独弥漫开来。
齐致常睁开了眼,目视前方雨后的庭院,每天都是同样的景象。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说:都过去了。如果对于她来说过去了就不会出现昨天晚上的状况。
说:不用怕,有我呢。他算什么?名义上的丈夫也是让她困在这里的罪魁祸首。
虽然已经过去那么多年,秀颜其实还是放不下,无论如何她害死了一条生命。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是轮回,她必须要偿还,听话顺从就是救赎的一种方式。
沉默许久,齐致常突然沉重地问道:“你为什么嫁进来?”既然那么渴望自由,却宁愿被不相干的人束缚,甚至是一生。
那天齐老爷上门提亲的时候,爹高兴得就像做成了一笔巨大的生意。他从一个走街串巷卖狗皮膏药都如今小有家业的药材商,能攀上襄城钱庄大户齐家,他后八辈子的生意钱财都大有指望了。
没有问任何关于齐家少爷的事情,也答应一个月内就办妥所有嫁娶事宜。
十年来,她不敢要求什么,用自己的理想和自由赎罪,希望有人可以看到,可以原谅她。
没有,谁都没有再提及此事,也没有人追寻真相。
当她跪在爹面前,央求爹,嫁哪里都可以,就是不要把她嫁到大户人家。
她不想要姐妹妯娌姨娘众多的深宅大院,不想要三房五妾几夜不着家的丈夫。
爹却只留下一句:“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你也该还我了。你能为方家做这一件事,方家世世代代都会感谢你的。”
跪了一天一夜,方家所有的人都来劝过她,嫁给齐家少爷是多少人烧香拜佛都求不来的。
最后,她娘告诉她:只要她为方家做好了这件事,过往的种种,大家都不会再记得。
他们会原谅我吗?
你以后是齐家少奶奶,有谁敢说你的不是。再说那件事情也未必是你一个人的错。
良久,秀颜才回答他:“没得选择。”
齐致常皱眉。
“再说,你也是个情深意重之人,我也没什么可以抱怨的。”秀颜的视线放在了他手里握着的那根发带。
用过早饭,齐致常拿了本书依旧坐在了门口的老爷椅上。
下了一整夜的大雨,四处都是潮湿的,风过之后不免有些湿冷。
秀颜给他披上一件薄料披风,顺手也给了一个花哨的小袋儿。“一个药囊,驱虫除菌的。”
见他没动静,以为是敏感别人介意他的病,赶紧补充道:“快入冬的蛇鼠毒物最可怕了,还是防着点好。”
齐致常收下搁在了一旁,也没细瞧。他不喜欢那块布料,不过那块缀着的平安扣倒是在哪里见过的。
碧玉收拾完准备下去那会儿,被齐致常叫住了:“你去把阿德给我叫来。”
阿德以前是五少爷的跟班儿。可自从少爷和莲香姑娘好上了之后,他这个是拿着下人的工钱,操着少爷叛逆的心,偷偷给他汇报府里的情况,好伺机给他偷运点物资什么的。后来被少爷他自个儿这么一搅和,他也被老爷发配到了柴房。
这听说五少爷找他,手里的斧头扔的比烫手山芋还快。
“少爷,您终于记起阿德了呀。阿德这些日子过的是茶不思饭不想啊……”这形态,跟冷宫嫔妃见着了久违的皇帝似的。
“行了。嚎得似我抛弃了你了。去,给我把这段日子的报纸都买回来。”
可不就是被你抛弃了么。
阿德还有大堆的话要说,全被卡了。好吧,来日方长。
很快,阿德就折回了小院。“少爷……”
齐致常的书还没翻页,对着气喘吁吁的阿德表示不解:“这么快就买回来了?”
“没有……少爷……”阿德豫豫缩缩地喊着齐致常。
秀颜走过来,给了阿德五块大洋。
“少奶奶,买一年的报纸也用不了这么多。”虽然是要钱来的,可是这么多没敢接。
“拿着吧,再买点你家少爷喜欢的东西。”
齐致常有点生气了,“你没钱不能去账房支吗?”
阿德当然知道,以往少爷要做什么都是去账房支。他方才也去过了。可成管事说……
阿德如实回答,却没有成管事的理直气壮,“成管事儿说五少爷房里的支出要经过大少爷的同意。”
“大哥?”
没等齐致常再问下去,秀颜出面解释道:“先前大哥把一个月的月钱都给我了。”
见他家少爷没再发话,嘻嘻笑地接过了少奶奶给的钱,奔走了。
三姨太进来时,滴雨的屋檐下,齐致常躺着老爷椅是闭目养神,秀颜就挨着他坐着,柔声地读着报纸。
越看越舒心。
之前还担心致常这性子,指不定要把这姑娘轰到哪里去,跟老爷闹的更僵。这下,看来是不会幺蛾子了。
秀颜读完了一则时政新闻,三姨太已经走至他们跟前了。
“三姨娘来了,快进来坐。”秀颜收了报纸,连忙起身迎人。
齐致常闻声也坐了起来。“三姨娘。”
“好久都没来看你们了。瞧着致常能下床走动,你们小夫妻俩也相处得这么融洽,三姨娘我打心底里儿高兴。这府里的日子也就你俩过得消停了。”三姨太就着秀颜方才的凳子坐下了,一想到这些日子府里闹心的事,稍微宽松了些许的心顿时又被捆紧了。
齐致常听三姨太这么说他们两个倒不以为然,可见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便转看向秀颜,她却只是摇了摇,表示不知道发生什么了。他便直接问道:“府里发生什么事了吗,三姨娘?”
三姨太欲言又止。“这本就不关你们的事儿,说了也只是多了一份担心罢了。”
秀颜端来茶水,静立一旁。她其实是想离开,这种宅子里的烦心事最好还是不要知道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