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步跨进实验室,掀了门。
方秀颜正在撸袖子,叶少城手里拿着棉签在她胳膊上认真细心地涂着。
叶少城认真地看向她的瞳孔里,倒映着他清晰的白色身影。
“这是要做什么?”叶欢卿就瞧不得叶少城那个傻样。终日沉迷在各种病菌研究里,竟然有一日也会像看研究报告一样看一个女人,还是别人的女人。
方秀颜郑重地朝着叶少城点头。
叶欢卿冲上前去,吼道:“方秀颜!”扯下了她搁在叶少城手里的手腕。“你不要太无耻!”
叶少城数着注射器上的刻度,“欢卿,我的研究还差一步,方秀颜要做我的实验体。你不要来捣乱。”
旺盛的怒火一下就被泼天冷水给浇灭,暂时没能反应过来。
方秀颜重新挽起袖子,坐在了小桌旁,手臂搁在了脉枕上。
叶少城小心翼翼地把冰冷的针尖刺进了她的静脉,黑红的血液缓缓上升,伴着她的体温,留在了针管里。
橙黄的余晖里,血色更加浓郁。
叶少城从未认真地去感触血液的温度。
叶欢卿从没觉得鲜红的血会让人害怕。
方秀颜捏紧了上臂,史无前例的壮烈。
督军府里传来一声枪响,惊坏了所有人。
叶少城轻轻地拔了针管,给方秀颜的肘弯按上干净的棉花。
督军府的一个仆从找了来,朝叶少城行了个礼,便走进叶欢卿,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叶欢卿即刻就往前面的大洋房里去。
大厅里,童秋薇举着枪站在堂亮的大厅里,怒视着叶青龙。
正中的水晶吊灯半边已经破碎落地,炸落一地的水晶。
叶欢卿踩着锋利的水晶碎片走过去,两下就扣住了童秋薇,夺了她手里的枪,反过来指着她。
“欢卿。”叶青龙出声制止。
他转向满身忿怒的童秋薇,平稳道:“童大小姐,我说了我们已经尽力在找了。你在我家这样胡闹也没用,反倒坏了您童家的名声,不是吗?”
“叶青龙,你堂堂一城督军,竟然让日本人踩在你头上拉屎作威作福!还躲家里逍遥地听小曲,说出去都让人笑话!”
叶青龙怒,“童小姐,你也知道这里是襄城,叶某人才是这襄城督军。”站起来,背着手去了书房,“何副官,送客!”
方秀颜扔了棉花,赶了过来。“大嫂?”
童秋薇对于方秀颜没有多大的印象,大概就在她进门第二天,早上敬茶那会儿看过一眼而已。之后就被送去了后院,没隔多久她也离开了齐府。
知道她是弟媳,但想不起名字。“你怎么在这儿?”
没等到她的回答,即刻又发问:“知道致远他们被关在哪里了吗?这回又要多少赎金?”
方秀颜摇头,“大嫂,这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
童秋薇一个挥手,截断她的话,“不要跟我讲钱没有用!上次致远被绑,也是我用钱摆平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上次?”苏城救人那次?她从来没有听致常提起过是大嫂帮的忙。
“对,在苏城。五百万大洋。”她现在很焦躁,问谁都问不出,有钱都没地方送。
叶欢卿站了上来,“童大小姐,如果你能解决问题,麻烦不要用钱,请你父亲来一趟如何?”
童秋薇握紧了双拳。对,只要她父亲发一句话,让日本人放人就不会是问题,但是父亲从来就没有承认齐致远是她的丈夫,是童家的女婿。他巴不得他死,怎么可能会去救他?如果父亲会救,她也就不至于偷偷变卖了家里的古董,去赎齐致远。
“绑匪到底要什么?”
“要钱,要枪,要人。”叶欢卿说一个,竖起一个手指,竖着三个手指伸到童秋薇眼前。
“绑匪是谁?”
