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小小笑,笑开了嘴,塞下了一整个山楂。
四个人,鼓囊囊的嘴里是同一个味道。
叫幸福。
带着山楂的清口留香,开口道:“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你们好好照顾自己。”
“您要去襄城?”应伟问道。
点头,默认。
应宏没有诧异,她从别的地方来,就一定会有地方要去,这里终究不是她的栖身之所。
没有再多的挽留或者询问,应宏给她找来了车,三兄妹一同送她上了车。
路上小心。
看着渐渐远去那熟悉的人与陌生的车,应小小问:“二哥,襄城在哪里呀,是不是很远?”
应伟摇头,“不知道。”
昨天小小就问过一遍,是不是有个地方叫襄城。
是,离省城不远的大城市。但是远不远,他就不清楚了。
“大哥,方姐姐还会回来吗?”
应宏摇头,“不知道。”
她的来去从来都不是他们所能期盼的。
至于她的期望,他会遵守。
守好她的家,就像守护自己的家一样。
方秀颜没有直接跟司机说去襄城,而是说去襄城邻镇的曲上乡探望亲戚。襄城瘟疫爆发,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去冒险。
曲上乡就是襄城与邻镇的交接地儿,不能进襄城,那就到了曲上再想别的办法。
下半晌,车到了曲上乡的,司机再也不肯往前走一步。退了方秀颜一块大洋,让她另寻出路。
她不得不下车,一路走过,小乡村里车就不用说了,连个运货的小马车也是绕道襄城的。
她只能靠自己的双脚走,越走越偏僻,人家更是稀少。太阳已经收下毒辣的肆虐,懒洋洋地偏挂在一端。在半山腰上终于看见一户人家,主家嫂子正在院里晒衣服。
站在篱笆斑斓的院外,踌躇不敢出声。
还是那位大嫂看见了她,“这位姑娘,有什么事,你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我……想向大嫂讨口水喝。”昔日白皙的脸蛋,在晶莹的汗珠里涨红一片。是渴,也是羞。
“哦,来,来,快进来。”热情地招呼着她进屋,提起屋角边的茶壶,倒了一大碗自制的凉茶给她。
咕噜一口饮下,再不能顾及什么仪态端庄饮相典雅。久旱逢甘霖,无需做作。这才是快意人生!
“姑娘独身一人是要去哪?”大嫂端来几块干饼子,再给她添上一碗水,随意问问。
轻声道了谢,犹豫间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地,“襄城。”
大嫂顿了顿,然后起身去把剩下的衣物晾起来。“姑娘可知襄城因为瘟疫已经封城了?”
果然。
大嫂晾好了衣服,她已经在小口地啃着饼子了。
方秀颜一直在想,她要如何开口买下那头被系在木桩上百无聊赖的骡子。
可能已经离襄城不远了,但是她的脚已经不想再挪动一步了。轻轻抬起都感觉有铅块压在脚背上,负重无比,趾间缝隙里感觉很黏腻,换一个角度扭动,撕裂的疼,估计是磨破皮了。
可能是她澄澈的眼神一直盯着那只骡子,使得它害羞得叫了一声。
主家大嫂也注意到了,“那是我家男人给我留下的,说他不在家少了劳力,多少能让骡子代替一点。我不舍得用。”最后一句或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此番后,方秀颜就更没法子开口了。想要离开,却迈不起步,脚实在是太疼了。
“姑娘,你为什么要去襄城?”大嫂突然发问。
方秀颜正在考量答案的时候,她却说出了她男人也在那里。
“我丈夫在襄城当兵,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回家了。”适时,屋内哭声乍起。
“小励,娘在这里。”都佩服女人的变脸速度,可却没有关心她所面对的人。
