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医馆的名声传开来,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也散开了。
寡妇。
弃妇。
甚至,荡妇。
齐东篱刚来的时候,每天是笑着出门,哭着回来的。
“妈,为什么他们都说我是野种?”
方秀颜坚定地告诉他,他不是,爸爸在德国,会回来的。
再后来,齐东篱不再哭着回家问为什么了,而是别人家带着自己哭得凄惨的孩子来告状,齐东篱打了他。
四岁的齐东篱挺直了腰杆承认,他是打了,但就是不道歉。
方秀颜也是无奈,东篱脾气很倔,像齐致常,自己认定的事情绝不会回头。有一次实在气不过,打了他,孩子泪眼汪汪可怜巴巴地望着她,道:“我不是没爹的孽种!你把我爹找回来,我就去道歉!”
在齐东篱一岁的时候,方秀颜终于买到了去德国的船票,带着他上了船,最后却不得不在广州下了船,坐火车回了通州。
因为方秀颜和齐东篱都晕船!船刚启航时,只是哼唧着在她怀里乱动,当真的驶道了大洋航道里时,开始哭得哇哇响。那时候的他刚学会说话,抽噎着说痛,一个劲儿地揪自己的头发。
如今倒是一生气就扯别人的头发,店里的伙计都把头发剪的很短,就连薛大夫留了好久的胡子都剔掉了。
方秀颜站在柜台外,和伙计一起包药。齐东篱走了过来,“妈,我出去玩会儿。”
“不要打架,不要跑远,不要……”她的叮嘱还没讲完,齐东篱人已经奔出了医馆。站在门口望着他去找小孩炫耀应伟给他的新玩意儿,笑,四肢百骸温暖开来。
上午的最后一个病人去柜台拿药了,方秀颜倒了杯茶递给应伟,“小伟,休息一下吧。”
“谢谢方姐。”他确实也渴了。一口喝干了茶,“东篱呢?”
“拿着你给他的新鲜玩意儿找孩子们玩去了。”
“东篱今年秋后就五岁了吧?”
方秀颜点着头,“是呀,时间过得真快。”
“方姐,还在等他?”
“嗯?”没听明白他的问题,抬眼疑问了声。
“Dr。李这次派我去欧洲参加一个研讨会,我顺便帮你打听一下,他的,状况。”应伟其实不是很清楚方秀颜和齐致常之间发生的事情,只是六年前,方秀颜她突然回了通州,还怀了孩子,可从始至终,到东篱落地,她的丈夫都没有来过。隐约从应小小的口中得知,她丈夫去了很远的地方。为什么她回一个人回通州生孩子,是很久之后他在外面找活,七零八落听别人说来的。
所以对她,也说不上一种什么感觉。
日渐的相处,发现她根本就不是表面上这副弱不禁风,不喑世事的深闺模样。
良久,都没有动静。
方秀颜沉默地整理着柜台上散落的药草。
应伟起身,舒展舒展筋骨。“我去找找东篱,该回家吃饭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章 终即是始
初七,方秀颜把医馆交给了薛大夫照管,她准备出远门。
应伟说,他还可以逗留几天,打算回一趟通州。
齐东篱一听就更不愿意跟方秀颜一起去了,要跟着应伟。还硕有其事地说:每个月都会去那里,半年才能回一次通州,他当然要跟应伟哥哥一起回去了!因为……他想大哥,想小姐姐了。
齐东篱真正的想法是,他不想揣着满心的希望去,回来时却是无期的等待。
虽然她妈没有告诉他,为什么要去,每个月一定要去,而且尽量都凑合在初六这一段时间里。
他问过,而她当时给他的回答就是沉默,久久地望着教堂正中央那座耶稣像。
时间的沉淀,会让你突然明白当初那么复杂的问题到底是为什么。
这是她第十二次来苏城,如果加上齐致常带她来的那一次,是十三次。
方秀颜的心底,确实有一种近乎刻板的意识,她和齐致常之间漫漫无期的终点会在这所教堂里。
十字架上的耶稣还是那副模样,来这里祈祷的人们不时有新面孔进来。一一略过,带着一丝的期待。
悠长的唱诗,虔诚的歌颂。
为的是一方心土的安宁。
襄城也有教堂,有时候路过那里,偶尔能听到教堂的钟声。却远不如苏城这里的钟声,浑厚雄壮,让她的心猛然澄澈,焕发新生。
或许是因为这里是齐致常留给她最独特的回忆,温暖的手心相抵,是彼此间澄澈的距离,至少那一刻,她是明白他的。
随着这浑厚的钟声,虔诚的许愿。
“我必尽心竭力的尊重你、爱敬你、保护你,终身不渝。”
方秀颜重新闭上眼,合十双手,在心底默念。
也是某一个灿然的瞬间,她突然就想明白了很多事情,能理解齐致常的离开。留下休书,还她心底深处渴望的自由。
所以她会尊重他的选择。
他们在某一个层面上,有共同的认知。
别人的事情,涉及不了,干脆就放手让他去做。
他和叶欢卿的工厂如此。
她和叶少城的瘟疫亦然。
当初决定留下东篱,也只是一个坚定的念想,她需要一个支撑下去的理由。
齐东篱也问过,为什么每个月都要来这里。
但她不敢直接地告诉他,她在等他爸爸。因为这是没有把握的事情,她自己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的约定,没有任何的默认,有的只是她的一份执念。
就像齐致常,没有把握的事情,绝对不会做。
所以,没有把握能再保护好她,毅然离开,独自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舔舐伤口。伤口结痂时,又会披上铠甲重新上路。
对于东篱,她能告诉他的就是,他的父亲是一个善良且负责的人,至于这么久了为什么还不出现,是因为,他答应了别人的事情还没有完成。当他做完了那件事情时,就会回来的。
所以,东篱也要做一个一诺千金,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战争已经逐渐北上,南方的日本军队正在撤离当中。
即便是剩下的残余部队,就像狂风过境后捎带的小尾巴。
方秀颜被劫持了。
她只是想穿过这条小路,到对面的山顶上看一看苏城的全貌。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回悟当年的一切。
大概是被追得穷途末路的逃兵,想到浓密的茅草堆里躲过追捕,恰巧就碰上了她。
一把锋利的刀指着方秀颜的脖颈儿,另一只手环过她的头,捂住了她的嘴。恐吓道:“不许叫!”