“日本人。”
童秋薇围着原地转了三圈,平白大叫一声。
吓了方秀颜一跳。
叶欢卿收起了枪,别在自己的腰上。“要钱,你可以给。要枪,我可以给。要人,谁给?”朝着她们两个失去丈夫的女人抬抬下巴。
“不给!”异口同声。
“给,为什么不给?”叶欢卿走过方秀颜,走过童秋薇,一直走到大门前。落日余晖已经散尽,无边黑暗开始袭来,但她们可以点灯,想尽一切办法寻找驱逐黑暗的光亮。
因为中坚的念想。
童秋薇悻悻地离开了督军府,叶欢卿跟着叶青龙去了书房,叶少城让方秀颜回屋歇着,明天还会有很多病人要去处理。
方秀颜躺在床上,睡不着。怕又梦见在那黑暗的深渊了,遇见无言的齐致常。
一阵风掀起了静落的窗帘。
借着十五满档又明亮的月光,方秀颜看清了床前的站着的人。
想要出声,却被来人制止,示意出去说。
来到衣柜的角落,方秀颜闻到了她身上熟悉的香味。“八姨娘。”
孙芸一怔。
她窈窕的身段,被一块黑色披风掩藏。“你丈夫被绑了?”
方秀颜微点头。
沉默如万物休眠的冬夜。
但终究要有人打破。孙芸缓缓道:“清颜在英国,很好,你不用担心。”
惊讶,庆幸,欢喜,无言表达。
“那……”
满满的圆月也有被乌云遮脸的时候,孙芸侧过脸,半边的轮廓隐在黑夜里,尤其深邃。“牌位是我立的,以绝后患。你自己保重。”
话落,人已跳窗消失。
猫捉耗子,狗啃骨头。各有各才,各司其责。
梨木山泽隐约察觉到襄城里来了一股势力,但是摸不到丝毫的踪影,也没闹出什么大事,不好再城里明目张胆地搜捕。
就让马老二带着人时刻注意城里几个大户的动向。
前几天还来了个童家大小姐,上督军府闹了个炸天响,没有结果,又跑上他这来吵。一个女人能有什么能耐,但碍于她老爹,暂且送她住上了六福楼。他住楼上,她住楼下,楼里楼外都是他的人。
童秋薇住进来的第二天就把房间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遍,硬是没人理她。隔日人就给她换了个新房间,里面全是木制品,连碗筷都是木头挖的了。
那她就撕床单被褥枕头,撕得满房间都是羽毛棉花和碎步条,白花花的一大片。飘在墨绿色的地毯上,有点像她园里的玉兰花。
她在齐家也种了好多玉兰花,以前一门心思跟着齐致远的时候,有很多时间照顾她的花。如今她已经离开多日,也不知道花都死了多少了。
人都不在了,还要那花做什么。
而另一边南苑里的花,倒是每天都换新鲜的红玫瑰。
没有人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府里所有人都被齐致常吓得大气不敢出,谁也不敢提“少奶奶”三个字儿,都绕着南苑走。
齐家门岗见叶家少爷来了,更不敢出声禀告,也不好赶人走。
叶少城干脆忽略门岗,径直去往南苑。
仆从当然拦了,可也不敢真来啊。叶少爷一个推手,就把他们俩都推地上了。叫着“叶少爷”一路,还是到了南苑。
阿德在院里候着,见事主儿找上门来,当时的念想就是抓两个挡箭垫底的,可那两人跑得比兔子还快。剩下个叶家大少爷,杵他眼前,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
“叶”字涌上来,房门开了,他家少爷端着一瓶娇艳欲滴的玫瑰花出现了,阿德所有的声音被卡在喉咙里。
齐致常把花瓶塞给一旁的阿德,上来就给了叶少城一拳。
叶少城硬生生接下了齐致常几拳,没还手。
自幼受礼教,君子动口不动手。
抽出口袋里的手绢,擦了嘴角的血迹,在拍拍胸前被人拉皱的衣服。看着阿德,问道:“方秀颜在不在家?”
“滚!”齐致常刚消下去的火气,“噌”就光亮了。
阿德一手端着花瓶,一边过来拉叶少城,悄悄在他耳边说道:“少奶奶不在,您以后也别来这里找我家少奶奶了!”