小小的瓦碗里倒映着一个全部的她,与对面慈母稚儿相比,她很落寞。“我丈夫也在襄城。”
小不点肚子饿了,大嫂给他拿吃的去了。
饼子吃完了,水也喝过了,方秀颜不好再逗留,只能咬牙重新站了起来。“谢谢您的款待,我该走了。”
“姑娘等等!”大嫂叫住她。牵来了骡子,它很听话,主人走它走,人停他也停。“我送你。”
方秀颜一阵错愕。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现在是午饭时间……
☆、第三十六章 入城之后
方秀颜骑着,赵大嫂牵着骡子,停在了一棵樟树下。一丈之远的地方,就是襄城。
城门紧闭。
“方姑娘,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手借力给她,小心地下了骡子。骡子甩甩头,低头寻觅新鲜多汁的草叶补充体力。
“谢谢你,赵大嫂。”能说的只有这三个字。
她看向暗沉的城门,期待的目光可以穿透一切黑暗与阻隔,不遗余力地找到她要寻找的人。
“没关系。如果你在城内遇到了我的丈夫,麻烦你转告他,记得早点回家,我和孩子都在等他回来。”
夕阳下,古老茂盛的樟树左边是黑色的骡子上驮着一个女人,右边是一个粗衣女人傻傻地用手不停地拍打厚重浓黑的城门。
都是回家的方向,都是等待的女人。
每个人都是一日三餐,都是衣着蔽体,却有不同的生活,不同的期盼。所以才造就了你我的分分合合,他们的聚合离散。
一切终归会回到原点。
方秀颜终于用石头敲动了城门,里面有人出来了。“做什么的?”
一个牛粪绿的帽子做得比猪八戒的耳朵还长,操着一口别扭的官腔。
日本人?
“您好,我……我要进城。”攥紧手里的石头。
“进城?不可以,滚开。”小兵瞧见一个脏兮兮的乞丐婆子,嫌她靠的太近,推了她一把。
她已经面目全非了。赵大嫂离开前,摸了把地上的泥巴涂在她脸上,还把她的头发抓乱了。
她体力不支踉跄地摔倒了,凸出的指关节擦地,被地面的小石子划伤了,破裂的伤口沾染了灰尘,火辣辣的疼。
她手里的石头没有松开,悄悄地摘下了藏在身后的钱袋,把那块石头塞了进去。“官爷,求您行行好,放我进去吧。”
日本兵贼溜溜地眼睛瞧见了她手里的东西,一把抢过她还没来得及举高的袋子,抛了抛,有重量,有响声。来了一句,“哟西。”
“嘿!”城门里又出来一个人,举着刺刀枪,指着她,“她是做什么的?”
小兵上去行了恭敬的军礼,叽里咕噜说了一通。那人当即就扇了他一巴掌,厉声呵斥得他只能一个劲儿地“嗨,嗨”。
待到那人进去后,小兵抄起刚刚他被吓得掉在地上的钱袋揣回自己胸前,还不忘朝方秀颜吐一口唾沫。
城门随着那个人的背影消失也合上了。
黑漆漆的城门好似没有开动过一般,方秀颜站起来,透过门缝里隐约能看到里面好几个举着枪的人围着城门口左右走动。
她只能回到大樟树下,暂无他法。
死寂般的夜晚,没有任何人靠近,也没有任何人出城。
终于熬到了天亮,她打算再去敲门,门却自己开了。昨天那个抢了她钱袋的小兵把袋子扔还给了她,正好砸到了她的脑门。
咕噜说一通,她一句也没听懂,但看他那眼神,知道是被骗了不高兴。还举着刺刀吓唬她。
在荒草茫茫的城外,她找寻不到任何一丝可以前进的方向。
等待成了最心慌无奈的举措。
一墙之隔而已,害怕会成为一眼万年的错过与后悔。
她在城墙外徘徊到天黑,始终都没有出现过一个人。只能听见自己的踩断干枯断枝的破裂声,还有墙里面时不时传来凄厉的喊叫声。
尖锐的折磨,耐心被碎成一小段一小截。没有心思拼凑。
日暮夜凉,寒蝉凄切。
方秀颜又累又饿缩在茅草堆里,依旧死死盯着城门里散出来那束微弱的火光,怕错过它随时可能会就着城门的开启忽然变大的一瞬间。那就是她的希望。
夜深鸣蝉歇,风过叶未停。
树叶相互的摩擦声愈发的清晰。
仔细听,是从城墙边传来的。
她抱紧了自己,抓了一束锋利的茅草叶,希望它也能暂且成为一把利器。
“快!”刻意压低的声音。
有人!