那个人拖着方秀颜躲在了深深茂密的茅草中。
她被那个人大力地摁在了地上,稍微能活动的手去扒他环紧的胳膊,竭力地想要挣脱,嘴巴里只能发出迷糊的“呜呜”声。方秀颜的指甲划裂了他本就破烂的衣裳,划破了他的胳膊,那个人吃痛了,刀刃贴的更近了。“再叫我就杀了你!”
他的胳膊更用力的掐紧了她。
她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快!快跟上!”茅草外,有人声传来。
方秀颜连“呜呜”声都发不出来了。
那个人腥臭的呼吸从头顶上漏下来,方秀颜艰难地扭过一点点头。
余光撇到了右手边有一块小石头。
悄悄地,慢慢地抓起来,握在了掌心里。
人声,脚步声,碎石磨砂声,渐渐逼近。
那个人的手扼制得更紧了。
握着匕首的五指,张开再度握紧,刃尖儿已经扎进了她的皮肤。
方秀颜集中了精神却忽略了这沁血的寒凉。
右手奋力一甩,把手里的石头扔了出去。
两个闷哼声,很快隐匿在因风带动的“沙沙”树叶声里。
那个人见方秀颜的脖子上已经滑现了一条细细的血丝,又被她方才的动作惊吓到,更家下了狠心,刀刃深入了一分。压下声音威胁道:“你要是再动……”
方秀颜能明确的感觉到刀刃的锋利和脖子上流动的血。
良久,茅草外都没有其他动静。
那个人稍微提起了一点身子,往外瞧了一眼,立刻收回,躲得更隐蔽了。
隔一会儿,再从另一个方向探去。
如此反复了四五次,在“沙沙”的树叶摩擦声里,只能听见方秀颜粗重的呼吸声了。
那个人一回眼,才看见,方秀颜的衣领已经被血染红了。连他的手腕上都有。
但他依旧没有松开方秀颜,只是把匕首放下了。
猫着身子拖着方秀颜,走到了茅草边沿,接近马路的地方,再次谨慎地查探。确实四周没有人了,才起身站起来。
手刚要松开方秀颜时,对侧几面冲过来几个人。“不许动!”
来不及愣神,一把又把就要倒地的方秀颜抓了回来。
“二京子,你不要再做垂死挣扎了,跟我们回去,老实交代你所透漏的信息,或许还有活下来的可能!”
“快放开那个人!”
方秀颜已经不想辨别他是逃兵还是叛匪了。眼皮越来越重,感觉身体里力气在迅速地流失,呼吸都是一件很费力的事情。
劫持她的那个人不说话,也不动作,她觉得他要是再在她脖子上划一刀,她也感觉不出了。
她不知道他们僵持了多久,最后那个人松开了她,顺势倒下。
灌入耳朵里的最后一个声音是,“呀!你到底在干什么!那么好的时机都错过了,如果不是我反应快,他今天就逃脱了!”