叶少城淡定地走出了齐府。
门岗都低着头,觑着眼随着叶少城的身影动。
照着原路回了他自己的实验室。
叶欢卿正在里面翻箱倒柜的找东西,把他拜访整齐的东西捣腾得一塌糊涂。
“找什么呢?”
“药!”
叶少城端来了急救药箱,对着小镜子,给自己处理伤口。“什么药?”
一见他受了伤,叶欢卿她自己的药不找了,“哥,你这脸怎么了,谁打的?”摸上一把手术刀揣兜里,就等着他回答,然后就去找人算账。
药水渗透伤口,忍下一丝不同寻常的疼。“病了?要什么药?”
“谁打的?”鼻子上红了好大一片,嘴角也破了。
“什么药?”没搭理她的问题,上下扫了她一遍,不像病了。回过眼神来,继续处理自己的伤口。
僵持了一会儿,叶欢卿败下阵来,不问了,知道肯定问不出结果。“我扛了那尸体扔到日本人那儿去了,我会不会也被传染了啊?”掏出手术刀扔回桌上,胡乱翻着他药箱里的瓶瓶罐罐。
叶少城指着她手里拿起的那个透明瓶子,“你拿那个回去擦遍全身,明天早上没什么异常就说明你没事。”
她揭开盖闻了闻,就一点酒味。“你确定?”
“你能把方秀颜找回来吗?”埋头收拾着被她弄乱的东西,突然问道。
“方秀颜?你找她干什么?”倒一点涂在手上,凉凉的,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叶少城没答话。
叶欢卿放了瓶子,走过来,望着他与自己有些相似的五官,“叶少城,你开窍啦?”
他继续收拾。
绕到他面前,帮他一起收拾,“叶少城,方秀颜哪好啊?”
“好?”反问之后,摇头,“不知道。”没什么好不好的,就是能帮他做研究,不会被传染,算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吧。
“那,方秀颜漂亮吗?”
他手里的动作没停,叶欢卿的脑袋都伸到他眼前了,挡了他的视线,“比你漂亮。”
叶欢卿抢了他手里的东西,扔回盒子里。他捡起另一边的整齐码在盒子里。她兜起盒子底,翻了个个儿,底朝天地把里面的药品全倒出来了,瓶瓶罐罐“哗啦”得满地都是。
叶少城只是一个深呼吸,然后无奈地摇摇头。他了解叶欢卿,就是这样炮仗的性子。
“叶少城,你漂亮,你全家都漂亮!”踢开了跟前他要捡的药瓶,大步迈出,又折回来,拿了桌上的那瓶酒精。愤愤道:“你全家都漂亮!”
叶少城一瓶一瓶药捡起,说起漂亮,学院里有个女学生笑起来挺好看的。
作者有话要说: 开头与没有修改过的上一章有些重合的内容,对上午发的三十六章做了一定的修改,望见谅呀~
☆、第三十八章 借机试探
正是叶少城的信鸽到达通州方宅那天,梨木山泽点了兵,整顿了军队的病患,准备撤离襄城。就在这个当夜,齐致常和叶欢卿趁机把厂里的五台机器运出来了,握着机会转移工厂里的重要物资。
工厂离城门不远,可出城的那段路上站满了日本兵。齐致常他们就等着日本军队一出城门,随后就把这藏在茅草里的机器和枪械给偷摸着给运出去。
还有一百只枪,齐致常是不同意运出去的。叶欢卿说要,拉出去试验,成功了再送回来。
随着日本兵最后的几辆粮车,悄悄地让机器先跟着出去。
离城门就差一个车位时,门被关了。
城墙上骤然火光冲天。
梨木山泽一个令下,把齐致常这一伙运送机器的人都抓了,机器也被扣了。
而叶欢卿领着的枪械车幸好还没跟出来。
齐致常被抓的第二天,他大哥齐致远也被抓进来了。四肢都被绑在架子上,关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方,四周都是坚实的墙壁,真的就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只有来人送饭的时候,他们嘴里的破布才会被扯下来,塞了饭灌了水,再重新堵上。不知道关了多少天,鼻子都被熏坏了,闻不出味道了。
梨木山泽认出了他,再在马老二的怂恿下逮了他大哥。
要枪,要钱,要人。
为他们大日本帝国皇军效力。
哈。
一概不答应。
两兄弟从来就没有这么默契过,死扛!