方秀颜又喜又怕。咬紧下唇,屏住呼吸,竭力去听城墙边的动静。
很快,大约出来了三四个人后,树枝破裂声暂停,一切静止。
“你去广州找沈支宽将军。你去苏城找龙虎寨的大当家。你……”低沉的女声有一丝停顿,还没能让别人辨别出,便已经交代了下句,“去北平找井田澈。”
银瓶崩裂,脚步声乍起,四散而去。
方秀颜立即站了起来,吓了对方一跳。
比夜色还黑的枪口对准了她,她第一次感受到无所畏惧。
“叶欢卿?”
“方秀颜!”
叶欢卿一身黑衣,匹配上这一支锃亮的黑枪,神气肃杀,刹意凛然。
反观方秀颜,衣衫褴褛犹如街头的乞丐。如果不是叶欢卿敏锐地察觉到那双眼睛里渗透出的一丝熟悉感,她真就扣动了扳机。
第一次见面,是在襄城大街上,她就一副怯懦的小媳妇儿样,而今晚……果然深藏不露,难怪齐致常会发那么大火!
叶欢卿收起了枪。
方秀颜扔了茅草。
两人同时,“你怎么会在这儿?”
城墙楼上一侦察兵的灯打了过来,叶欢卿拉着她躲进了茅草堆里。
方秀颜终于进了襄城,在叶欢卿的带领下。她穿过那个仅半人高的地洞,进了襄城城隍庙的一间废弃的房间。
两人进来后,叶欢卿搬来柴草,遮盖住了洞口。
方秀颜站在一旁,盯着她。“你怎么会?”眼神示意被她遮住的地方。
叶欢卿拍拍手上的灰尘,拨开头发,帅气潇洒。“这儿本来昨天就能挖通的。”简单带过,直切主题。“你要去哪?”
“回家。”顺着月光去找门。
叶欢卿站在身后,没动。“我劝你现在最好还是别回齐家。”
终于摸到了门把手,“为什么?”
叶欢卿双手抱于胸前。“昨天齐老爷死了。”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三姨太也自杀了,受不了日本人的侮辱,给了自己三尺白绫。”
方秀颜的指甲抠进了木栓上,默然。
“齐致常两兄弟也被日本人抓了。”叶欢卿依旧平淡地告诉她齐府的现状,“四姨太早在日本人进城时,就捞了钱带着她女儿跑了。现在的齐府,只有一个二姨太住着。”
胃突然痉挛,一天都没有吃东西。骤然的绞痛痛得她蹲下了身。双手捂着肚子,希望掌心的温度能缓解一下。
她的手只有一片青筋与冰凉。
“吐血啦,要死啦?”叶欢卿走近来去探她,“你死了谁去救齐致常?”
痛苦中挤出一个字:“你!”
“我?”叶欢卿指着自己的鼻子,“方秀颜,你跟齐致常都一个德行,自私又自负。自己想一出就是一出,无论别人怎么想,这都与你无关是吧?我凭什么要去救齐致常?”
她无力否认。
十几年来,她只用倾尽全力保护好自己一个人,不需要向谁解释。
“如果做什么都需要理由的话,世间就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
她嫁给齐致常,是因为齐家树大好乘凉。齐致常娶她,多半是因为她与莲香相像的面容。
如今为什么赶回来,理由她细究不出。
痉挛到呕吐。
“怀孕了?来索要齐家赔偿?”叶欢卿一把拽起了方秀颜,罔顾她惨白的脸色。偷偷摸出了城隍庙,左窜右跳终于回到了督军府。
“明嫂,去把叶少城找来。说,他要找的人找到了,但是怀了别人的孩子,一破鞋他还要不要?”