这个人的声嘶力吼,都能让意识陷入混沌的方秀颜听到,齐致常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他的装备还留在那个山头。
他透过望远镜看到目标时,那一刻的震惊,到现在都还有余悸。
虽然现在床上的人已经脱离了危险,安详的睡容,轻浅的呼吸,真是地呈现在他眼前。
但前一刻血迹淋淋的她,颓然倒下的她,毫无生气的她,也是真真切切发生的,就在他眼前。
他很早就回国了。
以一个造假的身份回来的,齐致常的身份必须保密。
更多的是,他不敢回去。在有她的地方。
无法面对。
两年前就在那个教堂的门口见过她,虽只是匆匆一瞥,但他能看出来,她的生活料理得很好。比以前在院子里时气质更多增了一分韵味。
之后,一次偶然进了那座教堂,听到里面的整点钟声时,恍然想到了那天他在这个钟声的环绕里,看到了她最甜美的笑容。
这一次对着那个人的笑容也是这样的,温馨的,幸福的。
所以,他可以放心的转身离开。
守护,不一定要在身边。
但是不在她的身边,就不能预知危险。
像今天这样的情况,如果他在身边,如果……
没有如果。
颤抖着手,覆上她的额头,沿着梦里都熟悉的轮廓,缓缓滑到了绑了绷带的脖子。
心口像扎了一把针,细密细密的疼。
收回手,纠紧了胸前的衣裳,蜷缩了上身。
懊悔间,一只绵柔暖和的手覆了上来,温暖着他,想要替他抚平伤痛。
方秀颜僵着脖子,努力伸长了手,终于覆上了抓在胸前的手。
醒来的第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
这是一个回想了无数次的身影,稍微的细节改变,依然改变不了那些深刻的契合。
方秀颜张了张嘴,声音没透出来,扯痛了脖子上的伤口。
“你……醒,醒了。”齐致常抓住了她的手,不知所措。“要喝水吗?我……”
方秀颜的脖子以上都不能动,在他的手心里,用仅能活动的一截指节,点了点他的手心。
齐致常立时坐定。
按压下心上的起伏波动,认真地看着她。
“致常啊……”喉咙痛,皱皱眉,吞咽了一口,继续道:“回来啦。”
迷蒙的声音,犹如午睡被吵醒般。皱皱眉的小动作,仿佛往常一样,不喜欢被打扰的表现。
真实遥远又似久违,但又是重复了很多遍,很多遍,熟悉得可以猜到她下一句话是什么的场景。
“对不起。”骨鲠在喉,声沉如夜。
“哦。”还是一声上扬的声调。“你又闯祸了啊?”
“对不起……”
“没关系,知道错了就好了呀。像东篱,他做错了事情,我就罚他一天,不能吃他最喜欢的,冰糖葫芦。”伤口扎的有些深,一句话要停顿好几次,才能完整地说完。迷蒙的声线开始逐渐澄澈,绵密柔和铺开。
一直延伸过来。
齐致常只能是握紧了她的手,握得很紧。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我说这是大结局前兆,会不会是烂尾呢捏~
☆、第五十一章 雨落回原
三天后,来人给方秀颜换过了药,告诉她可以适当地出去走走,让伤口透透气了。
这一句首肯,信的人不是她,而是齐致常。
终于松了口让她可以踏出房门了。
恍神间,似乎又回到了六年前,那个人丁兴旺的齐家,僻静的小院子里。
守着一人一木,看尽日落花开。
但这样的三天,事事物物都不复从前。
偶然间看到齐致常耳背的伤口,手心的茧子,紧张的神经兮兮的,与之前的那个齐致常相比,沉重了些,成熟了多。
人生的同一座时钟一分一秒地在向前,每个人都在经历着各自的人生,都在成长。虽有不同的遭遇,但都向着一个奔头。
闭上双眼,享受着周身坠入这满盈的温暖里。
一切都来了,不是吗?
无意的抬眼,齐致常站在她的身侧。
似乎凝视了有一会儿了,鼻头有细微的小水珠。
“累吗?”从房里搬来了一张躺椅,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坐了下来。轻轻地替她擦拭了鬓角的,还皱眉查看了一眼她脖子上缠在薄纱里的伤口。“伤口还疼吗?不要晒太久了,我们进去吧。嗯?”
方秀颜摇头,扯开嘴角,“这样躺着挺好的。”翻过手掌,遮住了直射眼睛的阳光,透过指缝,眯着眼瞧过去。
他满脸愁容,在这大太阳下显得脸色更加黯淡。
“这个院子有点像以前的那座,哦?”试着抬了抬另一只手,会扯动脖子上的伤口,最后还是放下了。“就是太干净了,一颗树都没有。”
齐致常绕到了躺椅后面,倾身向前,用自己的半个身子给她挡去了刺眼的光。
方秀颜收回了手,顿下一刹那,然后对着他灿然一笑。
时光匆匆而过,该变的谁也阻止不了,不变的还是会在原地等你回来。
“致常,我们回家吧。”
“咳咳。”赫然的咳声插了进来。
齐致常脱下了外套,给方秀颜盖上。“我现在有点事情要谈,你要是有什么不舒服,就到书房门口叫我一声。”
随后,他便领着那个一身戎装的人进了书房。
方秀颜重新闭上眼,感受着身体细微的变化。
齐致常的出现,对于她来讲,是突然,但也是必然。
还有这几天来给她换药的医生,能看得出来,训练有素,行姿端正,不是一般的出身。
她不会像以前那样,嘴上虽然不问,但私下里很关心。
也就是那样,总觉得他们两个人之间隔着一层。
他的事情他自己不说,她也不问。好的来讲,都是不愿意对方担心,但更多的是不信任。
经过这么些年,有了东篱,随着他一起成长。
孩子的天性,有一说一。简单快乐。
或许是心境的开阔,连着这份暖阳,她就这样睡着了。
再醒来时,齐致常又坐在了她身边,手上撑了一把伞。
“阳光挺好的,为什么要撑伞?”
“晒久了也不好。我们进去吧。”齐致常收了伞,扶起她。
方秀颜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