居三笑在收到了叶欢卿派来的人带来的信物之后,第二天晚上就进了襄城,这几天一直藏在督军府里,谨慎地散出去几个人打探消息。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终于摸清楚了,梨木山泽每天夜里十点,一定会去楼下的咖啡厅坐上半个小时。
猫腻就在那间重兵把守的咖啡厅里。
方家八姨太,不,龙虎寨五当家孙芸,决定夜探六福酒楼。
事先潜伏在六福楼外面,等梨木山泽从咖啡厅出来后,瞧着他身上那气势,不像是就喝了杯咖啡这么简单的。
西洋味儿十足的咖啡厅里,跟平常打烊后一样,只留下吧台上的一盏灯,照亮着那么一小块地方。
孙芸避开日本人的耳目在咖啡厅里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
只有吧台里的那盏灯,她觉得不应景。
又偷摸到吧台下,盯着那散着黄光的灯泡,旁边有一只小虫围着飞。
咖啡厅里都铺着地毯,只有吧台后面一小块,贴的木板,就一般的木板。整个厅里都是豪华铺张的,唯有这里一小块,连漆都没有上。而且上面摩擦的痕迹,不像鞋印。
敲敲,声音浑厚,材料硬实。
她又不敢敲太重,怕引起外面的注意。
正想不明白时,外边吵吵起来了。
“让开!我就是要进去喝杯咖啡怎么了,这酒店不是被你们太君包下了吗?我是你太君的客人,一杯咖啡都伺候不起了啊?”
孙芸借机赶紧加重了手指的力道,敲了敲,品出有一丝奇怪。
外面的人又吵起来了。
“起开!”门被推开了。
脚步声被地毯隐没。
孙芸缩到了吧台的储物柜里。
门刚关好,有人就来了。
“走开,我自己来。”赶走了别人,她自己兑了水,开了机器。仔细地挑了几颗咖啡豆,放进磨豆机里慢慢磨。
孙芸听出了个女声,推开一条小缝儿,是童家大小姐童秋薇。
食指放进嘴里沾了些口水,伸出来在她黑色的皮鞋尖上写了一个字。
然后戳戳她的脚背。
童秋薇吓一跳,惊叫出声。
厅外头早有人去通知了梨木山泽,这下他正好进来了,“童小姐,怎么了?”
“哦,那个,关抽屉压着手了。”装作低着头摸手指,借机看了眼鞋上那个字。
意识到什么时,警觉地抬起头,梨木山泽已经走到了吧台前。
“梨木先生,我亲自为你煮一杯咖啡如何?”赶忙找借口掩盖。
水已经开了,关了火,把磨好的咖啡粉抖进杯子里,倒下开水冲泡,粉随水动,焦香四溢。
浓郁的咖啡端至吧台上,缓缓推到梨木山泽面前,他不得不站定,接了咖啡杯。
“梨木先生是喜欢喝纯粹的黑咖啡呢,还是要加奶的,或者加糖的?”又低下头在吧台里一阵翻找。
这回看清了,柜子里躲着一个人,还伸手出来,指指她脚下的那块木板。
童秋薇不动声色挪到木地板上面。
孙芸的手指在向下指了两下。
“童小姐,找什么呢?”梨木山泽见她半晌都不起身,就问了。
关了抽屉,立刻起身,“哦,找糖呢。”双手不自然地摸了摸滑溜的绸缎旗袍。
梨木山泽缓缓地朝吧台入口挪动,挪到边沿时,抬手从台上一个小罐子里拿出一包黄糖,抖了抖。“在这。”
“哦,谢谢!”赶紧接过来撕开了风口,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