“叶小姐,话不能乱讲!”又饿又累,不想再争辩什么,但她还不是睁眼瞎。
甩下黑色的皮外套,“方小姐,这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能说?怎么,怕传出去啊?怕了你当初还从我家跑出去,一个招呼都不打!”
叉着腰,跨着腿,瞪着她。“你肯定不知道齐致常他当初为了找你,把我哥的鼻梁都打断了。还跟我闹别扭,不按约定时间把那批机器运出去,最后活该被日本人抓了!”
“他现在在哪?”扶着沙发,勉强站了起来。
“不知道,还没打听出来。”叶欢卿想起来就生气,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尤其是叶少城就个白痴!
白痴来了。
“方秀颜,你来了。”每一次,都是这个开场白。
方秀颜已经没有力气去应答,只能点了个头。
他的鼻子上还贴着纱布,里面有黄色药液渗透出来。
歉意油然而升:“对不起。”
叶少城利落地去查看她脑门上的伤势,再诊过脉,吩咐明嫂:“带她去洗澡,然后准备一桌清淡好消化的饭菜。”
叶欢卿站在一旁火冒三丈,她想打人。“叶少城你个……”没有形容词了。
踢门出去,眼不见为净!
“你好好休息,明天随我去个地方。”最后交待了一句后也离开了。
也许是累极了,用过饭后,方秀颜一沾床和被褥很快就睡着了。
幽长的梦里有她爹,有清颜,有六姨太,怀里还抱着一个布娃娃。还有齐家三姨太,慈祥地拉着她的手,致常致常地说个不停。也有齐致常,他被锁在一个黑暗无底的深渊里,挣扎不断,就是不出声。
翌日一早,叶少城催着她用过早饭后,就急急忙忙带着她去了城里的小学堂。
昔日朗朗书声的学堂里,如今满目苍夷的全是尸体,四处匍卧着的是奄奄一息的病患。
她讶异地看着叶少城。
他还没开口询问病情,一旁的病患已经呻吟开了。
方秀颜跟着他,有时能帮他递点东西,或是抬起病人的手方便他观察。静静地,认真地跟着他。
学堂里躺了大约三四十来个人,有的是真的已经死了。
有城中的百姓,有学堂的学生,有军营里的官兵,还有更多的是日本兵。
中午饭席间,叶少城告诉她:病原体就是他实验室的那个人,叶欢卿偷偷把他运了出去,扔到了日本军营里,很快病情就四散开来。梨木山泽在撤离的那一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折了回来,抓了齐致常他们两个。虽然他已经把之前那些染了病菌的人都杀死烧了尸体,但还是克制不住襄城里瘟疫的肆虐,最后叶督军不得不下令封城,努力搜寻缓解疫情的办法。
而他的研究,始终差一步。
方秀颜建议,她也可以成为他研究的一部分。对,她这个人,因为她曾经也是别人的实验体,恰巧她存活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看官大人,小的进行了一定的修改,您看可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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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中坚念想
叶欢卿焦急地徘徊在叶青龙的书房里。
如果路途顺利,她的人今天上午可以到达广州,下午应该就会收到沈叔叔的电话,检查了好几电话线是否接好的,还试着给别的地方挂过,电话没问题,但一个下午都没响。
最迟的也是明天早上能到达北平。只要有一个人安全到达了就好,总会有人来帮忙的。
叶少城养的信鸽也被她散出去了不少,但是没有回音。再这样耗下去,他们就真的没有出路了。
这天,方秀颜和叶少城依然伴着夕阳余晖回来,叶欢卿还在实验室里。
瞧着这两个人出双入对的,好似活在世外桃源一般,淡定从容。她这个火气就像到了火焰上般,熊熊燃烧。
大步跨进实验室,掀了门。